十
“我爱人,是土生土长的浦东人,她在陆家嘴住到二十岁才拆迁搬走。花园石桥路1号——这是她家原来的门牌号,因为好听,我便一直记着。这么巧,刚刚好是‘上海1号’的位置。这块地拆了盖,盖了拆,建过菜场、超市、小学,现在竟然要建一幢全国最高的楼。”
午饭时,苏见仁看见程家元与胡悦坐在一起,拿着托盘从两人边上过去,故意放慢脚步。胡悦叫声“苏处”,程家元则不吭声。苏见仁问:“我能坐这里吗?”胡悦把餐盘朝旁边挪了挪:“请坐。”苏见仁放下餐盘,瞥见程家元面前只有两个素菜:“减肥啊?”程家元嗯了一声。苏见仁朝胡悦笑笑:“现在时代变了,男同志也减肥——”程家元不睬,低头吃饭。胡悦觉察出一丝异样。苏见仁讨个没趣,也不多话。三人不尴不尬地吃饭。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苏见仁给程家元发了条短信,瞥见程家元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放下。“我待会儿去买咖啡,给你带一杯?”程家元问胡悦。胡悦说:“谢谢。”
吃完饭,苏见仁先回到办公室。一会儿,程家元到了:“找我有事?”苏见仁嘴一努,示意他把门关上。程家元关上门,转过身,有些倔强地站着。苏见仁朝他看:“坐吧。”他依然站着:“有事就讲。”苏见仁停了几秒,问他:“去看过你爷爷了?”
程家元哦的一声——音拉得很长,一丝讥讽的意味从嘴角漏出,他迅速朝父亲看了一眼,恍然大悟的神情。苏见仁有些窘。其实也是意料之中。老爷子情况不大好,医生说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之前苏见仁每次去,都是偷偷摸摸的,怕讨骂。老爷子身子再不济,嗓门依然是响亮的,混着陕北口音的上海话,很有威慑力。五个兄弟姐妹,唯独他每次出现,都格外让老人家提神。老爷子骂人是不留余地的,狠话加脏话,还有土话,一股脑儿端出来,呱啦松脆,也不管别人是否下得来台。前几日,老爷子说“统统来”,一众子女,加上儿媳女婿、孙子孙女,在病床前排成几排。苏见仁站在最后一排,躲在前面人的脑袋后头,听老爷子道:“那个东西呢?出来!”语气一出,大家都知道是说谁。前排很自觉分开一条路,他上前,叫了声“爸”。老爷子破天荒地没有骂人,话依然说得直逼逼的:“孙子姓苏不姓程,你要是不复婚,以后清明冬至就别来——”众人都朝苏见仁看,眼神很有内容了。被这样的氛围压着,苏见仁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晓得了”。消息传到程家元妈妈那边,应该是得了鼓励,本来很软弱的一个女人,竟也有了脾气:“要复婚,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苏见仁听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你倒也不用太担心。苏见仁的大姐,做了几十年妇联干部,很稳重的一个人,把弟弟拉过来谈心。兄弟姐妹里头,苏见仁最买这个大姐的账。大姐的意思也很清楚,清明冬至这种话不听也罢,但至少一点,说明爸爸很在意家元,希望他能复婚。大姐到底是大姐,看问题透彻,话也说得实在:“关键是态度。爸爸的时间不多了,你就是做戏,也要做得让他放心。晓得吧?”苏见仁懂了。常言道:“孝顺孝顺,要孝,更要顺。”苏见仁决定顺着老爷子。当然这事光自己努力不行,还得前妻和儿子那边配合。十几年没主动上门了,苏见仁一时倒有些没方向。好在儿子离得近,他便打定主意,先从这边入手。
“你是为了爷爷的家产吧?”程家元斜着眼,看他。
被儿子这么揶揄,苏见仁有心理准备。事实上,要说跟家产一点儿关系没有,苏见仁也不好意思。更准确的说法是,让老爷子开心,大家开心,你好我好大家好。苏见仁没贪财到那个份儿上,但也没清高到那个份儿上,该自己的,也不用客气。苏见仁有自知之明,真要像老爷子当年赌气说的断绝关系,下半辈子就难过了。这些年虽说没直接跟家里要钱,但老爷子到底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别的不提,单是眼下住的房子,旧是旧了点儿,勉强也称得上一线江景,顶层带阁楼。他住一层,上头一层再租出去,也是笔可观的收入。老爷子真要做绝了,把房子收回去,少了租金进账,倒要贴钱去租房,每个月一来一去就是好几万。苏见仁知道自己的弱点,吃不得苦,也没常性,除了追女人,干什么事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爷子活着还好些,倘若咽了气,兄弟姐妹是再现实不过的,一句“爸爸说的呀”,半毛钱都不会同他客气。因此无论如何要趁父亲还在,讨着一句半句准话,后面才不至于落空。除了这番心思,到底父子一场,以前做得不够好,都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该补上些才是,尽尽孝道。还有程家元母子那边,要说一点儿愧疚没有,苏见仁也没皮厚到那个程度。当着父亲的面,道个歉,讨几声骂,最好再流几滴眼泪,做成一团和气。苏见仁想,若能这样,那是再好不过了。
“让我们原谅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程家元道。
“那你忍心让爷爷带着遗憾离开人世?”苏见仁问。
“这是两码事。”
“怎么会是两码事?你爷爷的身体状况你最清楚,你不原谅我,他肯定死不瞑目。我承认,过去是我不好,对不起你们母子,可爷爷他总归待你们不错吧。看在爷爷的分上,大家把之前的恩怨暂且放一放,以大局为重,让他老人家走得安心,走得称心,不是蛮好?”
“苏见仁,”程家元忍不住摇头,“我发现你真是无耻到极点,没药救了。”
“连名带姓叫你老子,”苏见仁嘿的一声,“你妈教的?”
程家元翻个白眼,转身就走。苏见仁喝道:“等等!”他停下来。苏见仁丢给他一份文件:“行里新推出的一个基金,只对高端客户开放,交给你了。”程家元并不领情:“我手里又没几个高端客户——”苏见仁打开抽屉,扔过去一沓名片:“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别说老爸没照顾你。”程家元依然不睬。苏见仁说下去:“男人要做点儿成绩出来,才会有女人喜欢。你别学我,没出息,只好吃老本。你年纪轻,将来的路还长。我是为你好,你别拎不清。”这话说得有些贴心贴肺了。程家元犹豫了一下。苏见仁趁势道:
“前台那个姓胡的小姑娘,皮肤白白,眼睛大大——你喜欢她,是不是?”
程家元一惊:“你、你怎么晓得?”
苏见仁暗自好笑。这些年在风月场里打滚,别的或许不行,唯独男女间的情事,轧苗头看山水,他是再拿手不过的了。程家元又是那样单纯的个性,小男生初涉爱海,心里想的,都一五一十在脸上写着呢,哪里瞒得了他?苏见仁愈是笃定,神情便愈是郑重:
“跟你妈妈说了没有?——这女孩子我看着也不错,真有那个意思,就要抓紧。”
“人家又未必肯——”程家元皱眉,有些烦躁的。
“追女孩,首先自己要有信心,否则什么都成不了。再说了,你哪里差了?家世就不用提了,免得人家说我们俗气。本科毕业,在大银行里上班,身高长相也差不到哪里。稍微有些减分的也就是这块胎记,但现在医术那么发达,激光去斑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性格稳重低调,要求上进,周一到周五天天排满,又是英语又是CPA。你自己说,这样正派又努力的小青年,到哪里去找?你不要妄自菲薄,我不是癞痢头儿子自己好,而是客观分析。人家女孩也不是傻子,一边是你,一边是陶无忌,你说她会选谁?”瞥见程家元眼神中闪过一阵惊诧,苏见仁更加得意扬扬,拍他的肩,“我是你爸,别看我平常不响,其实你的事啊,我都清清楚楚。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不为你考虑,为谁考虑?”苏见仁说着,又把那份文件和名片交到他手里,语速放缓,“这种项目不是人人轮得到的,平常跑断腿,还不及这里随随便便签一笔来得多。这个月业绩榜你要是再上不去,我‘苏’字倒着写。”
下班时,苏见仁在电梯里遇到赵辉。赵辉又提了一下那个项目。苏见仁说,已经交代下去了。赵辉极少亲自关照,这次是有些例外了。上周,赵辉找到他,说了意思,又指定与致远信托合作。苏见仁听到致远信托,便有些不爽,故意挑毛病,推三阻四。赵辉也不吭声,待他说完了,问起他上个月给自贸区的一笔贷款。苏见仁头皮发麻。那客户是朋友的朋友介绍来的,关键是看情面,好处倒没拿多少,不过两副清一色的事。苏见仁本来没放在心上,但冷不丁被顶头上司拎出来,竟也有些忐忑。好在赵辉只是一提,并没细问,反把那事向他兜了底,话也说得很诚恳,说这次是为了个老朋友,从小玩到大,感情相当好,资金上有些困难,实在是不能不帮。苏见仁听说过吴显龙这个人,也隐约知道他与赵辉的关系,心里想,老赵难得徇个情,不找别人,单单托了自己,于公于私都该接手。再说,以他的脾气,项目必定也是牢靠的,不会给人添麻烦。行里一年专供高端客户的基金也就那么几只,利率高,又是刚性兑付,只只都是抢手货,客户经理们争得打破头。其实也是笔大生意,大家得便宜。苏见仁便应承下来,说马上就办。他当天写了项目申请书,呈上去。分行审批部那边也是神速,隔了四五天便批准了。苏见仁向赵辉保证,加大力度,首推这个项目。唯独一点,该发的牢骚还是要发:“我对薛致远那个人没好感,你也晓得的,搞不懂这次为啥非要跟他合作。”赵辉叹道:“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这个人。但必须承认,致远信托最近搞得不错,尤其跟银行合作这块,非常有优势。老苏,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工作上要撇开个人恩怨,以大局为重。再讲了,到底是同学一场,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器量放大些,不吃亏。”
苏见仁说起周琳:“她打算在你家隔壁住多久?”赵辉说不知道。苏见仁恨恨地说:“姓薛的还骂我拉皮条,我看他才是!”赵辉提醒他:“要改姓‘贱’了。”他讪讪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心里断定老赵这次跟薛致远合作,必然跟周琳有关,只是嘴上不好说出来。赵辉明白他的心思:“我对周琳没想法。”苏见仁酸溜溜地说:“日久生情。”赵辉好笑:“一把年纪了,什么情也生不出来了。”说着,拍他肩膀,“不好跟你比啊,风流多情苏公子。”苏见仁叹口气:“其实我是比较长情。”赵辉停顿一下:“也对。我们这班同学里面,论痴情,谁也及不上你。”
次日晚上,吴显龙设宴,邀了赵辉和苏见仁。这顿饭是专程感谢苏见仁的。结束后,吴显龙说要找个地方打麻将。苏见仁明白他的意思。麻将台上有输有赢,现金往来,不露痕迹。老办法了。苏见仁也不推辞,跟着去了。赵辉是不打麻将的,说要离开。吴显龙送他到门口,初时一直不语,只是搭着他肩膀,及至车门要关上了,才幽幽地道了句:“兄弟,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好,反正——又是感谢又是惭愧。”赵辉忙道:“阿哥,不要这么讲。”吴显龙叹道:“换了别人,总有办法报答,有来有去,大家都是交易。唯独对你,不晓得怎么办才好。”赵辉道:“兄弟之间,讲感情不讲别的。只要你好,我就好。再客气就见外了。”吴显龙点头:“好兄弟。”
赵辉在车上接到薛致远的电话:“吃得挺好?”赵辉径直问他:“有事吗?”那头笑笑:“没事,就是告诉你一声——德清那边,摆平了。”赵辉知道这人是邀功来了。天鹅岛那个项目,当初贷款是拿浙江德清的两块地做抵押物,司法拍卖就在昨天。这边基金还在募集阶段,时间上来不及,只能另想办法。薛致远找了几个当地人,交了保证金。起拍价只有市价的百分之六十,因此参拍的人不少。那几个地头蛇堵在门口,说些恐吓的话,或是拿三万五万利诱,逼走了几个,剩下一两个,便硬碰硬地拍,不管价格多少,只是举牌,人家哪里跟得起?最后也只得作罢。这边再放弃资格。从程序上讲,是要赔保证金的。薛致远通了些路子,找到拍卖行和法院,象征性地交了些钱,便也全身而退。两块地都保住了。薛致远还用手机发来当时的画面,真是有些惊心动魄呢,那几个人,俱是一身短打扮,流氓般架势,对周围人推推搡搡,不停地爆粗口。薛致远建了个微信群,把周琳和赵辉都拉进来,视频便是发在群里。周琳问薛致远:“不能用点儿文明的手段吗?”薛致远回答:“称得上‘手段’的,都文明不到哪里去。”周琳又问赵辉:“赵总您觉得呢?”赵辉不搭腔,转身便退了微信群。
“我跟你不是同道中人。”
赵辉很想这么说,犹豫了半晌,到底没出口。说了就忒小儿科了,像喊口号。电话那头问:“这周日老师下葬,去不去?”赵辉道:“去。”他道:“我也去。”两人停顿一下。不知怎的,赵辉竟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敷衍两句,便挂了电话。
半途,赵辉发现家里钥匙没拿,应该是落在支行了,看时间还不太晚,便又折回去拿。到了大堂,电梯门一开,见陶无忌从里面走出来,赵辉问了声:“刚下班?”陶无忌叫声“赵总”,道:“看会儿文件,顺便蹭个空调。”赵辉拿了钥匙下来,车开出一段,见陶无忌走在前面,便停在他边上,摇下车窗:“要不要再蹭个车?”
陶无忌下周调去审计部。他在车上向赵辉致谢:“赵总,一直想郑重地跟您道声谢,但都找不到机会,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赵辉道:“不客气,你是个很棒的员工,我只是做了分内事。”审计部是分行唯一直属总行的部门,门槛高,一直只招有资历的优秀员工,极少对新人开放。这次也是凑巧,审计部内部调整,近三分之一的人员调至其他岗位,重新招人。其实也是大换血,由各部门负责人推荐,再统一考核。赵辉向分行推荐了陶无忌。一众名单里,陶无忌是最年轻的,却也由不得别人不服气——他悟性高,思路清楚,人又勤奋,业绩摆在那里,实打实的数据。老关的好几桩case,靠陶无忌才谈下来,那些客户竟是看在陶无忌的面上才答应的。捡这现成的便宜,老关嘴上还要逞能,“名师出高徒”。还有白珏那事,现场那么多人,唯独他挺身而出,勇气可嘉。整个分行都传遍了,说果然叫“无忌”的都是大侠,有胆色。赵辉事先并没告诉陶无忌,待文件下来,陶无忌才知情。他还是从别人口里听到消息,说是赵总写的推荐信。好消息突如其来,陶无忌倒有些蒙了。
“这下如愿了,”赵辉跟他开玩笑,“总算在未来岳父身边扎下来了——”
陶无忌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谢谢您。”
“没什么,我只是顺水推舟。”
“不止这件事,”陶无忌停顿一下,“我知道,您帮过我很多次。其实我早该跟您说谢谢的。”
赵辉笑笑,没吭声,想,行里到底是没有秘密的。陶无忌的班主任,是赵辉当年一个关系很好的师弟,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陶无忌”这个名字,之前他听师弟提过几次,评价很高,便有些印象。师弟也是个端正的人,素日极少开口,唯独这次请他尽量关照,说这孩子家境不好,但有天分,人也刻苦。赵辉看了档案和面试成绩,点名向人力资源部要了陶无忌,但也只是暗暗关注,见他果然优秀,又拍板将他从前台调到业务部。国有银行摊子大、人员多,实习生里好几个都是有背景的,通了路子,一层层地托人。赵辉也不是没收到过条子。名额就那么几个,陶无忌再出众,若没有赵辉伸手扶一把,也只能原地踏步。至于去审计部,更是难得的机会。支行里那么多人,一个个饿狼似的盯着。让陶无忌去,赵辉有自己的想法。提这个不提那个,横竖是一人欢喜百人忧,索性拉个新同志,剑走偏锋,倒让人没话说。况且这孩子也确实不错。那天与苗彻提到这事,苗彻开玩笑说:“故意跟我过不去——”赵辉说:“看到他,就想到我们自己。”苗彻沉默了一下。两人回忆当年刚进银行那阵,也是意气风发,做人做事都是横冲直撞。吃过亏,碰过钉子,走过弯路,也被抬过轿子,什么没经历过?倏忽几十年过去,头发都白了大半。苗彻说:“现在的青年人,比我们那时更聪明。”赵辉知道他的意思。白珏那事,陶无忌其实是有些过火的,强出头,搏出位。青年人的那些心思,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又如何会看不明白?亏得没出人命,否则就难收拾了。
“孙老师一直很关照我。”陶无忌道。
赵辉点头。师弟必然向他提过与自己的关系。
“每个出色的学生后面,都有一个好老师。”赵辉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当年有不少人劝我留校,说我的性格,很适合当教书匠。”
“那后来呢?为什么没当?”陶无忌问。
赵辉耸耸肩:“还是觉得不适合吧。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别人眼睛里看到的,都不准确,往往只是皮毛,片面、单一,甚至是截然相反。哪怕再熟悉再亲近的人,也是如此。”
陶无忌点了点头:“您说得对。”
赵辉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一丝诧异,应该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怆然。对着一个孩子。赵辉调整了一下情绪。今晚吴显龙本来是劝他喝点儿酒的,他借口开车,没喝,其实是怕喝醉失态。通常心情越乱,便会醉得越快。吴显龙翻来覆去地说谢谢,他恨不得把耳朵捂上把眼睛蒙上,不听,也不看。以前的路,是一步步走的,大脑指挥手脚,这几天,却是一下子飘过去的,身子控制不好方向,便愈加慌乱,手心里全是汗,却还不能露出来,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车子撞上围杆那瞬,赵辉听见陶无忌叫了一声“小心”,已是晚了。砰!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及至醒过来,赵辉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旁边,陶无忌坐在轮椅上,戴着护颈。
交警陆续给两人做了笔录。对方车辆负主要责任,会车时打远光灯,影响司机视线。好在气垫弹出及时,才没有大碍。一个脖子脱臼,一个轻微脑震荡。赵辉挺抱歉:“难得让你搭个车,还害你受伤。”陶无忌说没事,又问赵辉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家:“我反正是一个人住,您是否要跟家人说一声?”赵辉一想没错,连忙打电话给保姆,谎称临时出差,次日再回上海。
“这一阵老是到医院探病,现在轮到自己了。”
两人在急诊病房观察一夜,病床紧挨着,睡不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因有了刚才同生共死的交情,靠得又近,话题便也更亲密些。陶无忌想听“上海1号”的事,便让赵辉聊些细节:“大家都说,这是S行几年来最漂亮的一个case。”赵辉笑笑,说无非是胆子大些,别人不敢投,自己冲在前面:“人人都想赚钱,又怕蚀本,天底下哪有面面俱到的事?我这人,别人只当我稳重,其实我骨子里野豁豁得很,认准一件事,死活都要干成。”陶无忌笑了笑。“其实,还有个原因,”赵辉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似在犹豫该不该对这孩子吐露,“我爱人,是土生土长的浦东人,她在陆家嘴住到二十岁才拆迁搬走。花园石桥路1号——这是她家原来的门牌号,因为好听,我便一直记着。这么巧,刚刚好是‘上海1号’的位置。这块地拆了盖,盖了拆,建过菜场、超市、小学,现在竟然要建一幢全国最高的楼。我那天拿着‘上海1号’的效果图看,那么高的一幢楼,上面一半都在云里,就像《西游记》里的天宫。她要是还活着,不知会感慨成什么样。她对浦东有感情。我时常想,这幢楼再怎么高大上,脚下的土地始终是那一块,不会变的,是我爱人的家,也是我的家。我把‘上海1号’的项目做好,她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欢喜的。你懂的,上了年纪,就会有些乱七八糟的傻念头冒出来,自己也控制不住。”瞥见陶无忌怔怔听着,笑了一下,“——也说说你的事吧。”
陶无忌说起自己的家乡。小县城,不过几千户人家。青石铺就的路,小河浜,老柳树。冬暖夏凉。生活节奏缓慢。陶无忌说他父亲原先在县医院当会计,后来被人开后门挤掉铁饭碗,便在医院附近开了爿小文具店,兼职当账房先生。县城结婚流行请账房先生。拿张大红纸,男女两家分开,按亲疏远近,写下客人的名字,后面跟着各户的礼钱数目,钱和账要分文不差,最后交到双方家长手上。陶父人厚道,字写得漂亮,又当过会计,很适合干这个,时常被叫去,赚一封红包。但也不是没出过岔子。有一次,女方没交代清楚,把新娘的亲舅和表舅名字说反了。“娘舅大过天”,按理舅爷是要排在第一位的,这是风俗。陶父大笔一挥,错把表舅的名字写在首位。本来这也没什么,重写一份就是了。偏生那亲娘舅是个极蛮横的人,冲上来把红纸一抢,便撕个粉碎,还差点儿动手。陶父吓坏了,回来就说以后不干了。第二天,娘舅带着烟酒上门赔罪,说自己喝醉了,得罪先生了。陶父觉得他是个爽快人,一来一去,倒成了朋友。陶无忌和两个姐姐,从小到大吃过的喜酒,几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县城的喜宴多是露天席,搭个棚,从早吃到晚,哪里还安插不下两三个孩子?尤其陶无忌,念书好,方圆几里都有些名气的,跟在父亲后面,不用开口,人家便拉了他坐下,好饭好菜地招待。“秀才”,大家都这么叫他。及至考上大学,“秀才”变成“状元”。比起上海这样大城市里的人,老家的人倒似更看重学习。陶父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经济条件不好,但很受人尊敬。甚至陶无忌十几岁的时候,就有媒婆上门,说有女孩家想先把婚事订下,将来好就最好,若是不好,他们也没怨言的。还有愿意资助学费的,说将来婚事若是成了,就算嫁妆,不成就当借给孩子,不收利息。
赵辉忍不住笑:“很抢手啊——如果你回老家,肯定能娶到最漂亮的媳妇。”
陶无忌脸红了一下:“那也不一定。”
次日,陶无忌请了病假,去五角场监狱看朱强。上周判的,五年。看守把人带出来,瘦了一圈,脸颊那里凹下去。见到陶无忌,他先是一怔,随即问:“吃过生活(方言,吃生活即挨打)了?”——是说陶无忌的脖子。陶无忌道:“交通意外。”他嘿的一声:“没死,运气不错。”陶无忌道:“差一点儿。”他道:“老天不长眼。”
陶无忌带了一袋水果。看守接过,检查了一下,示意可以。朱强手被铐着,不能动,忽地飞起一脚,把那袋水果踢得老远,苹果葡萄滚一地。“干什么!”看守喝道。朱强呸的一声,朝地上吐了口痰,看向陶无忌,冷冷地道:
“滚!”
回去的路上,陶无忌觉得舒畅了些,脱臼的脖子也舒服许多。他就是去挨骂的。可惜隔着玻璃,否则再挨两下打,就更舒服了。胸口那里被什么充溢着,有许多东西不吐不快。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半小时后,他到了胡悦家附近的小茶馆。胡悦已等在那里,靠窗的位置,点好了茶和果盘。她听出电话里他的异样,神情便愈加温柔:
“有事?”
他告诉她,有一阵县城里流行天主教,好多人都入了教。天主教要告解,把自己犯的错如实地向神父说出来。很多时候,告解亭成了孩子们的玩具。他们钻进去,扮作神父,偷听别人的秘密。很少有人会真的告解。但偶尔也会碰到一两个傻子,跪在那里倾诉。一次,某人来告解,说自己爱上了张小冬的老婆,求而不得,非常苦恼。张小冬是城西开水果铺的,其貌不扬,还酗酒赌博,娶的老婆却是如花似玉,远近闻名,暗恋她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本来这也没什么,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多了去了。偏偏那人说得很具体,写小说似的,起承转合,还有心理描写和细节,但也是很有节制的,不觉得淫邪,反而很动人,催人泪下的那种。这事很快便传开了。最终现实情况竟真像小说了,女人和张小冬离了婚,跟了这人。更妙的是,众人提起这两人,竟一丁点儿责怪的意思也没有,反倒认为,这么痴情的男人,傻子才不嫁。
“挺有趣啊,”胡悦笑道,“这人很聪明,懂得利用舆论的力量。”
陶无忌喝了口茶:“是我教他的。”
胡悦一怔。
“那女人是我大姐,很没用,整天被老公打,还不敢离婚。那男的也不敢,怕被人戳脊梁骨骂狗男女。你知道,我们那里风俗还是很守旧的。我爸心疼女儿,逼我想出这个主意。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阴险?”
胡悦停顿一下。“你是为了你姐。出发点是好的,应该叫机智。”
陶无忌告诉她:“朱强泄露客户信息那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胡悦又是一怔,茶泼了几滴出来。陶无忌径直说下去: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下楼的时候,看见朱强在柜台旁装摄像头。他跪下来哭着求我不要说出去,说以后绝对不会再犯。我答应他了。但我最终还是食言,出卖了他。”
“你是为了救你师傅,跟出不出卖没关系。”
“错了,”陶无忌摇头,“我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是救人,我可以随便点个人名,为什么非要说他?——我是故意的。因为现场那么多人,还有分行和支行的领导,统统看着我。我想把这件事做大,我希望他们记住我——你知道的,我是多么希望他们能记住我。”他说到这里,竟然笑了笑,继而低下头,又喝了口茶,有些掩饰的。
胡悦看着他,不说话,伸出手,在他背上拍了两拍。
“我不是个好人。”陶无忌双手蒙住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只是挑了这么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好像我是为了救人。其实不是。我很阴险。”
“不要这么说——”胡悦轻拍他。
“你知道吗?”陶无忌忽地抬起头,看她,“昨天出车祸,我第一感觉竟然是挺高兴,想,领导把我撞了,欠我一份人情了。晚上和赵总在医院里,他聊到他女儿,我听着听着,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如果我去追求他的女儿,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说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胡悦,那瞬竟有些自暴自弃的畅快,又感到一丝歉意,把这女孩吓坏了。可是,除了她,他真的想不出可以对谁说这番话。他与她的关系,刚刚好处在那样微妙的位置。好像,他不担心她会看轻他,永远不会。
“你是在向我告解吗?”她道。
他没吭声。
“尽管你来找我,说这些话,让我有点儿吃惊,”她顿了顿,“但我还是挺开心。这表示你信任我。我很想安慰你,但没必要,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个忠厚的好人。没有人必须为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恶念负责。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每个人都会为自己打算,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胡悦说到这里,停下来。她瞥到他有些诧异的目光,猜想他必然以为她在说漂亮话。其实不是,她是真的这么想。接到他电话的那刻,她正与苗晓慧边吃零食边看电视,手还是油的。他让她出来,“别告诉晓慧”。她心跳了一下,只一秒,便猜到不会是值得小鹿乱撞的事。她对苗晓慧说临时有个约会。“你或许可以找陶无忌去看场电影。”她故意这么说。苗晓慧当然不会。都快九点了,她不喜欢夜里活动。胡悦来到茶馆,点了陶无忌喜欢的薄荷茶,静静等着。远远看到陶无忌的身影,还有脸上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每当他觉得无助、彷徨的时候,他都会找她。最近的是半年前那次。临近毕业,他跑来找她,说S行的录取通知书还没到,很忐忑。她安慰了他一下午,然后托人去打听。那个S行郊县支行的副行长,接到电话时还问她:“男朋友?”她扔下一句:“要你管。”
她喜欢陶无忌这样依赖着她。尽管对许多女生来说,这样的境地多少有些悲凉。但她不会。在孤儿院待的那些年,让她懂得,要珍惜每一份情感。还有就是,不要奢望幸福。如果起点是零,那么,再小的收获都会让人满足。这些年来,陶无忌那些难以启齿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小算计,或是苦闷,只会告诉她一个人。她乐意听他倾吐。他在她眼里常常就像个孩子,有时故意夸大,有时避重就轻。她是他的告解亭。偶尔她也会想对他说些什么。这种时候,谈话内容让两人更接近,气氛也变得有所不同。她当然不是准备告白,只是想告诉他,人生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具有复杂的多重性格,很无奈,也很难说清。比如,她高中时有一阵曾去夜店打工。直到现在,她都没完全弄明白为什么。青春叛逆期只是原因之一。好像,更多的是因为寂寞——这个词,她从未向别人提及,但它就是那样真实地存在着。自懂事起她就是一个人,没有父亲,没有母亲。那种令人窒息的寂寞,仿佛有人拿手掐她的脖子,逼得她喘不过气来,想哭,想尖叫,想奔到外面找个悬崖跳下去。她在胸罩里垫海绵,戴假发,化浓妆,纤纤玉指夹着摩尔,熟练地吐着烟圈。与生俱来的好酒量。跟男人调情,三言两语,真真假假,撩拨得他们心痒难搔。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不仅仅体现在学业上。那些男人到最后甚至都愿意与她做朋友。抽屉里一堆名片,拿橡皮筋扎着。她几乎不联系他们,除非有必要。比如,那个郊县支行副行长,终年戴一顶假发,平常看着体形还过得去,其实是鸡胸,靠衣服撑出来的。他对她也真是用情,至今仍存着与她的合照,她几次劝他删了,他都不舍得。他夸耀自己在S行手眼通天,没有办不成的事,口气比分行行长还大。胡悦便给他机会。这人也真是卖力,辗转托了几层关系,把她调进S行,到底是办成了。又比如,点名找陶无忌存款的那些人,在电话里拍胸脯担保,五百万太少,一千万够不够?二千万、三千万也不成问题。她只是笑笑,细水长流,别一下子吓坏人家。想想罢了,她当然不可能把这些事情告诉陶无忌。不合适,也没必要。告解有时也是种奢侈。说出来,这头轻松了,那头自然就重了。能量守恒定律。
她为他续上茶。
“你是好人,也是我最珍视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对自己有所怀疑和失望。也请你相信——不管怎样,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她说完,微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