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你是我最钟爱的学生,我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称心如意。”
追悼会后,这句话一直在赵辉耳边盘旋。老师说这话时,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还有希冀……
赵辉记得,老师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有时候,其实我挺讨厌自己。”
那是师生间最后一次长谈。病床靠窗,窗户没有关严,风一吹,掀起窗帘一角,月光漏了些许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亮白的影子。也是时有时无的,一会儿明一会儿暗。那样静谧的夜,又临着淀山湖,水汽重。什么东西沉下去,结结实实落在地面上。反倒是安心。两人的谈话其实也没什么主题,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断断续续。说过的,没说过的,看着慢腾腾,你一言我一句,不知不觉倒说了许多。都存着个念头,心照不宣——以后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将面儿上那层悲伤的意思掩去,像回忆,又像倾吐。
老师说他对不起师母。赵辉说,师母是好人,也是可怜人。老师说,别做好人,好人都可怜。赵辉说,那也要做好人,难不成做坏人?老师沉默了一下,说:“我是坏人。”赵辉笑笑:“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老师问他:“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二十岁,你最想做什么?”赵辉说:“不去追求李莹,装不认识。”老师提醒他:“李莹的死,跟你没关系。”赵辉说:“那也不追,我受不了她死在我面前。”说着,眼泪流下来。他道:“老师,我心里很难受。”老师说:“我知道。”赵辉说:“我每天都在想,要是李莹没死,我会比现在开心许多。”老师说:“你还年轻,有的是让自己开心的事。”赵辉摇头,道:“有时候,我甚至还想,如果早点儿给蕊蕊、东东找个后妈,在银行里睁只眼闭只眼,我会活得比薛致远还风光。”
老师沉默着。赵辉也停下来,等着被老师训两句。谁知老师叹了口气,说:“那就去吧,找个漂亮女人,做事也不用那么顶真,差不多就行了。”赵辉倒笑了,说:“老师你在讲反话。”老师说:“我是说真的。”赵辉说:“你晓得,我不可能这么做的。”老师又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呀。”过了片刻,老师又说:“你别学我,要是时间倒流,我都不会走老路。”赵辉问:“老师你会怎样?”老师想了想,说:“讲不清,反正不会再让你师母受苦。是我害了她。我是坏人。”
那晚,老师前后讲了好几次“我是坏人”,赵辉只当他是指自己的病。老师最后阶段的医药费,是赵辉他们几个凑的。师母实在是撑不住了,几张银行卡加起来,余额都不到五位数。师母也有些发急了,生死关头,话也说得比平常狠:“家里还有一抽屉借条呢。他要真走了,我也跟着去——活着还不如死了。”赵辉印象里的师母,是个典型的上海女性,很会操持家务,即便条件有限,也把自己和丈夫拾掇得山青水绿。老师对她很服帖。这个服帖,其实也是尊重的意思。老师曾经开玩笑地说过,男人稍有些妻管严,是社会文明的体现。念书时,赵辉常去老师家蹭饭。师母做菜的手艺相当不错,红烧鸭膀、冬瓜小排汤、丝瓜毛豆、马兰头拌香干,色香味俱全。老师买那种零拷的黄酒,与赵辉边喝边聊。喝到最后,师母往往会煮一锅桂花酒酿圆子,端上来,盖子一掀,屋里满是甜香。老师说:“我们喝酒的,不吃甜食。”师母嘴一撇,说:“吃点儿,醒酒。”老师乖乖舀了半碗。赵辉好笑,想,酒酿圆子醒酒,有趣。其实是师母自己喜欢吃。吃过饭,碗筷照例是老师洗。老师做家务完全不行,洗完了碗边还剩一层油。师母不介意再返工,但每次还是让老师洗,关键是态度。那时候,赵辉觉得老师和师母是标准的恩爱夫妻。虽然后来也听过一些传闻,说老师与师母的关系其实并不好,他也不以为意。夫妻间的事是最难说清的,真正是冷暖自知,一两句话没法概括的。唯独一次,大半夜老师把赵辉从宿舍里叫起来,说师母去娘家了,他又丢了钥匙,求借宿。赵辉猜想是夫妻俩吵架了,也不说破。两个男人挤在一张床上,天热,通身的肉呷气。老师有时反而是带些孩子气的个性。他劝赵辉不要结婚。赵辉问为什么。他想了半天,挤出一句,结婚还要洗碗。赵辉说,不结婚也要洗碗。
“你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是什么?”那晚,老师躺在病床上,眼睛望向窗外,问他。
赵辉说:“没有早点儿逼李莹去检查身体。”
老师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他停顿一下,似是有些犹豫。赵辉也不催促。沉默了许久,老师终是没有说下去,却劝他提防薛致远。
“这个人,做事有些出格,你弄不过他的。”
老师很少背后指责学生,而且还是这样的措辞。赵辉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是我最钟爱的学生,我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称心如意。”
追悼会后,这句话一直在赵辉耳边盘旋。老师说这话时,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还有希冀,像西方神话里的先知。遗像也是差不多的风格——老师在教学楼前的一张旧影,还是七八年前拍的,穿着灰色夹克衫,手插在裤兜里,背着他那只黑色公文包。旁边就是花坛。春天,正是姹紫嫣红的季节。光线、角度都很好,人沐浴在阳光里的感觉。赵辉那天一直盯着照片看,看久了,眼睛发花,会有错觉,仿佛老师还没走,静静地在那里。
赵辉生病了,高烧发到四十度,吃药不管用,吊了两天水,温度才一点儿点儿下来。请了一周病假。后面几日其实好得差不多了,也懒得上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遥控器上上下下地按,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忽地蹦出一个词来,“自暴自弃”——分行换届的事情,已正式下文了,总行空降的一个处长,黑马似的杀出来,补了那个缺。顾总电话里安慰的话说了一圈,也是无可奈何。古人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这个道理。许多事情是讲不清的,倘若投下几分,便能收获几分,天底下就没有“委屈”两字了。其实朱强那事一出,赵辉就有些预感了。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当口儿出事,老天爷都跟他过不去。再加上那个“空降兵”也确实不简单:英国的MBA(工商管理硕士),年纪比赵辉还轻了五六岁,一直在海外分行工作,去年被评为S行“十大杰出青年”之一,势头很劲。被这样的人取代,赵辉还不好十分叫屈,便越发郁闷。在家里戴口罩,怕把感冒传染给孩子。但防不胜防,蕊蕊还是中招了。过两日,又传染给东东。鼻涕加眼泪,很遭罪。一屋子人都是颓的。全家感冒的情形过去也不是没有,但此时此刻,在赵辉眼里,家里弥漫的便不仅仅是病菌了,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黑压压的,兜头兜脸地扑将过来,逼得人胸口生疼,喘不过气。空闲也能助长坏情绪。躺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像个老人那样回忆从前。从李莹去世那段开始,十几年的光景在脑海里过一遍,一幕一幕,放电影似的。赵辉长长地叹口气,得出结论:这就是命。赵辉想到老师那句“我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称心如意”,竟像是讽刺了,忍不住苦笑。
玛丽回国,邀赵辉一家吃饭,席间,又说起美国那家医院的事。玛丽说:“我查过了,这事不假,已经有好几个成功案例了。”苗彻在桌下踢她的脚。她不睬,径直问赵辉:“你不考虑一下吗?”赵辉笑笑,没吭声。玛丽又问苗彻:“你们都是在银行里干的,想办法弄个贷款,先把孩子眼睛治好,不行吗?”苗彻点头:“行啊,我把我们总行行长的电话给你,你直接打给他试试。”蕊蕊吃完了,自顾自地“切水果”。赵辉瞥见女儿与苗晓慧坐在一起,差不多年纪,却像是小了十来岁。苗晓慧把一块鱼挑去刺,放在蕊蕊盘里:“吃鱼。”蕊蕊也不道谢,夹起来便吃,嘴巴塞得鼓鼓囊囊。苗晓慧问她:“你身上这件衣服真好看,谁买给你的?”哄小孩的口气。蕊蕊回答:“网上买的。”苗晓慧便惊讶道:“真的呀,你告诉我哪家店,我也买。”蕊蕊打开淘宝,搜出那家店。赵辉道:“蕊蕊,眼睛离iPad远一点儿。”她答应着,却依然凑得很近,很热情地为苗晓慧挑选款式和颜色,与店主发消息交流。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忽地,蕊蕊哎哟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众人都吓了一跳,蕊蕊却道没事,一拍屁股,利索地爬起来。赵辉知道必定是她没看清椅子,坐了个空——家里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便岔开话题,问苗晓慧的近况。玛丽插嘴道:“现在灵光了,会玩金蝉脱壳了。”赵辉一怔,没明白。苗彻也板着脸。苗晓慧嘻嘻一笑,说出上次相亲找人代替的事。那青年也是糊涂,隔了一阵才搞清“苗晓慧”竟是冒牌货。对方父亲是苗彻的旧邻居,有些交情。苗彻押着女儿上门赔礼,回到家就说要打110。苗晓慧问父亲做啥。苗彻说,脱离父女关系。苗晓慧说,110不管这事,应该去民政局。苗彻拿这宝贝女儿没辙,恨恨地说要找黑社会,把那个姓陶的做掉。苗晓慧说:“你把他做掉,那我就先打110,再去民政局。”
“这丫头实在不让人省心。”
苗彻提起这事,兀自火气未消,想说“还是你们蕊蕊乖”,忍住了,不能触人家心境。单是两个女孩坐在一起,画面已经很让人难受了,赵辉又是那样敏感的一个人。早些年,苗彻还经常约赵辉一家出来吃饭,现在渐渐少了,主要是考虑到赵辉,怕他不舒服。自家女儿再淘气,终是身体健康,蕊蕊就有些那个了。其实苗彻挺佩服赵辉,饶是这样的局面,平常他也一星半点儿不露,待人接物从没有难看的时候,换了自己早就乱套了。又怪玛丽多事,以前单叫女孩们出来,倒也省事,偏偏这次要全家出动。苗彻知道她的心思,是想把看病那事再郑重地提一提。她也算是尽心了,在网上以蕊蕊的名义设了个捐款,挂些照片上去,零星竟也有人捐个五美金十美金的。医院那边她也托了朋友去问,可以分期付款。她甚至对赵辉提出,借一部分钱给他,不收利息。苗彻对这个前妻再了解不过了,人品绝对OK,就是有些没心没肺。富贵人家的孩子,通常都有这个毛病,很理想化,考虑问题直来直去。她喋喋不休,把赵辉逼得像是一个不舍得为孩子花钱治病的坏爸爸。苗彻劝她闭嘴:“我们穷人的世界你不懂——”苗彻猜想,苗晓慧将来多半也是这副德行。女孩子太宝贝太一帆风顺,有好也有不好。那天老邻居或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与她开玩笑:“我儿子不好吗?看不上他?”她回答:“挺好的,可惜我已经快结婚了。”说着亮出那枚戒指,弄得大家一阵傻眼。这丫头居然还不罢休,一直夸她那女伴怎么怎么好。他在旁边听着,恨不得把她的嘴捂上。亏得那青年很有礼貌,始终没打断她,甚至还微笑地说了句“认识你很高兴”。
苗彻始终觉得,以女儿的个性,应该找个各方面都更成熟的男人。经济条件只是其中一桩。在他看来,陶无忌也是个孩子。当然,通常男生在这年龄都不会成熟到哪里去,只是,上海男生至少占个“地利”,行事便会平和许多。苗彻年轻时也是有些急吼吼的性情,尤其是追玛丽那阵,贪她的美貌、可爱,多少也有点儿贪人家的家世。虚荣心人人都有。现在想起来,其实是有些后悔的。门当户对是老生常谈,却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苗彻不想女儿走前妻的老路。他倒也谈不上多么讨厌陶无忌,说到底人家也是个好孩子,别的不提,单单能考来上海,就相当不易了。女儿读书算是让人省心的了,倘若放在外省市,顶多考个当地的二流大学。成绩不能跟人家比。但选女婿实在不是选状元。那天陶无忌喝醉了,在电话里语无伦次,证书一张张传过来,发扑克牌似的。苗彻声音冷冰冰,脸上却是忍俊不禁,想这孩子挺逗。苗彻觉得,自己现在就跟当年的老丈人差不多,为了女儿,棒打鸳鸯也是没法子的事。老丈人没挺住,最终妥协了,自己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吸取教训,关键一点就是,心不能软。玛丽有时说起这事,竟还帮着女儿胡闹,说晓慧像她,脱俗,不食人间烟火。苗彻好笑,说:“没错,晓慧是神仙姐姐,你是神仙外婆。”
赵辉又休息了几天,回去上班。同事间聊起副总换人的事,都对他表示惋惜。赵辉一一拱手相谢,不沮丧,也不故作释然。巧也是巧,下午分行领导一行人过来视察,那位新副总也在。赵辉原本与他就有些相识,同他握手,说恭喜。那人也很客气,寒暄了几句。苗彻还要打趣,把赵辉拉到一边,说手心里应该藏把刀片。赵辉道:“你怎么晓得我没藏?——还是把生锈的刀片。”这位仁兄做事很是雷厉风行,上任没几天,便撤了个分行业务部的经理。坏账三五千万,金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处理起来也是可轻可重,主要是拿了人家的好处,在信用证打包贷款上眼开眼闭,一张已经过期,另一张索性连企业名字也对不上,有些嚣张了。讲起来还是苗彻他们审计时查出来的,报到上头,新副总态度很坚决,说必须严肃处理,旁人也不好再讲什么。苗彻平常也算是做事顶真了,碰到这位仁兄,也有些吃惊。苗彻上任以来得罪的人,加起来组建两三支足球队总归不成问题。每次审计报告交上去,就跟交辞职信差不多,豁出去的感觉——名气倒也做出来了。反得领导器重,都说审计部是该有这么一头犟驴。这次连他都有些跌破眼镜了,居然判得那么重。内审不比外审,又是国有银行,树大根深,每个动作都牵扯甚多,领导要考量的地方也多,所以说新副总这“三把火”烧得很旺。苗彻对赵辉道:“这朋友是拉仇恨来了——”赵辉拍他的肩,笑道:“论这个,咱不输给他。”
下班前,赵辉接到母亲的电话:“毛头(吴显龙小名)进医院了,你晓得吗?”赵辉吃了一惊,忙问是什么病。母亲说是脑溢血。赵辉知道吴显龙素来有高血压,心脑血管那块不大好,便道:“我晓得了。”母亲又加了句,好像最近生意上不大顺当。赵辉嗯了一声,挂掉电话,便给吴显龙打过去。是助理接的,说吴总正在休息。赵辉问了医院和病床号,立刻赶过去。到了医院,吴显龙还在睡。助理说要叫醒他,赵辉拦下了,随意聊了几句。助理说,吴总是前天晚上突然晕倒的,送到医院时情况很坏,医生还下了病危通知书。赵辉心里叹口气。吴显龙无儿无女,父母也都已过世,偌大的病房里空空荡荡。母亲也是听老邻居说起,才晓得他住院了。赵辉猜测他是故意瞒着自己。天鹅岛的项目前一阵出了纰漏,贷款到期付不出钱,银行告到法院,判了个强制执行,已定了司法拍卖的日程。在网上搜“显龙集团”,铺天盖地都是负面新闻。赵辉做好准备,他会来找自己求救——谁知竟没有。赵辉猜到他的心思,不上门不开口,留些他日相见的余地,否则真的连朋友都做不成了。生意圈里开口闭口都是“朋友”,其实顶多算是“伙伴”,弄得不好便是“仇人”,真正的朋友不多,尤其是从小到大推心置腹,为对方赤膊上阵都没二话的那种。赵辉瞥见吴显龙额头上的皱纹,刀刻似的,鬓角的白发密密麻麻,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白得像纸,忍不住心里难受。
赵辉又坐了一会儿,吴显龙醒了,见到他:“你怎么来了?”
赵辉径直问他:“没去找薛致远想办法?”
吴显龙不吭声,让助理替他把枕头垫高些。
“这次连他也帮不上忙?”赵辉又问。
“能帮。”吴显龙停顿一下,“——我不想让他帮。”
赵辉朝他看,有些诧异,忽地,明白了。薛致远必定是提了什么苛刻的条件。像赌场里设套,头一次是引人入局,再下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必然要让你吐些出来。赵辉知道薛致远会提什么条件。两人沉默了一阵。吴显龙问他:“蕊蕊、东东都好?”赵辉点头:“蛮好。”
晚饭时,保姆做了锅贴。东东问赵辉:“要不要给隔壁阿姨送一碗?”赵辉怔了怔,还未开口,保姆道:“人家送过馄饨,上次包粽子,米和肉都是她买的——”赵辉不好再说什么,答应了。东东盛了一碗,端到隔壁。赵辉听见周琳咯咯的笑声,说“谢谢你啦”。一会儿,东东回来,手里多了一张照片。赵辉不认识上面的人,问是谁。蕊蕊一把抢过,嗔道:“爸爸你连吴亦凡都不认识啊——”东东说吴亦凡到上海参加活动,周琳托朋友千辛万苦搞来他的签名照。赵辉这才晓得原来女儿也追星,瞥见她掩饰不住的兴奋,眼睛鼻头都快挤到照片上了,不禁暗自叹息——家里三个人,统统被她套牢。这女人,天生做公关的材料。
临睡前,赵辉弹了会儿钢琴。许久未弹,手指都有些僵了。怕吵着邻居,也只弹了一小段。关了灯,在黑暗中静静坐着,不想动。窗帘未拉全,一缕月光透进来,夹着树影,微微晃着。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发了一会儿呆。说是发呆,脑子竟似比平常更清醒,人和事,轮廓鲜明。也许这样的夜,给人一种格外的安静的力量。
他陆续去看了蕊蕊和东东。蕊蕊睡相不好,趴手趴脚,整条大腿都在外面。他替她盖上被子。睡着时的蕊蕊和别的女孩并无不同,长长的睫毛盖下来,皮肤雪白。赵辉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女儿。日子久了,倒也谈不上多么难受,只是担忧,心都是揪起来的,半空中打个结,生疼生疼的。
东东也睡着了,手里兀自拿着手机。赵辉把手机拿开,无意中按了键,屏幕上一张照片跳出来,竟是那天周琳包粽子,脸上还沾了一粒米,很专注的神情。赵辉又望向床头柜,相册翻开,刚好是李莹包粽子那张,头发扎起,穿一身淡青色衣服,手拿粽叶,嘴里咬着粽线,衣服与棕叶的色彩很协调。隔得久了,照片有些发黄。翻过一页,是李莹抱着东东在街心花园。那时东东才出生不久,被李莹抱在怀里。大冬天,东东被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脸蛋红扑扑,像个大阿福。时间生着脚,会走路,还会轻功,倏忽一下便过去,完全不察觉的。赵辉静静看了一会儿,关灯,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
赵辉走到阳台上,点了支烟。少顷,听见隔壁有动静,周琳穿着睡衣出来。两人打个照面。“赵总弹钢琴啊?”她道。他问:“吵着你了?”她忙摇头:“我喜欢这支《秘密的庭院》,好听。”赵辉笑笑。停了几秒,她问他:“这两天心情好点儿没有?”他愣了愣。她道:“你老师——”他哦了一声:“都过去了,生老病死,老天爷都没法子的事。”她道:“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他点头:“没错。”她朝他看:“第一次看你抽烟。”他停顿一下,把烟掐灭:“偶尔抽抽。”她道:“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道:“不一定。”她道:“我猜也是。”他没明白:“什么?”她道:“如果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抽烟,烟厂都要关门了。”赵辉嗯的一声:“我本来就抽得不多。再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真这样,也不见得会关门。”她笑笑,又道:“我倒是蛮喜欢你抽烟。”他一怔:“嗯?”她道:“感觉亲切许多。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刀枪不入,这样的男人其实挺可怕。”说完耸耸肩,做好他生气的准备。谁知他竟没有,只是把头转向远方,半个身子探出去,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
“赵总好像很累?”她问。
他没有回答,半晌,缓缓道:“今天,是我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
阳台那头似是有些意外:“哦。”
“二十三年了。”
两人沉默了一下。
“时间过得真快。”她叹道。
“这话应该我说,”他感慨,“——快得仿佛一切都是昨天发生的事。”
真是很奇怪的夜晚呢。放在之前,赵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和这样一个女人,谈论自己的妻子,而且还是自己挑的头。灯光昏暗,中间隔着那些花花草草,他看不清她的脸,隐约有种错觉,好像是李莹站在那里,听他倾诉,恍如隔世般。李莹是个好女人。她的好,比旁人看到的还要多。倘若没有她,不会有今天的他。她是那么聪明、善良,还有些倔强。周琳听得很认真,似是期待了很久。呼吸声随着他的讲话内容而抑扬顿挫。他跳开那些格外忧伤的片断,尽可能让叙述变得平缓、从容。事实上,这也是他希望达到的效果。
“生老病死,老天爷都没法子的事。”她拿他刚才说的话安慰他。
“没错。”他点头。
回到房间,赵辉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那头接起来,薛致远的声音:
“这么晚……?”
“上次你说的私募基金,有空可以聊聊。”赵辉说完,很快地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