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西南风吹得紧,雨停过一阵。天空中的乌云散开,大有晴朗的趋势。可到了擦黑时分,天又阴了下来,岭腰山头上缭绕着的稠雾,飘飘悠悠地弥漫到田坝里来,用鼻子嗅嗅,空气中都湿潮潮的。
柯碧舟肩披蓑衣,头戴斗笠,手里拿着电筒,急匆匆行走在湖边寨去镜子山的小路上。浓浓的乌云压着连绵不尽的峰峦,夜幕低垂,树林子里已是黑乎乎一片了。柯碧舟迈着大步,走得疾而快。
黄昏时,回到集体户,听说杜见春来过,没待多久又到镜子山大队去了,柯碧舟直叫懊恼。肖永川说她晚饭前准回来,但眼看天在黑下来,山路上还毫无动静哩。柯碧舟焦急不安,决定到镜子山大队去找她。肖永川急得直叫,提醒他该理东西,他只是要肖永川歇歇,暂不忙搓草绳。肖永川好生诧异,连声追问他想干什么,柯碧舟来不及多作解释,心急如火地上了路。
入夜时的秋风吹得更紧,柯碧舟走上通垭口的盘山小道,从峡谷里吹来的风把他身上的蓑衣都吹得鼓胀起来。天快黑了,只能依稀辨出弯弯拐拐的崎岖小路。柯碧舟揿亮电筒,睁大双眼识别着路径。
踏着泥泞道,走了二三里路,已经快到两个大队交界处的山垭口上了。这山垭两旁都是繁茂的树木,风吹得树叶子飒飒飒发响,有点怕人。柯碧舟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向山垭口上蹬去。陡然间,两山夹峙的垭口边,传来一声疾言厉色的喝叫:
“是哪个?”
“见春!”柯碧舟不由兴冲冲地回了一声。
“是你啊!”杜见春显然也听出了柯碧舟的嗓音,她的声调透露出意外相逢的惊讶和喜悦,她三脚并作两步迎上来,嘴里抱怨道,“真见鬼,天黑得这么快!”
“你也回来得太迟了。看,天黑尽了,不怕坏人,你就不怕雨淋吗?”柯碧舟轻声嘀咕着。
听到柯碧舟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柔顺语调,和他话语中对自己的关切,杜见春顿时想起来了,柯碧舟快离开湖边寨了,也许明天就要走,他来找我,是来向我告别的。想到这儿,杜见春抑制着自己的感情,淡淡地问:
“天黑尽了,你到哪儿去?”
“我……我是来、来找你……”
“找我?”杜见春故作惊异,“找我干啥,还我毛线衣吗?”
“啊……不……”
“那你究竟想干啥?说呀!”杜见春催促着,“你妈妈不是已经给你来信了吗,让你调回上海去。时间不等人,得快整理东西。”
“我不理。”
“为什么?”
“我早已跟妹妹有约在先,如果我们俩可以回去一个,我让她回上海去……”
杜见春惊叫起来:“你在说什么?你疯了?你是什么时候跟妹妹讲的?”
“还在夏天的时候,”柯碧舟平平静静地解释道,“妹妹就在他们那儿听到小道消息,说独养儿女,或者父母身旁无子女,都可以照顾回沪。她写信告诉我,我那时候回信就对她说,如果有这样的好事,一定让她回到妈妈身边去。”
“那是半年前,可现在事情来了,你妈妈决定让你回去啊!她把车费也给你寄来了。”杜见春摊开一只手,振振有词地说,“在对待儿子和女儿的问题上,父母总是首先考虑儿子的!”
“是啊,妈妈爱我,也爱妹妹。我和碧霞都是她一手辛辛苦苦抚养大的,对妈妈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柯碧舟的语气真诚恳切,“作为哥哥,我应该让妹妹。她年龄也不小了,一个姑娘,独身出门在外,像你似的,会比我更苦闷的。再说,让身边无子女的知青回去,为的是照顾老人。比较起来,妹妹比我会做家务,照顾妈妈,也比我周到。”
两个人在山间小路上相对站着。风在山林里吼啸,四周漆黑一团。不知啥时候,细雨又无声地飘洒起来。杜见春内心动荡不安,她像不认识似的盯着身前柯碧舟的面影,联想到自己的哥哥杜见胜,在爸爸妈妈出了事以后,信也懒得给两个妹妹写,生怕两个务农的妹妹倚赖他,对比之下,人品的高尚和低劣,那是太显著了。她备觉柯碧舟的纯真和善良,不由得嚷道:
“到哪里去找你这样的哥哥啊!不过,柯碧舟,我倒要郑重其事地提醒你,这是回上海,不是去县文化馆那一类单位,你还得从自己的处境、从你的地位、从长远利益考虑……考虑,千万千万不要太、太草率了……”
柯碧舟点了点头,放轻了声调说:“你说得对,这件事还没最后定……”
“还没最后定?”杜见春只觉得心里乱成一团,说话的嗓音都颤抖了,“为……啥?”
柯碧舟语调局促不安地说:“昨天收信以后,我直盼、盼你回来……”
“盼我回来干什么?”
“我是想……想和你商量一下……”
“我的意思很明白,赶快打整行李铺盖,明天就走!”说着,杜见春几大步走到一边去。
柯碧舟唉叹了一口气,失望地低语着:“是这样……”
两个人离开三五步远,默然无语地站立着。他们都感觉到心在急骤地跳动,撞击着胸怀。他们都觉得有点什么东西,在内心里增长。只是,他们又都意识到,在他们之间,有着一层什么薄薄的东西,阻隔着他们。
呼啸的山风扫到他俩脸上,钻进他们的颈脖,两人都不觉得。他们只感到,心头热烘烘的、暖融融的,又有些惶惑不安。
这样不知站了多久,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但他们都不觉得时间太长。他们都在期待着对方!
柯碧舟先揿亮了电筒,雪亮的光影里,他看到雨淅淅沥沥下大了,雨点子敲击着他的斗笠,“的笃”发响。他想起了啥,解下蓑衣,走近杜见春身旁,递给她。
杜见春愤愤地抓过蓑衣,并不往身上披,冷不防问:“我披蓑衣,你穿什么?”
“我有斗笠。”柯碧舟轻声答着,转身走去。
“站住!”
“还有什么事?”
“你到哪儿去?”
“回湖边寨去。”
“你头上戴斗笠,我头上戴什么?”
“那么……连斗笠一起给你吧!”柯碧舟纳闷地除下斗笠,他感到杜见春今晚有些自私。
“我不要斗笠。你站过来!”杜见春忽然以命令的口吻叫道,“你站过来呀!”
柯碧舟手里拿着斗笠,服从地站在杜见春身旁。杜见春利索地用双手撑开蓑衣,把它披在两个人的头顶上,继而转过脸来,带点顽皮的口吻说:
“这不很好嘛!”
柯碧舟觉得有些气闷,他挨得杜见春那么近,肩膀碰着肩膀,从杜见春被淋湿的头发上,散发出一股幽香。柯碧舟弄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已经失望了,几乎要走了,忽然之间……他的心在狂跳着,脸上一阵阵发烫,气也喘得粗了。
“把电筒给我,你拿好斗笠就行。”
杜见春从他手里抓过电筒,向两边的地形照了照,顺着一条岔开去的溜窄溜窄的小径走去。
柯碧舟发觉她走错了,连忙叫:“不对,回湖边寨该走那一条路。”
“别嚷嚷,我认识一条近路。”
“从来没听说还有近路。”柯碧舟嘀咕着。
“你跟我走就行了。”
柯碧舟内心有些着慌,仍唠唠叨叨提醒她:“别乱走乱闯啊,迷了路,碰到坏人、野兽就糟了。”
“瞧你,多胆小,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怕什么,有我呢,我会打拳!你忘了吗?”
柯碧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他明知镜子山和湖边寨之间根本没啥近路,杜见春是在瞎扯;他也明知杜见春走的这条路,是往树林子里去的。但他还是随着杜见春徐步走去。身旁的姑娘,这当儿以一股强有力的磁性吸引着他。他感觉得到她在无声地笑着,他听得到她的呼吸声,他闻得到从她身上传过来的醉人的芬芳。他觉得自己紧张中带着欢悦,惶惑中带着兴奋。不时地,他的手无意中和她的相碰,他老是慌张地移开,找些话来掩饰:
“哎呀,这雨真讨厌。怪不得俗话说:‘三日西南风,秋雨落不穷’哩。”
杜见春显然理解他的心情,她轻松地笑着,走到一株粗大的沙塘树旁边,两个人不由得都停下了脚步。杜见春笑盈盈地转过脸来,仿佛他们之间啥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对柯碧舟笑着。
柯碧舟觉得胸怀里有一头小鹿在撞着他,他俯首关心地问:“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她的嗓音颤抖得很厉害。她感觉到,柯碧舟的呼吸,直冲到她的脸上,“老支书硬留我吃的晚饭。”
“见春,”柯碧舟的语调低沉轻柔,满含着感情,“我觉得,有一肚子话要对你说。”
“说吧。”她的声音温顺柔婉,还带着金属碰击般的音响,“这会儿,你说一万句,我也不嫌多。”
柯碧舟为难地讷讷道:“可……可一站在你面前,我嗓子里好像卡住了鱼骨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见春“噗哧”一声憋不住笑了:“你也变得巧言利齿了。”
雨已经小多了,风声也不像方才那么紧。但他俩谁也不想把蓑衣从头顶上卸下来,两个人的背脊靠在大树干上,肩膀挨着肩膀,两个人的胸脯都在剧烈地起伏着,手和手一直紧紧地相握。有时候,语言会在恋人们之间成为多余的东西,他们心里面想说的话,都通过手的微温,传递给了对方。他们都感到互相间是那么接近、那么和睦。
杜见春眨巴着眼睛,瞅着黑漆漆的山野,把柯碧舟的手紧握了一下,首先打破了沉默,耳语般问:“不还我的毛线衣了?”
“呃……”
“说实话!”
“不还了,见春,这比啥都宝贵。只是,你应该知道,我、我……”柯碧舟有点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找到措词说下去,“我只是不知所措,你想,你自己连、连一件毛线衣也没添呢……”
“你就不想想人家织毛衣时的心情。”
“我懂得。见春,”柯碧舟吞吞吐吐,照着自己的思绪往下说,“我曾经很犹豫,我抱着这件毛衣,到玉蓉的墓上去过……”
杜见春没想到他会说这件事,她睁大了双眼,点了点头道:
“我看见的……”
柯碧舟轻叹了一声:“玉蓉不可能告诉我,该不该收下你的毛衣。只是,有人告诉我了……”
“谁?”
“大山伯。”
“他……”
“他把我叫到湖边的小屋里,对我说,他观察了多时,发现我和你很……他让我主动找你,和你谈开……”柯碧舟喘了一口气,继续说:“我心中的愁云给他拂去了。我一直在等待你回来。收到妈妈的信,我想……我更想来问你了。如果你愿意,今天晚上,我就给妈妈和妹妹写信。妈妈寄来的钱,我留下十块过年。另外三十块给妹妹寄去,你说好吗?”
这一切竟都是真的,这令人心颤的一切竟都发生在她的跟前。杜见春激动不已,一双眼睛灼灼发光。她知道,一个对她的生活具有重大意义的时刻突然而至地来临了。她紧紧地抿着嘴,沉吟了好一阵,才用冷静的口气道:
“碧舟,我觉得,你把事情处理得太快了!”
“难道……”柯碧舟狐疑地瞪大了眼睛,“难道你希望我回上海去吗?”
“我?”杜见春“呼”地一下猛抬起头来,紧张地盯着柯碧舟,眼神有些错乱。没想到,这矛盾竟推到她跟前来了。
“见春,你愿意我离开你吗?”柯碧舟又低声问。
杜见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不,她不能回答,她无法回答。
柯碧舟深情地把杜见春的手抬了起来,她的手冰冷冰冷,在轻微地抖动。柯碧舟轻声细语般说:
“见春,确实,上海要比湖边寨好多了,回上海去工作,是很理想的。可是,我总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条细线系住了似的,总是悬在半空中不落实,而在那一头拉住这条细线的,不是别人,正是……是你……”
“啊,碧舟!”杜见春只觉得自己的情绪剧烈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柯碧舟接着加添道:“要是你认为我配不上你,要是你觉得,我应该回上海去,我就……”
“不,不!”杜见春像经过了一阵长跑般喘着气道,“难道说你还不明白……”
“我明白。可是,见春,说老实话,我总有点怕……”
“怕什么?”杜见春仰起了脸,她的那双眼睛放出炽热的光辉,目不转睛地盯着柯碧舟。
一阵风吹来,柯碧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他扯了扯见春的衣袖,嗫嗫嚅嚅地说:
“见春,我……我不知该不该说……”
“嗯。”杜见春鼓励地哼了一声。
“我的家庭出身太不好了……”
杜见春急忙截住了他的话头,用只有柯碧舟能听到的低音,凑近他耳朵说:“碧舟,眼下,我和你是一样的。是命运把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不,见春,你爸爸将来随时可能重新担任领导干部。到那个时候,我怕……怕我们之间又将出现鸿沟,又将显得极其不和谐……”
杜见春以一个断然动作截住了柯碧舟忧心忡忡的话,她陡地转过身来,双手抓住柯碧舟的手,坚决地令人深长思之地说:
“碧舟,有一句话我要对你说的。在我没有动心之前,我可能拒绝一个人的爱,伤他的心。可只要我心上有了一个人,我下了决心把自己交给他,我就要对他好一辈子,绝不会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不论今后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变心。你……信吗?”
杜见春轻轻把蓑衣从头顶上掀开,只让它披在他俩的肩头,随而端庄地仰起脸来,让月光沐浴着她的脸庞。
幽淡柔和的月光下,杜见春的面颊发光,眼睛闪出神灵之色,胸脯微微波动,略偏着头,执拗地望定了柯碧舟。
柯碧舟惊奇地看到,眼前的杜见春竟是如此地绝艳动人,如此地有个性、有感情。他紧紧地抓住杜见春的手,放到自己胸前,激动万分地说:
“信,我信。见春,我完全相信你!”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山野树林显出了它们的静谧深沉。不知啥时候,细毛小雨已经停了,风也比擦黑时分小了好多。有小虫子在草丛间“”啼鸣着,秋天结了籽籽的青草,在雨后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乌云散开去,漆黑的天幕中有了几颗稀疏的星星,一弯月亮,也悄没声息地露出了它那半边脸儿,眯眯含笑地俯视着人间,把它那清柔淡和的月光,泻在大地上,像给峻峭的山峰兜上了轻绡薄绫般的纱巾。
杜见春的脸红润发光,端正的五官充满了立体感,她轻轻地翕上了眼睑,眼皮似秋天的蝉翼般在微颤着,波动的胸脯每当吸气时,总贴近了柯碧舟的胸怀。
柯碧舟的全身像通了电一般,心简直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的眼睛怎么也离不开见春生动诱人的脸了。这张脸上,镀着一层霞光,随着有节奏的呼吸,鼻翼微微地一张一翕,眼皮焦灼不安地微颤着。他觉得有一股强大的不可抵御的力量,在吸引着他,他胆怯地、羞涩地、惶惶不安地靠过去、靠过去,呵,这段距离是那么近,可柯碧舟总没有足够的勇气紧靠上去,他觉得浑身都在打着寒战,身子也摇晃起来。就在这当儿,他感觉到两条手臂柔顺地、紧紧地围住了他的颈脖,两片灼热的嘴唇带着温湿贴在他的嘴角上。柯碧舟顿时增生了无限的勇气,他用一个有力的动作,微微启开自己那紧闭的双唇,轻轻地生怕惊动见春似的,吻着亲爱的见春那抿紧的、微厚的嘴唇。
蓑衣悄悄地滑落到地下。
半边月儿,害羞地钻进了云层,山野间的一切,变得幽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