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见春冒着倾盆大雨跑回镜子山集体户,更加惨重的打击等待着她。
上下两大间屋子里空荡荡的,不但爱出外逛的男知青们不在集体户里,就是不爱出外串门的三个姑娘,也没在屋子里。整幢杉木小楼黑洞洞的。
淋得浑身透湿的杜见春,冷得直打哆嗦,她摸着黑走上楼去,伸手在桌子上摸着了火柴,连划了好几根,才把糨糊瓶子改装成的小油灯点燃了。一小朵微弱的光焰,在偌大的屋子里摇曳闪烁着,把杜见春巨大的身影,投射在板壁上。没关紧的窗户被风吹开了,豆大的雨点直泻进来,把窗边的三屉桌面全打湿了。又一阵风夹着雨急旋着扑进楼屋,小油灯被吹熄了。屋里又变得漆黑一团。
杜见春顶着风雨关紧了窗子,重新点燃小油灯,正想替换身上透湿淌水的衣裳,只见自己的枕头边,放着两封信,一看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杜见春便知道,信是在上海工作的哥哥和在崇明农场的妹妹写来的。
杜见春的呼吸急促了,她顾不得换下湿漉漉的衣裳,抓过哥哥杜见胜和妹妹杜见新的信,拆开便看。她太需要知道目前家中的情况了呀!
哥哥杜见胜的信写得简单、潦草、充满了失望和颓丧的情绪,他告诉在山乡插队落户的妹妹,一个多月以前,爸爸因这段时间整造反派的材料,搞打击报复,经市委领导批示,被打成“复辟狂”“反攻倒算的黑手”,戴上“漏网的顽固不化的走资派”帽子,抓去隔离审查了。据说,爸爸解放前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时,还是个叛徒。由于爸爸被隔离,妈妈柳佩芸也跟着被勒令交代罪行,关进了“牛棚”,和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们一起监督劳动。家被抄了,还贴上了封条。为此,哥哥的对象,那个已经敲定的“标标准准”的上海姑娘,以与叛徒儿子划清界限为理由,和他断绝了关系。如今,哥哥只得住在工厂宿舍里,三顿饭通统都在食堂吃,闷闷不乐地过着日子,混一天是一天。信的最后,杜见胜还奉劝妹妹,在爸爸妈妈的问题弄清楚之前,最好不要回沪探亲,要是回到上海,贴着封条的家门不能进,她将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
哥哥的信写得低沉而忧郁,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爸爸的怨意。仿佛他失去了那个漂亮的只有外表没有灵魂的对象,全都该怪爸爸似的。杜见春气咻咻地把信折起来,放进了衣袋,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妹妹的来信。
在上海崇明农场的妹妹杜见新,写得一手娟秀的字体。她是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一九五〇年生的,一生下来,就看见了新中国,所以爸爸妈妈为她取名见新。见新比一九四八年春天出生的见春小两岁,两姐妹的感情,自小就很好,她的来信,比起一九四六年出生的哥哥见胜的来信,感情不知要强烈多少倍。
见春伫立在床前,捧着妹妹的信,噙着眼泪,就着暗淡微弱的油灯光,感情剧烈起伏地默读着:
姐姐,亲爱的姐姐:
你知道吗,我们家遭到了不幸!因为整了几个胡作非为的造反派的材料,组织了对他们的批判,爸爸被市委一些人,打成“漏网走资派”、“复辟狂”,套上种种罪名,关进了黑屋子,至今无法探望。因为爸爸的问题,妈妈也受到株连,厂里勒令她不准回家,除了在“牛棚”里写交代,就是干重体力活儿,每星期还要写思想汇报。上个月,我回家去探亲,正逢抄家封屋,我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只得在同学家借宿了一夜,第二天匆匆忙忙赶回崇明。
谁料到啊,谁料到这重大的灾难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而且还会株连到我们这些无辜的子女。我回到农场后没几天,爸爸单位上就来了三个外调的人,他们逼着我和爸爸划清界限,揭发爸爸,要我写对爸爸的认识,还要我回忆爸爸平时说些什么话,对我们进行怎么样的反动教育。我不写,我们农场的干部就要我停工反省,不但扣除了我的工资,还开除了我的团籍。最后,把我送进了强迫改造的那个小队,整天和小偷、赌博犯、犯有男女问题错误的人一起搬砖头,和灰浆。一天重体力活干下来,我常常是腰酸腿疼,躺倒在床,半点也不想动了。
姐姐啊,这样的日子,我该熬到哪一天是个完啊?
姐姐,收到我的信,你再怎么想念我,也千万不要给我写回信,我们这个小队的人,任何信件都要经检查的。这封信,是我偷偷地躲在被窝里写的,写完了,我要悄悄地托一个好朋友,才能给你寄出来。我想到,你远在千里之外,也许还不知道家中出了事,糊里糊涂给家里去信,信件被人扣住,又要横生出啥新的祸事来,所以冒着危险给你写信,收到了信,看完以后,你切记不要把信保留下来,这样的书信被人搜去,是要给我们惹来麻烦的。
姐姐,亲爱的姐姐,也许你还没有尝到这种滋味,可我,已经尝到了。原先,我们是响当当的红五类子女,可是,突然之间,什么预感也没有,我们还是我们,却已经由红五类变成了人人鄙视的黑八类子女。姐姐啊,自己成了黑八类子女,我才体会到,“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们以干部子女自居,用傲视一切的目光打量世界上的任何事物,用蔑视的眼光瞧着那些出身不好的同学,该是多么幼稚、多么愚蠢啊!现在,每当我看到有些人以瞧不起的目光盯着我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心里好像捅进了一把尖刀……
信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没有结束语,没有问候祝愿,也没有妹妹的署名和写信日期。杜见春手里的信纸“嗤嗤”地响了起来,她的双手在发抖,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落落”一颗颗掉在信纸上。她呆痴痴地站着,可以想象,完全可以想象,是什么意外的事情,打断了妹妹的写信,而且,她一下子也找不到其他的机会,来把信写完,所以便把信这么有头无尾地寄给了远方的姐姐。妹妹连写信的自由也没有,可想而知,她的处境是多么艰难了!妹妹啊,在祖国第三大岛上生活的妹妹,你哪里想象得到,远在四五千里之外的姐姐,也因爸爸出了事,而受到了牵连、受到了欺凌和打击啊!
家里出事的消息,由哥哥和妹妹的来信证实了。事情再明白也没有了,黄金秀那个无耻的臭婆娘,并没有造谣诽谤,就在组织上为她进大学政审的时候,爸爸出了事。别说爸爸出事是因为整造反派而受到打击,即使爸爸真犯了错误,和她杜见春有什么关系呢?她杜见春还是杜见春,三年来,她没像柯碧舟那样为集体做出贡献,但她的表现,却是众人皆知,个个道好的呀!难道因为爸爸出了事,她良好的表现,也一笔抹煞了吗?
杜见春怎么也想不通。
春天夜晚的风雨正在肆虐,急骤的雨点和吼啸的狂风摇撼着这幢上下两层的木楼,敲打着装置得并不严密的玻璃窗户。杜见春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集体户楼上,她忘记了自己没吃晌午饭和晚饭,该整点吃的;她也忘记了湿潮潮的衣服紧贴着皮肉,该找件干净衣裳换一下;她更没想到,为啥在这么个夜晚,集体户的另外几个知青,一个也没有回来。
饥饿、寒冷、孤寂、失望征服了她那颗冰冷的乍受打击的心。她只觉得周身上下晕眩重滞,四肢无力,泪痕挂在她的眼角,紧紧缠扰她心房的铁链,无情地越绞越紧,终于绞得她跌坐在床沿上。
好一阵儿,她孑然一身,垂着双肩,哑巴一样坐在那儿,摇曳的油灯光影,忽大忽小,忽明忽暗,把她的阴郁的脸,映得一忽儿亮,一忽儿暗。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重又把妹妹的书信读了两篇,遵照妹妹的叮嘱,她把两封来信,都就着油灯的火焰,烧成了灰烬。
看到信纸变成了乌黑的灰片,无力地飘散在地板上,杜见春的心也像被撕碎一般剧痛起来,她凄戚戚地呻吟了两声,怎么也支持不住,双肩一阵抽搐,心底深处的悲恸升腾上来,身子歪了歪,便扑倒在枕头上,失声痛哭。
糨糊瓶子改装成的小油灯,充其量只能装一两多煤油,本来仅有的小半瓶油,点到这阵儿,瓶底已经被灯芯吮吸干了,灯焰扑腾了几下,往起跃了一跃,便熄灭了。
镜子山寨子集体户楼屋,又成了一片黑暗。
雨点打在阔大的树叶子上,“滴滴答答”发响。雨下久了,沟渠里的流水,淌得也疾速起来。风像头饿急了的猛兽,在寨路上横冲直撞,发出阵阵怪嗥。惊得栏里的牛“哞哞”直叫,马厩里的川马直踢腾四蹄,圈里的猪儿也害怕地缩在角落里叫唤。守在台阶上看门的狗,“汪汪汪”地吠个不停。
夜深沉了。
歪斜地躺在床上的杜见春,迷糊中被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惊醒,她费劲地睁开眼睛,看见几支雪亮的手电筒光,粗鲁地直射到她的身上。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上下牙齿打起架来。这时候,杜见春才感到冷得透骨。她穿着一身湿冷的衣裳躺在床上这么久,寒气沁骨透肌,四肢都抑制不住地抖动着。
哪个人提上来一盏大马灯,把整间二楼都照亮了。杜见春仰脸望去,来的是十来个陌生人,个个身上穿着淌水的胶布雨衣,脚蹬高统雨靴,头顶尖雨帽,每人脚下都是一摊水渍。马灯光影里,依稀都能看到,这些人手中,有的端着步枪,有的持着铁棍。杜见春暗吃一惊,这帮人想干啥呀?
“站起来,没看到我们来吗?”为首的一个白麻皮喝叫着,“放乖些,莫惹得老子们动手啊!”
杜见春离床站着,厉声反问:“深更半夜,你们想干啥?闯进集体户来干啥?”
杜见春这么嚷,是想要住在隔壁邻居的社员都听见,好闻声赶来。她攥紧了双拳,随时准备拼斗。
“嗬,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个厉害娘们!”白麻皮龇了龇牙,耀武扬威地叫道,“我们是县里专政队的,奉命到镜子山来搜查你杜见春的东西,快给我放老实点!”
杜见春的心往下一沉,来不及多作考虑,她跺脚责问道:
“你们凭啥要搜查?”
“凭啥,凭你那反动老子是叛徒、走资派,反攻倒算的复辟狂,来搜查你!快给我让开道!”白麻皮横行无忌地吼道。
杜见春一步跨向前去,胸脯一挺叫着:“要搜查,可以,拿公安局证件来!”
“啪!啪!”白麻皮抡起右手,狠狠地打了杜见春两记耳光,恶狠狠地嚷:“这就是证件,你还要吗?小婊子!”
又骂人,又打人,杜见春的火性子也上来了,她挥起双拳,正要还击白麻皮,不防边上伸过来两双手臂,把她的手腕钳子似的抓住了;杜见春想要挣脱,身旁传来一个冷冷的嗓门:
“姑娘,还是安稳点,莫以为你会耍拳,真打起来,我们头十个人,个个都带着家伙呢,你要吃亏的!”
杜见春转脸望去,身旁这人,长着一张方正的黑脸庞,肥胖得像头拱槽猪,正是暗流大队的主任左定法。再一细瞅,身前左右,几个气势汹汹的家伙,举起黑洞洞的枪口、长长的铁棍,都凶神恶煞地逼住她呢!很显然,今晚的搜查,是早就布置好的。县里面的专政队,会同了邻近大队的民兵一起,来对付自己。杜见春打了个寒战,知道莽撞不得,白麻皮带领的专政队,是全县捆人、打人、吊人闻名的打手队。刚来插队落户时,就听说有好几个县、区、社的老干部,被专政队用钢钎撬断了手臂,打折了脚杆,踢伤了腰,有的甚至被活活折磨死了。真和他们冲突起来,被他们一棍击中,谁知是死、是活哩。
杜见春被两条铁棍、两支步枪逼着站在屋角落,镜子山大队的一个青年社员,指点着杜见春的床铺、箱子等物件说,这些是属于她的,其他东西,都是另外三个女知青的。
白麻皮认准了杜见春的东西,手一招,嘴一咧,喊声:“弟兄们,动手啊!”
一刹那的时间里,杜见春亲眼目睹了一幕法西斯式的兽行,在左定法高擎起的马灯光影里,白麻皮带头,疯狂地撬开杜见春的两个箱子,铁棍挑起了杜见春的毛线衣、棉毛衫裤、军大衣、白衬衫、绿裙子,一双双魔爪顷刻间把她的四季衣裳撕得稀烂,箱子盖砸破了,桌子上的玻璃杯摔碎了,香脂盒、牙刷、牙膏、圆镜子、茶缸,通统被横扫在地板上,踩扁踏坏,连帐子和铺盖也难幸免,枕头扔在地上,垫单撕成条条,被褥给铁棍捅了无数窟窿,帐子撕破了,团在一起扔在屋角,好几双雨靴在上面无情地踩满了稀脏的脚印。帐顶上的塑料布,也被铁棍戳了几十个圆洞。惟有爸爸赠送给见春的那只七管二波段半导体,套着皮盒,模样儿又精致好看,被两个人拿在手里,你争我夺,想据为己有,暂时还没遭殃。但这情形让白麻皮看到了,他“嗷嗷”叫着扑过来,劈手夺过半导体收音机,高高地举过头顶,恶狠狠地砸在地板上。“啪哒”一声响,半导体的硬塑料壳砸破了。
杜见春浑身像被凶猛的火焰包裹住了,她只觉得毛发直竖,不忍目睹,犹如外人扯住了她的头发在厮打。看到这帮家伙的恶劣行径,她怎么也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随着心爱的半导体被砸烂在地,她怒不可遏地吼道:
“衣冠禽兽,畜生!你们是一帮豺狼饿狗!”
“好啊,你还敢恶意攻击我们的革命行动!”白麻皮凶悍地拎过一根铁棍,恣意妄为地扑了过来,举起铁棍,朝着猝不及防的杜见春的脑壳,就是狠狠的一下。
“哐当!”一声,左定法手中的马灯跌落在地上,打得粉碎。几支电筒错乱的光影里,这伙暴徒搜抄了杜见春的所有笔记、纸片、书信和日记本。完了,又像来的时候那样,“噔噔噔”地走下楼梯,离开集体户,扬长而去,消失在风狂雨猛的黑夜之中。
被击昏在地的杜见春,扑倒在地板上,蓬乱稀湿的头发笼住了她紧贴着地板的脸,一缕鲜血,从她的脑壳顶上流经颈项,淌在地板上。浑身上下的湿衣裳,包裹着她的尚有余温的身子。
风还在刮,雨仍在下,受伤倒地的杜见春,静无声息地躺在黑漆漆的楼屋里。锅底似的夜空中,雪亮的火闪连连扯起宝剑似的寒光,像要劈开集体户关严的窗门。挨屋炸响的落地雷,摇撼着上下两层的楼房,梁木柱头都在颤抖惨叫,可怎么也震不醒遭受毒打的杜见春……
当她睁开两座山压着似的眼皮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风息了,雨住了,杜见春的鼻子里吸进了一股清新的凉气,她耳朵里似乎听见了一声惊呼,哪个人好像在啜泣,透过模糊的泪眼,杜见春看到同集体户的三个女知青守在她枕边,三个姑娘都在抹眼泪;再一看,四个男知青和老支书也站在床侧,他们的脸色黑里透青,眼窝深陷,看得出,大伙儿守了她一夜,不是吗,楼屋里,静悄悄地站满了镜子山大队的社员群众,有老人、有妇女、有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
老支书周凯旋猛地从嘴里拔出紧咬的短烟杆,重重地跺了一下脚,沉闷地低吼道:
“父亲出了问题,关儿女啥子事,要这样子毒打人家?不行,我要到县头找老莫,告专政队去!”
一屋的人都答起话来,人人义愤填膺,个个怒火满腔,赞成老支书去县城告状。杜见春只觉得脑壳里头,“嘤嘤嗡嗡”,一阵喧闹嚣杂,人们的话,她一句也没听清,又昏死过去了。
再次醒来,她才恢复了知觉。同情地陪伴在她床边的女知青,在喂她喝了稀饭蛋汤、吃了药以后告诉她,昨天擦黑以前,他们七个知青接到来自公社的通知,要他们随着周凯旋离开集体户,回避开杜见春,县专政队的人,要来找她了解情况。于是,老支书带着他们七个,钻到烘房里去修理烤烟炉孔,直到下半夜才回来。谁知道,回来以后,看到的竟是如此惨不忍睹的景象,要不是老支书当机立断,冒雨迎风去几里路外找来了老郎中,谁知杜见春会在什么时候醒过来呢。
同户的女知青接着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县专政队要如此打她?毁坏她的财物?
杜见春只觉得挨过一棒的头顶心隐隐作痛,她撇撇嘴角,惨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
镜子山的寨邻乡亲们,不断地到集体户来看她,有人好言劝慰,有人默不作声地留下几只鸡蛋,有人只是向她凝望,什么话儿也不说。
杜见春脱离了危险,但人还很虚弱。白麻皮带着人搜抄、毒打她的那一幕,总像险恶的梦境一般,久久地萦绕在她心头,仿佛在阴森恐怖的黑夜中看见了幢幢鬼影,叫她心惊胆寒。心灵深处的悲哀,使得杜见春的泪水都枯竭了,她那大睁着的眼睛里,除了一片游离的目光以外,啥也看不出来。
几天过去了,杜见春一直躺在破烂不堪的被褥上休息。她变了,单是从外表上看去,她也变得多么厉害啊!脸貌是她,但又绝不是过去的她。她的脸色憔悴苍白,褪尽了原先的红润光泽。她那双闪烁着执拗的、探究般目光的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窝深处,总像一夜未睡的模样。嘴角边那一缕老带有几分讽刺意味的笑纹,辛酸地往下撇着。她的嘴唇上已经失去了直率的、大胆的微笑,已经失去了青春的天真烂漫和无忧无虑的稚笑。额头上一条细细的皱纹,拿句上海的老话来讲,像一条电车轨道样微微弯曲着,显然是新近添上去的。她整个脸上闪现出的神情是忧郁的、愤恨的,也是悲哀的。她眼睛里似乎是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讲,但是很显然,目前她一句也讲不出来。
总而言之,那个性格坦率、直爽、生气勃勃的杜见春,脸上永远闪烁着明朗活泼气色的杜见春,已经消失了;代之而出现的,是一个陷进深深的思索、紧抿着微厚的嘴唇、额上那条细纹永远微锁着的杜见春。
她已经能倚靠着床栏坐起来,不需要人陪伴着了。集体户的七个知识青年,恢复了白天的出工,生活又像镜子山寨边的那条小溪流水,照常流逝而去。一九七二年,已经是插队落户的第四个年头,过去爱玩爱耍爱嘻哈打闹的知青们,也开始在冷静地思索自己的出路和前途,他们不再把大好光阴白白虚耗在吹牛、聊天和游山玩水上,他们已经感觉到那种无言的苦闷,他们期望着,尽快地有个归宿,像所有的人一样,去开始正常的恋爱、结婚、为自己筑一个安乐的小窝儿。而目前,为了打发日子,无论从政治和经济两方面考虑,都必须参加集体生产劳动。
杜见春深知这一点,她感谢要陪伴她的姑娘们的好意,一再地要她们出工去,不要无聊地守在屋头,耽搁她们的劳动时间。
但是,一当姑娘们真的都出工去了,杜见春更感到寂寞和苦恼。天晴的时候,注视着射进屋内的阳光极其缓慢地移动着位置;下雨的日子,只能一天到黑倾听那单调乏味的屋檐水的滴落声。山寨上,除了泼水声、呼喊娃崽的嚷叫声,再不就是偶尔响起的一声两声鸡啼、犬吠。日子过得乏味极了。
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样令人窒息、滞缓的日子里,柯碧舟和邵玉蓉会双双地来探望她。看到他俩走上楼来,惊疑的杜见春坐直了身子,睁大了双眼,微张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波动起伏的胸脯表明她是多么受感动。
邵玉蓉怀里抱着一只嫩母鸡,手里提着两条斤把重的岩花鱼,俨然一副探望病人的样子。柯碧舟自始至终没有讲话,他站在邵玉蓉身后,垂着肩膀,眍进眼窝里的眸子,像浸在水里的葡萄般糊满了泪水,只差没滴下泪珠来。
玉蓉抚着杜见春的肩膀,问她脑壳还痛不痛?缺点啥子?需要什么帮助?她说,她是多么失悔,多么懊恼,那天傍黑,大雨倾倒下来前,她曾看到一帮人踅进湖边寨左定法家,早知这帮家伙下来就不干好事,她要提前跑到镜子山报个讯,杜见春也不会遭这么大罪了。在他们来之前,就可以先躲一躲。她还说,他们听说了杜见春挨打的事,早想赶来探望,只因为这些天太忙了。马上要进入春耕大忙季节,可气候干旱,雨水太少。看样子,今年将是个大旱年。“涝是一条线,旱是一大片”哪!暗流大队,正在紧张地做着抗旱准备工作。她又讲了,这事儿不能那样便宜地就结束。镜子山大队的周凯旋,已经来找过她爹邵大山,商量着联名到老莫书记那儿告县专政队!
他们没有坐好久,只不过一顿饭工夫,便告辞走了。嫩母鸡和鱼留在楼屋里,玉蓉说是给见春补养身子的。
他们走了好久,杜见春仍木然呆坐着,眼睛瞪得那么直,像个白痴一般。整个过程,见春也几乎没有讲话,话都是玉蓉一个人说的,她只是“嗯啊呀啊”答应。他们走了,杜见春才觉得有点儿失礼,她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忘记了问好些该问的事,比如说,小水电站发电了吗?电线是否全牵好了?还有,玉蓉的阿爸,那火气很大的老头子,现在是否同意他们俩好?看他俩同来探望的神态,可以猜得出,他们的关系很亲昵,也不避嫌疑,不怕寨邻乡亲们议论。这么说,他们的关系在朝前发展着,在劳动中,他们建立了真挚的感情。
想到是他们俩在自己最忧伤的日子里来探望,想到柯碧舟瞧着自己时那双泪汪汪的眼睛,杜见春的内心受到震栗了。她的泪水汹涌地直冲上来,“滴滴答答”掉落在被子上。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到柯碧舟和邵玉蓉是那么好。玉蓉是那样体贴、温顺,那样会关怀人、安慰人。而柯碧舟呢,尽管他一句话也没说,可他那双泪眼,他那愁雾笼罩着的脸,比说什么话都清楚。不知为什么,杜见春感到柯碧舟的泪眼,一直望到她的心灵深处,留在她的记忆中,以后的那些日子,她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双眼睛来。
她脑子里还有一层隐隐约约的想法,她觉得,他们俩的恋爱虽然颇多波折,颇受非议,但他们俩是心心相印、互相理解、互相体贴的,因而他们是幸福的。至少,比她现在幸福。身处逆境的落难人,往往很容易羡慕别人,而当邵玉蓉和柯碧舟来探望杜见春以后,她愈加强烈地羡慕起他们两人来了。
她太需要人的关怀和抚慰了呀!
即使她的命运不受挫折,即使她这回上大学没受打击,生活中没啥起伏跌宕,二十四岁的姑娘,也很需要体贴和温情了。别说她刚遭受过常人难以忍受的袭击,正处在逆境中,心灵的渴望就尤为迫切了。她那受过创伤和压抑的内心,像一块枯干龟裂的田土,急切地盼望着甘霖和雨露的滋润。
事实上,在呆痴痴地倚坐在床上歇息的那些时间里,她的眼前除了浮现出爸爸、妈妈、哥哥、妹妹的面影之外,苏道诚的形象,也会像幽灵似的从某个角落里晃晃悠悠闪现出来,他的明亮活泼得会说话的眼睛,他的诙谐俏皮的笑话,他的英气勃勃的俊脸蛋,他的风度翩翩的姿态,在杜见春头脑里出现的时候,总惹得她的心为之波动,青春的热情为之奔放。
是的,苏道诚不那么踏实,有点儿浮,他从来没像柯碧舟那样用充满激情的目光凝望过她。但是,他显然也是对自己有好感的。只不过,人与人的个性不同,表现的方式不一样罢了。要不,他为啥对自己那么殷勤、恭顺,为啥常寻找种种理由到自己这儿来呢。
我们应该承认,每一个人都非常容易忽视别人的弱点。而对钟情的人来说,对自己中意的对象的弱点,尤其容易忽视。杜见春在沉思默想中念到苏道诚的时候,对以往有所觉察的他的一些弱点,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并没有认清的地方,全都忽略了。
她甚至像许许多多插队落户的姑娘一样,很幼稚地想到,大学上不成了,爸爸出了问题,自己又得罪了县知青办和招生办的主任,瞧这形势,在山寨的日子,将会是很长很长的,这是多么枯燥乏味而无望的漫长日子啊!在这样忧悒的时期,难道就永远像个孤独者一般凄清可怜地生活,难道不能有个朋友,说说知心话儿,发发牢骚,生活上有个照顾,精神上有个寄托?杜见春私底下唉叹着承认,如果苏道诚再像过去似的向她献殷勤,以至向她表白,她是会接受的。既然许多知青在插队期间都开始了恋爱,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奇怪的是,想到这些的时候,她掉了泪。这是辛酸、苦闷的泪,无可奈何的泪。杜见春没有白白进行这些思索,就在柯碧舟和邵玉蓉来后的第二天,一阵敏捷的脚步声蹬上楼来,英俊漂亮的苏道诚丰韵合度地出现在见春床前。
“见春,我早想来了!只因为托人去县城买蛋糕,才拖了这几天。”他劈头就申说晚来的根由,继而举起手里两塑料包蛋糕,放在三屉桌上,然后信步走过来,挺随便地在杜见春床沿上坐下,放低了嗓门,温柔地对她说:“原谅我,见春,我来晚了!”
他一来就显出这么亲昵的态度,简直叫见春受不了。幸好其他知青都出工去了,不然叫人听见算个啥哟!杜见春沉着脸,责备地说:
“人来就行嘛,为什么买蛋糕?”
“这是我的心意嘛!”苏道诚毫不费力地接过话头,随而挥起有力的臂膀,“我听到你挨打的消息,肺都气炸了。他妈的,真是一群强盗,法西斯打手。我要跟他们算账的。真的,见春,我打听过了,领头打你的,是县里面专政队的白麻皮……”
杜见春肯定地点了点头:“是他!”
“这家伙,一定也叫他尝尝我们上海知青的铁拳!依我的脾气呀,真想给他设个埋伏,割下他的耳朵来!”苏道诚慷慨激昂地说着,立刻又神秘地放低了声音,“不过嘛,要揍他,也得揍得‘艺术’点儿。弄得不好,惹出麻烦可不划算。”
“怎么了?”
“难道你不知道?白麻皮的老婆,就是我们县知青办和招生办的主任黄金秀啊!”苏道诚巧言利齿地说,“要被白麻皮认清了人,我们不就给他老婆卡住了。”
杜见春暗暗吃惊:啊,原来是这样!白麻皮之所以对她下如此毒手,她领悟一点了,这都是串通好的。
“怎么,你的头还在痛?”苏道诚见杜见春紧皱着眉头,趁机坐到她身边来,伸出手就要摸她的头顶。
杜见春巧妙地把头一偏,娇嗔地瞪了苏道诚一眼。苏道诚正用亮晶晶的含情脉脉的目光瞧着她。杜见春只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火辣辣地滚烫滚烫,她不敢看苏道诚的脸,垂下了眼睑。
苏道诚往她肩头更挨近了一点儿,用更加低柔谦和的嗓门道:
“见春,你受苦了。我这心头,只觉得刀扎一样的痛,听说你挨了打,就像打在我身上一般。”
杜见春听到这些充满了温情的话,又加上苏道诚一脸真诚,嗓音甜润轻柔,她忽觉得浑身热血沸腾,心怦怦地直跳,头也低下来了。
苏道诚伸出右手,轻轻地抓住了杜见春的两根手指,轻声细语地说:
“见春,你太不幸了,我觉得……”
苏道诚发觉杜见春纤细的手指在他的手中秋叶般地颤抖,两肩也在轻微地耸动。他感到机会到了,偷觑了杜见春两眼,只见她脸颊虚红,垂下的眼睑微颤着,早就和其他姑娘有过纠缠的苏道诚,看准了见春心头的惶惑,认为这是最好的机会,便偷偷地做出一个姿势,大胆地张开双臂,想去拥抱杜见春。
杜见春心里霍然警觉地一跳,触电般受惊地缩回了手臂,突地直起腰杆,惊骇地瞪了苏道诚一眼,当即用命令的口气道:
“不要莽撞,好好去板凳上坐着,我有话对你说。”
苏道诚欲火正旺的两眼碰到杜见春犀利的目光,急忙回避开了。他的脸上情不由己地遮起了一层没达到目的的颓丧之色,只得悻悻地退后两步,拉过条板凳,一屁股坐下来,装作失望地用双手捂住脸庞。
杜见春哪里能窥探到苏道诚卑劣肮脏的灵魂呢!她只顾随着自己的思绪考虑问题。此刻,端详着脑壳埋在两个肩膀间的苏道诚,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不同以往的称呼开了头:“小苏……”
才讲了两个字,她便觉呼吸局促,舌头也有点僵直,但她下决心把话讲完。尤其是在苏道诚做出了要求亲热的动作之后,她觉得更有必要把话讲明白。她比谁也清楚,在这类事情上,决不能糊里糊涂乱来。“小苏,我们认识好久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些话该讲明白。可我又发现,不大摸得着你的心。今天捅开窗户说亮话吧,你说,我们怎么办吧?”
一个姑娘,首先说出这番话,差不多等于是主动表明态度,向男方提示了。但苏道诚听来,却无动于衷。他今天趁着出工的时间,瞒着华雯雯,带了两塑料袋蛋糕来,是想借杜见春受迫害挨打的机会,以安慰关心为名,来施展他的魔力,突破杜见春的防线,达到他以往不易达到的目的,玩弄她一番的。根据他以往的经验,知道一个姑娘在孤寂痛苦之中,最需要人的关怀、体贴和安慰,只要他“花功”道地,准能得手,谁料到,事情正要成功,杜见春却喝住了他,一本正经地要和他把话说清楚,“敲定”下来,这不是要拴住他苏道诚的手脚嘛,简直是异想天开!苏道诚正为杜见春呵斥他而懊恼呢,他不费力气地找到了措词,嬉皮笑脸地说:
“杜见春,你想想,我这样的家庭出身,能随随便便和……”
苏道诚的两眼望到杜见春的脸,惊愕地急忙把下半句话咽进去了。他看到,杜见春哀求的、挂满泪痕的脸,正期待地瞅着他,两眼透出饥渴的神情。苏道诚的心紧缩了一下,他乍然觉得,今天这件事,不能以开玩笑的口吻而马马虎虎对付过去,杜见春的态度太严肃认真了,否则的话,是要受到她严厉惩罚的呀!这姑娘,会打拳呢!别看她现在躺在床上……这些念头迅疾地掠过他的脑际,他停顿了一阵,嗫嗫嚅嚅地继续往下说道:
“……匆促地把事情定、定下来吗?嘿嘿,我、我还要好好考虑一下,征求征求意见……嘿嘿,希望你谅解。”
杜见春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她的声音低了好多,但仍很顶真:
“那么,你什么时候再来?”
“这个嘛……这个容易……”苏道诚好似被逼到了屋角落里,张口结舌地搪塞着,“几天以后吧。我来看你也行,要不,你身体恢复了,来湖边寨找我更好。嘿嘿。”
杜见春一语不发,庄重地点了点头。她把事情看得太神圣了,她也太相信苏道诚要拥抱她是出于爱情了。因此,她没有看出苏道诚的油腔滑调。相反,她觉得,他要回去认真地思考一下,几天以后给她回音,是很正常的态度。
今天要想达到目的,是绝对不可能的了。苏道诚背脊上淌着汗私下暗忖着。他要再在这儿傻呵呵地坐下去,已经毫无意思。于是他站起来,告辞离去:
“见春,队上很忙。我该……该回去干活了!你安心养伤,几天后我就来看你。”
杜见春并没挽留他,只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回去出工,便任随苏道诚走了。
她对苏道诚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有些怨,心绪很乱,她只想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恋爱这两个字,犹如扣人心弦的美好诗句一样,是以一种奇特的魅力,吸引着杜见春的。在她的眼里,恋爱是非常神圣和庄严的,这件事该和画里的环境相似,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阳光、姹紫嫣红奇彩交迸的鲜花一起出现的。即使杜见春如今在这样一种境遇中,她心灵深处所希望的,还是一种充满诗意的恋爱。被她看中的,该是个称心如意的情侣,在今后的岁月中,互敬互助,永世相好。幼稚的还没更多生活经历的见春啊,她是多么渴求伉俪的幸福和欢乐啊!
但是苏道诚今天的行为,却令见春失望。他怎敢如此大胆呀,他们之间是接触过几次,但应该经历的一切,比如说谈心、增加交往、幽会、散步,都还没经历过。即使是像柯碧舟那一次莽撞的抑制不住的自述,他们间也没有过,他怎能想着张开双臂、动手动脚呢。
想到这儿,杜见春颓丧之极。她心底里打定了主意,养病期间,耐心地等他几天。他若不来,干脆出其不意地到湖边寨去看看,看看他究竟在怎样生活,看看他如何考虑我提出的问题!
怀着急切期待而又有点儿忐忑不宁的心情,杜见春等了苏道诚几天。这几天里,她的身体完全恢复了,除了头顶心略有隐痛之外,她没啥不适的感觉了。但在外人看来,杜见春明显地苍白、消瘦,两边的颧骨微现。
这一天恰逢赶场,照杜见春的估计,苏道诚如果守约,是会来的。但到了吃晌午饭时间,他也没来。久憋在楼屋里,一来想到户外去散散步,二来也想进一步了解苏道诚的为人,杜见春决定趁着天晴气爽,到湖边寨去走一趟。
饭后,她与同队的知青打了个招呼,沿着镜子山青岗石铺就的寨路,慢慢踱向寨口。
到了寨外,杜见春伫立在一棵皂角树脚,眺望了好一阵山景,才踏上去湖边寨的山路。沿途走去,只见春风吹绿了连绵不尽的群山,明媚的阳光把一切景物照得光洁透亮,五颜六色的野花在小路两旁恣情怒放,坝子里,有社员在催牛破犁,田埂道上,有人在挑牛粪、猪粪,远远的湖边寨的砖瓦窑,在冒出缕缕白色的烟雾。接连几天闷在屋里,乍一眼看到这万象更新、蓬蓬勃勃的春天景象,杜见春的心里也添了几分欣悦之情。她盲目地思忖着,这样爽洁明朗的景致,一定会给她带来令人惊喜的好消息。
穿过前面那个树林子,就到湖边寨了。杜见春迈着不急不慢的步子,走进了针叶松、桦树、栎树组成的小树林。迎头一棵栎树上,两只好看的肥墩墩的金画眉,正转动着脑壳叽叽啁啾,看着它们的模样儿,杜见春不禁笑了一笑。她打定了主意,到了湖边寨集体户,要是知青们都在出工,她就在那儿休息一阵,等他们回来。苏道诚要是像往常那样留她吃饭,她就吃了再回来。那时候,天也快黑了,他一定会送她,在途中,他就会把回音告诉她了。
想到这儿,杜见春像被人偷窥了内心的秘密似的,脸也涨红了。她不禁羞怯地垂下了头。
陡地,林子中央传来一阵嬉笑声,杜见春惊愕地仰起了脸,她辨出了苏道诚的嗓音,不由得怔了一怔,继而放轻脚步,急急往笑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林间一小块绿草如茵的地上,穿着鲜艳夺目的花衬衣的华雯雯坐在那儿,倚靠着一棵桦树干,正在哧哧地嬉笑,双手编弄着纷披到两肩上来的乌发。苏道诚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他那长着乌黑油光头发的脑袋,舒适地枕在华雯雯穿着凉爽呢长裤的大腿上,一双手抓住华雯雯的那条右胳膊。在他俩身旁,铺着一张天蓝色的塑料布,上面摆着一把雪亮的长柄苹果刀,两听水果酱,一罐午餐肉。
杜见春看到这一场景,两眼惊惧地瞪直了,嘴巴里像吞吃了一把红头苍蝇,后背上的脊梁骨也被人抽掉了。她浑身疲惫地倚靠着一棵栎树,正想回身逃去,华雯雯娇声娇气的话音把她扯住了:
“嘻嘻,道诚,我发现,镜子山那个咋咋呼呼的杜见春,原来想到我们俩中间来插一脚呢!”
“你想想我会要她吗,”苏道诚不屑地哼出一声轻蔑的鼻音,“别说她父亲现在变成了走资派、复辟狂、叛徒,就看她那副尊容,我隔夜饭都要呕出来呢!老实跟你讲,她主动在追求我,我才没胃口呢,一个泼妇……”
“讲老实话!”华雯雯忽然抖了抖绒丝般纷披的头发,一只手揪住苏道诚的耳朵,逼问道,“你和她不三不四没有?”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苏道诚连忙辩解,“放着你这么个小美人我不要,却去找她那么个黑八类子女,那不是丢了凤凰去抱老母鸡嘛,哈哈哈!”
华雯雯也开心地放声大笑起来,揪苏道诚耳朵的那只小手轻轻拍着他的面颊。
苏道诚趁她俯着脸,双手使劲钩住她的脖子,仰起脸来朝她脸上啄了一下。
华雯雯娇艳地低叫一声,转过脸去,苏道诚还勾住她脖子不放。
离他俩不远的一棵针叶松枝丫上,一条卧伏的蝮蛇正巧咬住了一只凶悍尖利的山耗子,蝮蛇和山耗子挍扭在一起,在针叶松枝丫上悬空落下来,又翻滚撕咬着滚过华雯雯身旁,双双扑爬疾腾地闪进了林子深处。
华雯雯一眼看到毒蛇,吓得惊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进苏道诚怀里。苏道诚趁机紧紧搂抱住她,滚到绿茵茵的草地上。
看到这令人恶心的一幕,杜见春只觉得嘴巴里发腻,脑壳发胀,天旋地转,挨过打的头顶心胀裂似的剧痛起来。她只觉得脚下的泥地裂开了一条缝,直想呕吐。拼着最后一股劲,她倏的一个转身,像被恶狗追赶似的往镜子山寨上跑去。
林子里横生出来的枝干挡着她的道,被她撞断了;山路边伸到道中间来的尖刺,划开了她的脸皮,一道血痕留在她面颊上,她毫无知觉。她气喘吁吁、心慌意乱地跑回集体户,一头扑到床上,泪水便像喷泉般直涌出来,打湿了她那七拼八凑补拢来的被面。她想放声大哭,但嗓子里干哑得似要冒烟,一声也哭不出来,只是嚎了两声,便像被人割了一刀样,喊不出声了。她悔恨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拼命发泄地踢腾着自己的双脚,还是不能驱散自己所受的深深的刺激。直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她已经精疲力竭,浑身酥软,这才喘着粗气,安静下来。她使劲在床上翻过身去,头碰着了几张报纸。这是辛劳的乡邮员小丁每天按时送到集体户来的新报纸,杜见春生怕被自己的脑壳压坏了,随手抓起来,想扔到三屉桌上去,可是眼睛无目的地朝报纸上睃了一下,仿佛一道雪亮的阳光照射在报纸上一般,什么东西那么诱人地吸引了她,杜见春像发现奇迹般睁大了双眼,愣住了。透过泪眼,杜见春看到报纸上清晰地印着这么个醒目的题目:
青青的八月竹(散文)
作者上海知识青年柯碧舟
杜见春的整个脸形都变了样,她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