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不但会嘲弄那些社会上的跳梁小丑,也常常会无情地嘲弄那些昙花偶现、显赫一时、骄横凶残的所谓大人物。
在林彪成为规定的接班人不到两年半,就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九·一三事件”。
乡间传遍了,贼秃子带着他的臭妖婆叶群,和在全国范围内像封建皇帝一般挑选“宫妃”美女的儿子林立果,爬上三叉戟飞机,叛国出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在政治舞台上演完了他那野心家、两面派的可耻角色。
这一事件,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影响着全中国的政治形势,对全国人民的思想来说,带来的无疑是山倾雪崩般的震动。
九月下旬,人们知道了国庆不搞游行的“小道”是确切消息;十月份,人们听到了各种各样令人惊心的消息。到十一月份,林彪自我爆炸的真相传达到了偏僻山寨的每个基本群众耳朵里。
确切的消息传到知识青年集体户,使得每个知青都震惊不已。青年们都是好发牢骚、好发议论的,听过传达,每个集体户里,感慨、议论、争执、猜测,常常可以从晚饭后直讲到下半夜。
思想敏锐的青年一代,开始公开地议论,搞红海洋、唱语录歌、早请示晚汇报,都是形式主义。死记硬背“老三篇”,雷打不动的学习,和“三忠于”“四无限”,通统是在耍弄诡计,把群众当“阿斗”整。
最最最“左”的林彪,陡地变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这一事实本身,足以引起知识青年们认真回顾这几年来的许多往事了。思想深邃些的青年,已经依稀意识到了自己过去随着潮流盲目莽撞的影子。
在知识青年们中间,可以说是下乡后头一次参加了组织的学习之后,还那么认真地注意报上的社论,留心文件的精神,热烈地讨论个没完。
杜见春也毫不例外,对“九·一三事件”震惊之余,她一再地问自己:为什么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呢?是我愚昧无知吗?是我幼稚可笑吗?似乎都不是,但这是什么原因呢?她想不出来。
从一九七〇年开始的批修整风,林彪摔死以后,又变成了批林整风。一九七一年的深秋和严冬,镜子山队比往年干活少些,学习、讨论、批判比往年多些。杜见春和几个留在山寨过冬的知青,也忙得不亦乐乎。大队支书周凯旋,“文化大革命”以来头一次那么起劲,他嘴里衔着那支短烟杆,和几个知青与社员,把保管室那平顺的山墙,刷上雪白的石灰,办成一个老大的、挺有气势的大批判专栏。专批林彪的“政治可以冲击一切”等谬论。杜见春牢记着周凯旋的话,站好最后一班岗,除了坚持出工,参加集体的冬季栽洋芋劳动,还利用业余时间,写批判稿,抄大字报,用土红漆给大批判专栏套红、描边。
冬去春来,惊蛰雷动。山寨上的干部和社员,在召开会议,安排这一年的活路。大伙儿都巴望着,打倒林彪以后的头一个春天,政策会改变做活路拖大帮的歪风邪气,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夺取个丰收年。杜见春也在巴望着,大学的录取通知早一天发下来。
自从去年秋天填写草表以来,她已经顺利地通过了生产队、大队、公社、区、县五道关卡,拿一句插队知青的惯常用语来说,她已经过关斩将,出了头。不是吗,在每道关卡上,都有人被刷下来。群众评议,写成书面上交,过的是生产队这一关;基层推荐,过的是大队这一关;公社初审,过的是第三关;区里面再审、初检身体,过的是第四关;最后,县里面和学校招生人员定名单、正式体检、正式填表,过完第五关。要不是杜见春插队劳动表现好、家庭出身过硬,身体又健康,她能顺利通过这五关吗?
杜见春是个幸运儿,她的父亲是个高级干部,由于经历特殊,在“文化大革命”这头五年中只是靠边让位,并没彻底打倒。所以她安然无恙地过了五关,怀着兴奋喜悦的心情,急切而渴望地盼着入学通知书送到她手上。
阳春三月,油菜花正开得艳,浓郁的香味儿,酒似的泼散在空中。洋芋那一朵朵稀疏夺目的红花、白花,也在绿叶丛中盛开了。最令人醒目的是,那满簇满簇的桐梓花,挂满了枝头,粉红粉红的,直招惹路人。社员园子里的桃树,也先后开了红花,花儿开得繁,这向大伙儿预示,今年的桃子又是个大年。
一切,都显示着山乡美好春天的到来,一切,都显示着朝气蓬勃的生机。杜见春看着镜子山团转的景致,感到山寨从来没有这么美丽动人,这么叫人引起种种遐思。是啊,很快就要离开这块劳动、锻炼了三年的地方了。清新的空气,淙淙的流水,树梢的晚霞,嶙峋的山岩,凌空而下的飞泉,屏风般的陡壁悬崖,波平如镜的鲢鱼湖,别有趣味的镜子山和暗流,所有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值得留恋、值得怀念的吗!
但杜见春快要走了,也许,将来很少再有机会到这儿来了。过最后那一关,在县里面正式体检时,消息灵通的人士说,她将在上海工学院读书,很难想象,从上海工学院毕业以后,会有机会出差到这块地方来。
这些天来,杜见春常常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远山近岭,全神贯注地瞅着寨上的老树、房屋、猪圈、牛栏,聚精会神地看着寨外的田块、树林和田土间的条条小道,她要把这一切牢牢地铭记在心里,永远不能忘却。经过插队落户生活的知识青年,不论在农村待得长还是短,他们都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段特殊经历的。杜见春更是如此,山寨留给她的印象和记忆,实在太深刻了。
她仍然坚持天天出工。生产队里,这几天正在薅二道洋芋,待二道洋芋薅完,花儿一谢,就该挖洋芋了。一边薅洋芋,杜见春一边在想,等不到挖洋芋,我已经离开这儿了。因此,她薅得特别细致,格外专心,洋芋根根脚有一丁点儿杂草,她也要俯身用手扯去。拖大帮做活路,按人头摊工分,免不了说笑话,摆龙门阵,打打闹闹,社员们嘻嘻哈哈的打趣声,她竟然都没在意。
这天,出工还不到一顿饭工夫,杜见春只薅了半畦洋芋,老支书周凯旋站在土坎子上,左手挥着半截短烟杆,拉开嗓门叫着:
“小杜,杜见春,到这儿来一下!”
看到周凯旋沐浴着阳光站在那儿,杜见春心中一喜,预感到老支书给她把录取通知书带来了,她把锄头往薅松的泥土上一支,顺着畦沟,一路快跑,直冲到土坎子跟前,仰脸喜盈盈地瞅着老支书。
周凯旋的眉头微皱,目光回避开杜见春的欢颜,放低了声音说:
“小杜,我在公社开会,听说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来了,可不知为啥,没你的。我找公社几个书记打听,他们也说不清个幺二三。干脆,今天你不要干活了,直接到县招生办去问问吧。这种事儿,要盯得紧点唦!”
“嗳,嗳,要得,要得,”从老支书的话音里,明显地透出他的焦虑和忧郁,杜见春慌乱地点点头,扯扯自己的衣襟,不知所以地答着:“我去,我马上到县里去!”
说完,她忘了去拿洋芋土头的薅锄,也忘了该去换下打补巴的劳动衣服,撒开腿,就往坡下跑去。
周凯旋看这姑娘微泛青白的脸色,怔了一怔,紧追两步提醒着:“小杜,你去公路边搭车,县里这几天有卡车来这一带拉沙子!”
杜见春头也不回地答应一声,疯了似的朝着公路边直冲。半个小时以后,她气喘吁吁赶到公路边,拦住一辆拉沙的车子,跟司机说明情况,司机一招手,她跳上车直驱县城。汽车风驰电掣般驶进县城,司机把车开到县委大院外,她顾不上向司机道谢一声,推开车门,跳下汽车,就往县委办公大楼跑去。
接待她的是县知青办兼招生办的主任,本县两千多个知识青年的“太上皇”——黄金秀。这女人五十多岁年纪,全身上下,都是上海中年妇女的时髦打扮,大尖领的涤卡两用衫,小方格的深咖啡色薄花呢裤子,小巧精致的牛皮皮鞋,别以为她是上海来这儿工作的干部,她可是道道地地的本县人,连贵州省也没出去过。她的这些穿着,都是请回沪探亲的上海知青“带”的。这个“带”字之所以加引号,是因为知青给她带回了东西,她从不付钱。但对外人说起来,她还是强调,这是请人“带”的。中国文字算得丰富了,但要形象地把这层意思表达出来,非得高明的学者另外造一种字不可。
黄金秀本是县机关的一个跑腿干部,地位和收发、打字、烧锅炉的差不多。造反那一阵,她支持现今在县里当副主任的造反派头头,故在成立革委会之后,她也当上了两个办公室的主任。她的工资不高,但她那挺括的衣裳,白皙肥胖的脸盘,红润闪光的面色,都显示出她是个大权在手、意得志满的角色。从她那贪婪的水泡眼,肥厚的往下耷拉的嘴唇,都能看出,她吃了本地或是外来知青的多少食品,她收进了多少人的礼物。拿句知识青年们常说的话来讲,她刮去了知青多少油水,变成了身上肥厚的脂肪层。
黄金秀靠在藤椅上,一对水泡眼淡漠轻蔑地盯着杜见春汗水涔涔的脸庞,不耐烦地用双手在硬木扶手上轻轻拍打着。算得巧,黄金秀正好在办公室里,要不,杜见春不知要花多大的劲,才能找到她呢。听完了杜见春的陈述,她并不回答杜见春的询问,而是把脸一沉,冷冷地问:
“哪个喊你跑来的?”
“我们大队支书啊!”
“你回去吧!”黄金秀不屑搭理地摆摆手,“有你的通知,会发给你。没你的通知,你就安心劳动,接受再教育,改造世界观!”
杜见春为她的态度激怒了,但她仍强忍着,尽可能地放缓口气道:
“我填了正式表,经过县医院体检,为什么没我的通知呢?听说……听说和我一起填表的,已经有人收到通知了。”
“是的!”黄金秀离开藤椅站了起来,她收拾着桌上的笔墨纸张,以肯定的语气回答:“别人的通知已经发了,没你的通知!你的名字在县里最后审定时,已经刷下来了,怎么可能有通知呢?”
杜见春被她讥诮的口气激得按捺不住了,她用响亮的声音问:
“为什么把我刷下来?”
“问你自己吧!”
杜见春一怔:“问我……自己?”
“就是!”黄金秀嘲弄地点点头,打开抽屉,把一叠卷宗放进去。
杜见春固执的脾气发作了,她一挺胸脯,怒声喝道:“不行,你当主任的,非得把话说清楚!要不,我的名字就是给你们这帮家伙‘开后门’挤掉了!”
在县委办公大楼上,指着知青办和招生办主任的鼻子说她“开后门”,实在是够狂妄胆大的了,不说隔壁工交办、农学办、劳动局的干部闻声走了过来,就是黄金秀本人,也大为吃惊!随着波澜壮阔的上山下乡运动一浪高过一浪,散布各地的知青办,或叫“乡办”随之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部门,知青办的主任,更是地位显赫的人物,谁见了也要对之露个笑脸。黄金秀身居两大要职,在她手里掌握着两千多外地、本省、本县知青的命运,莫说坐在办公室里,走进来的人个个都要赔笑脸,就是她走在街上,打招呼的人也是连成串的。今天,居然有人敢指着她的鼻子称她“家伙”,还公开说她“开后门”,她恼怒地瞪直了水泡眼,恶狠狠地盯着杜见春,从这个穿着打补巴衣裳的女知青脸上,她多少领教了点高干子女那种敢说敢为的脾气,尝到了点什么叫不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味道。但她心头有底,并不吃慌,右手在办公桌上“嘭”拍了一掌,刻薄地说:
“放肆!你非赖在这儿要弄清楚,我就给你道个明白吧!我问你,你父亲是干啥的?”
“老干部!”杜见春毫不示弱,铁铮铮地回答。
“你隐瞒成分,在这儿胡闹!”黄金秀像抓住了杜见春的把柄,厉声恫喝道,“你还想到县委大院内来造谣哄骗啊?”
“你……你血口喷人!”杜见春怒不可遏,在办公桌上猛击一拳,震得桌上的茶杯盖子也掉了下来,她大声嚷着,“我爸爸当过师长,军分区司令员,局长,现在还是局级副主任,我什么时候骗过人!”
“算了吧!”黄金秀冷笑两声,乜斜着一对水泡眼,背着双手踱了两步,显然她已领教了敢说敢为的杜见春的胆量,不想与杜见春多啰嗦了,和这个胆大妄为的姑娘争吵,只会丧失自己的威信和面子。她装模作样地说:“收起你那些耸人听闻的官衔吧!实话对你说,你父亲是漏网走资派,反攻倒算的黑干将,复辟狂,历史上也不是啥老革命,而是个地地道道的叛徒……”
“你拿出证据来!”这家伙眨眼之间给爸爸杜纲戴上了这么几顶帽子,杜见春的肺都气炸了,那么好的爸爸,在这张臭嘴里竟成了阶级敌人,她怎能忍受得住。杜见春两眼一瞪,一个箭步跃到黄金秀面前,伸出右手,冷不防揪住了黄金秀涤卡两用衫的大尖领,怒火中烧地嚷着:“你拿出证据来,你拿不出证据,我要你……”
这一来,不但平时趾高气扬的黄金秀脸色变得煞白,一双水泡眼惊慌地滴溜溜直打转儿,就是门外围观的各办公室干部也都涌了进来,想来劝解。
杜见春上了火,愤懑之极地挥着拳头叫道:“让她把话说清楚!谁也不许近身,我会打拳!”
会打拳的上海女知青,在双流镇赶场,勇斗四个流氓,其中有两个还是全县闻名的架犯,都被打得落荒而逃的事迹,早已经传遍了全县,县委大院内也曾有所闻。可没想到,这个传奇式的人物,竟然就在眼面前。围观的干部们不敢近身了,几个人还叽叽喳喳对黄金秀说,有话快说吧,别拐弯抹角啦!事情闹大了也不好听。平时对黄金秀有意见的,在人堆里嘀咕,说这婆娘确实不像话!平时和黄金秀相处较好的,也在人堆里粗声吼着,说杜见春到县委大院行凶,要喊公安局来抓人。
黄金秀本人听说眼前这个怒气冲天的姑娘,就是打退四个流氓架犯的女知青,早吓得拉长了脸,撇着两片往下耷拉的嘴唇,唯唯诺诺地说:
“哎唷,你……你不要打我,是这样……是这样的。你进大学的事儿,进行到最后一关,我们给你父亲单位发了信……政审。你父亲单位回函……就、就是那么说、说你父亲是是是……”
黄金秀浑身的筋骨像被抽了筋一样,心惊胆战地把话说完,使劲地想挣脱杜见春的揪扯。
杜见春费劲地听明白黄金秀颤抖着说出的话,像当头挨了一棒,她又用劲一揪黄金秀,悍然不顾地嚷着:
“证据,证据!”
黄金秀战战兢兢地摇着头,魂不附体地尖声怪叫起来。还是围观的干部们插进话来,委婉地劝说道,组织间的来往函件,是不能给个人看的。知青办其他同志也证实,黄金秀在这件事上,没有信口胡说,事实也正是那样。
杜见春听了这些话,才失神地松开了右手,木然站着。黄金秀脱身之后,啥话也不敢说,一头钻出知青办,惶惶不安地溜走了。
县委书记老莫,兼着人武部政委,在办公室里听到喧闹,闻声走了过来。听几个围观者说了事情经过,他那对炯利深沉的目光落到杜见春垂着双目的脸上,凝视了片刻,才语气低沉地说:
“姑娘,要经得起生活的考验嘛!黄金秀态度傲慢,很不对头,该批评!你呢,也太冲动了。回去吧,回生产队去好好劳动。前途,对每个年轻人来说,都是光明的,千万不要泄气。”
“扑落”一声,杜见春的眼里,落下了两滴泪珠。在受到剧烈刺激的时候,声嘶力竭的怒吼怪叫往往会激起人的气恼和不平;而和风细雨的劝慰,却会使人忍不住掉下泪珠来。
看到杜见春哭了,围观的干部们都面面相觑,露出同情之色。老莫悄悄找了一位组织部的女同志,要她伴送杜见春出县城,设法在鲢鱼湖边搭上条小船,回镜子山大队去。
当杜见春坐上一条陌生老农的小船,瞅着碧波粼粼的鲢鱼湖水,瞅着渐渐远去的县城,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悲恸,她一头扑倒在船头上,放声大哭着,把受县委组织部女同志委托的老农,惊得瞪直了双眼,不知说啥话才好。
近黄昏,小船在邻近湖边寨的堤岸旁靠岸。啜泣了好几个钟头的杜见春,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熟透了的樱桃,脸色变得苍白、憔悴,神情忧郁寡欢,如同害了一场大病,呆滞木然。谢过了老农,她迈着沉重的脚步,朝着镜子山大队走去。
照理,走这条路,总要穿过湖边寨子。但杜见春生怕遇见寨上的知青,故意绕开寨子,走一条远路。她辨识着路径,顺着弯弯曲曲的崎岖山道,朝镜子山方向走去。
还仅仅是在今天早晨啊,杜见春想着自己快离开山乡了,该为革命站好最后一班岗,坚持出工劳动,还仅仅是在前几天啊,同集体户的七个知青,吵着嚷着说,杜见春回上海去读大学,应该掏钱请客,好好庆贺一番,她自己也满心是喜地答应下来了。可眼下呢,回到集体户去,大伙儿关心地问她,她将怎么回答呢?
想到这儿,杜见春的泪水又汹涌地袭了来,她按捺住自己的哭声,跌跌撞撞地扑到路旁一棵柏树枝干上,耸动着双肩,低啜哀泣着。
命运啊,对一个大胆、直率、还很幼稚的姑娘,为什么这样残酷呢?
天变了,浓云重重地压着山头,离寨子较远的山间小路上,已经没啥行人。杜见春既没看清周围团转的地势,也没发现远处的山峦上,在扯起一道道刺目的火闪。她只是哭着,把心中的悲哀和忧愁,通统发泄出来。可是眼泪怎能洗刷心灵的创伤呢,带着咸味的眼泪,只能更深地刺痛她受伤的灵魂啊!她越哭越难受,越哭越痛苦了。
“杜见春,你怎么在这儿?”陡地,背向着山间小路的杜见春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嗓音。她赶紧用衣袖三把两把抹去眼泪,神经质地回转身来。
站在她面前的,是肩上扛着一卷电线的柯碧舟,好像还有一个人影,在远远的花楸树干后倏地一闪,就不见了。杜见春也没在意,只是木呆呆瞅着柯碧舟。他显得精神饱满,壮健结实。比过去胖了许多的脸庞上,露出惊诧之色。是啊,自从去年秋天向他打听小水电站的事情以后,又有半年多没见了。那一天,不正是老支书通知填草表的日子吗!可现在……杜见春极力掩饰自己的哀伤,想装得镇静些。
但她哭得红肿了的双眼,木然无语的痴呆样儿,早引起了柯碧舟的注意:
“你怎么了?”
“没啥,”她摇摇头,要强地控制着自己,急忙反问,“你在干啥呀?”
“你没看见吗,”柯碧舟笑吟吟地伸出左手,指着不远处半坡上竖起的杉木电线杆,“拉电线哪!还剩最后一截,玉蓉往花楸树那边拉过去啦。抢着冬春枯水期,我们的小型水力发电机安装完了,这几天正抓紧油漆杉木杆子,挖坑坑竖电线杆,架电线。春耕大忙一开始,打田栽秧的时候,我们就能点上电灯啰!”
柯碧舟兴奋喜悦的语调一点也没感染杜见春,她茫然地点着头,麻木机械地答道:
“啊,好,这好……”
“你呢,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了吗?”柯碧舟关心地问着,接下去说,“前个星期,我们大队的左定法,给唐惠娟拿来了一张正式表,当时就叫她填好拿走了,说县头催得很紧,要不名额就给别的县争去了!听说,也是推荐她去上海读大学!”
“啊……”杜见春凄厉地锐呼一声,双手捂住了脸庞,柯碧舟善心好意的话,像一枚尖利的针,直刺向她淌着鲜血的伤口,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悲痛辛酸的泪水,尖叫了一声,便放声哭着,一边哭一边嚷,“我被刷下了……我被刷……”
不及说完,她猛地一个转身,沿着去镜子山的山间沙砾小路,踉踉跄跄地跑去。
“杜见春,杜见春!”柯碧舟拉开嗓子叫了两声,迟疑了一下,甩开双臂,撒腿追了几步。
“小柯,你往哪儿去?要下大雨了!”邵玉蓉从花楸树稀疏的林木间跑出来,扯住柯碧舟的袖子,亲昵地问,“你在喊哪个?杜见春么?”
“她刚从这儿过路,读大学的名额被刷了,好伤心哟!”柯碧舟收住脚步,指着杜见春跑去的方向说。
“啊!”邵玉蓉也同情地望着柯碧舟手指的方向,叹息了一声,“现在尽出这类颠三倒四的事情。我告诉你呀,刚才我在那一头,看到一拨人,提枪拿棍地,钻进了湖边寨,都往左定法家去了。”
“噢,有这种事?”柯碧舟疑惑地眨着眼。
邵玉蓉咬着嘴唇,判断着说:“看气势,是县专政队的人。不知又要在湖边寨搞些啥新名堂了。我们小心点吧。该回家了。”
说完,邵玉蓉重重地拉了柯碧舟一把,两人朝下坡的山道疾走而去。
“轰隆”一声巨响,当空中炸起一个惊雷。顷刻之间,滂沱大雨哗然而下。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