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麦冬打电话过来,没提这茬儿,问她在做什么。庄洁回屋倒了一盅酒,“准备睡觉。”
“暖和么?”陈麦冬问。
“暖和。”庄洁说:“过了年我们家也装修。”
“我推荐你装修公司。”
“好。”
电话那头有打火机声,庄洁问:“奶奶睡了?”
“刚睡。”陈麦冬说:“我把火炉给提出来了,前天有一家三口差点中煤毒。”“你给这种
方式离开的人入殓过么?”
“入殓过。”
“他们表情怎么样?”
“挺自然的。”陈麦冬科普,“熟睡的人感觉不到痛苦。”
“这个了结方式……”
“状态清醒的人就很痛苦。”陈麦冬说:“我见过以这种方式自杀的,面目很狰狞。”
“你在胡扯?”
“爱信不信。”
“哪种方式不痛苦?”庄洁好奇。
“睡梦中或骤然发生的不痛苦。溺水的,上吊的,喝药的……喝药最痛苦,如果药量不够,就要慢慢熬,内脏器官会一点点衰竭……”“
洗肠不能救回来?”
“有些农药烈性强,根本救不回来,它会一点点腐蚀掉内脏,躺个三五天才死。”
“这个太残忍了。”庄洁说。
“而且没有安乐死,家人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太残忍了。”庄洁重复。
“我看过一本关于切尔诺贝利的书,叫什么来着……”陈麦冬说:“作者好像叫阿列克谢维也纳,获诺贝尔文学……”
庄洁大笑,“不是维也纳,是耶维奇,阿列克谢耶维奇。
……
陈麦冬不管她,“她有一本书,专门讲切尔诺贝利事故的,那些人过程是最痛苦的。”
“《切尔诺贝利的悲鸣》我看过,那个太……换话题吧。”
陈麦冬打了个喷嚏,庄洁问:“你在院子里?”
“出来撒尿。”陈麦冬说。
“雪深么?”
“能淹到脚。”陈麦冬说:“明天去下溪村赏梅吧。”
“再说吧。”
电话里静了会儿,庄洁忽然淡淡地说:“我不想让人看见残肢,我残肢不好看。我刚截肢的时候家里没钱,没痊愈就出院了。后来接受腔也不合适,伤口感染发烧了才住院,挺严重的,差点死掉。”
“后来养好了,但残肢端就很狰狞。以前不觉得难看,腿都截了哪还在乎伤口好不好看。”庄洁说:“有一回准备和男朋友发生关系,他被吓到了。”
陈麦冬听她说,也没接话。
“我妈老说我心气高,但我就不认命。有时候路上看见一个瞎子配一个瘸子,心里就特别窝火。”庄洁骂了句。
“念高中的时候有个人找我家说亲,对方是一个小儿麻痹,我妈当时就对媒人破口大骂。不是媒人给我说了一个小儿麻痹,而是她们认为我就该嫁给一个残疾人。”
“我不服,就是不服。”
“我妈说只有读书才能扭转命运,否则我这辈子只能做一个最底层的残疾人,嫁一个瞎子或聋子。我大学考到上海,我拿了奖学金,我努力去找比我优秀的人学习。”
“我工作两年回来,有人给我说亲,对方是镇上同样考到上海的学生,尽管家境不尽人意,但好歹是个健全人,是个大学生。”
“而且这两年陆续有人找我妈说亲,从表面上看,都是些不错的人。现实就给我上了一课,只要一个人足够优秀,足够拥有话语权,身上一切瑕疵都不是瑕疵。”
“我要事事掌握主权,我要去挑他们,不能让他们来选我。”庄洁掷地有声地说:“我要去更大的城市,我要往上爬,我要佩服和欣赏的目光,我不要同情和怜悯。”
陈麦冬一直没接话。
庄洁见他不作声,又说:“我要当一只金凤凰,而不是落毛的凤凰。”
“行,金凤凰。”陈麦冬捻灭烟头。
庄洁没再说,陈麦冬也没再说,俩人就在电话里沉默。庄洁闷了口酒,手转着酒盅问:“陈麦冬,你要不要过来?”
“再说吧。”陈麦冬回了句。
“行。”庄洁点头。
俩人又是沉默。
庄洁想挂,听见他又轻轻地说:“庄洁,你可真会欺负人。”
挂完电话她独自喝了会,发王西夏微信,她不回。她有点生气,正要打过去,王西夏打了过来,说外面大雪,她昨天就发了一件大鹅和波司登回来,明天刚好能穿。
“好。”庄洁瞬间没了气,柔着声说:“夏夏对我真好。”
“喝酒了?”王西夏问。
“喝了几盅。”庄洁问:“徐清河是不是在?”
王西夏含糊地应了声。
“我就知道。”庄洁撇嘴,“我感觉你最近有点烦我了,尤其是晚上。”
“怎么会?”
“就是有。”庄洁较劲,“我直觉很灵,你就是嫌我烦了。”
“你发微信的时候我不方便。”王西夏说:“正在做运动。”
“你看,你看。”庄洁哼哼两声。
王西夏笑她,“你怎么像个吃醋的小女友?”
“去你的。”庄洁说:“我知道你晚上在哪,不操心就行。”
“傻子。”王西夏说了句。
“行,不耽搁你们了。”庄洁要挂电话。
“我也没事儿。”王西夏点了支烟,“陪我聊会。”
“你是人?爽完了才想起我。”庄洁不忿,“怎么不舒坦死你。”
王西夏大笑。
陈麦冬坐床头抽了半夜的烟,凌晨四五点去冲了个澡,换了身厚厚的羽绒服,踏着雪去了新房。
他站门口打了几个喷嚏,脱下外套直接去了主卧。庄洁睡得正香,他躺进去先暖了会,随后贴着她睡觉。
早上起床上班的时候,看见庄洁背着他正准备穿假肢,他下床过去,站在一侧看她穿。庄洁恼他,“你不会避避?”
陈麦冬拿过内衬套,半蹲下帮她穿,庄洁难堪,用另一只脚踹他,不让他穿。陈麦冬警告她,“作吧你。”
“我让你帮我穿了?”
“我欠。”
“不要脸。”
“没你要脸。”陈麦冬拿着矽胶套,示意她藏被子里的残肢,“伸出来。”
“我自己会……”庄洁话没落,陈麦冬一把掀开被子,让她的残肢暴露无遗。
“王八蛋。”庄洁气得骂他。
陈麦冬看她残肢,“是有点丑。”
庄洁拿着枕头砸他,陈麦冬也不动,任她咂。等她发泄完,陈麦冬看她,“砸够了?砸够了就穿。”“
主路上的雪被碾实了,滑,等会我们走小道。”陈麦冬给她穿矽胶套,半天摸不着技巧。
庄洁也不理他,拿过矽胶套自己一点点穿。陈麦冬也就蹲在那,看她怎么一件件戴假肢。
庄洁过去洗漱,陈麦冬挤了牙膏,单手揣进裤子口袋,悠然自得地站在马桶旁刷牙。
俩人穿戴好出门,陈麦冬引她先去街上吃早饭,随后领着她回家。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一路无话。
到了庄洁家门口,陈麦冬说:“我去上班了。”
庄洁没忍住,“你啥意思?”
陈麦冬撂下句,“自己品。”说完踏着雪原路折回。
寥涛从里面拉开大门,看了眼陈麦冬方向,问她,“咋回事?”
庄洁解着围巾回屋,“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就这么一回事。”
寥涛拉着脸正要说,庄洁堵她,“我全懂,比你懂,我明年照常回上海。”“我
不怕闲话,更不怕村妇们的闲话,我听不见。”
寥涛说不过她,话都被堵了个干净,也不讨那趣儿,半天没忍住,还是说了句:“眼睛都快长头顶了。”“眼睛就得往上看
,下面有什么好瞧的。”庄洁拿过杯子,冲了几勺蛋白粉。
“小妮子,我撑着你,我看你将来能有多大能耐。”
“你就看着吧。”庄洁口气很大,“庄研和袅袅将来跟着我待上海,你不用操他们心。”
“咋了,你准备上任市委书记?”
“市委书记咋了……”话没落,寥涛就伸手打她,“咋了咋了!整天尾巴能撅上天。”手一指,问墙角的吸尘器,“你说吧,这个吸灰的多少钱?”
庄洁斟酌,“二百。”
“那个吹头的呢?”
“一百。”
“行。”寥涛继续问:“储藏间那个电风扇呢?”
“三百。”
“你个败家子。”寥涛骂她,“花三四千买个吸灰的,花二三千买个吹头的,花三四千买个风扇,咋了,它能吹出大草原的风?”
“我跟你说小妮子,赚俩工资你就挥霍吧,别以为我在村里好哄。你买的啥价我一清二楚。”说着打开淘宝,照着吸尘器一拍,同款同品牌的价格就出来了。
……
“你是高级人。”寥涛说她,“赶紧收拾了封好,将来还发回上海去,村里人都用苕帚,我使不上它吸灰。”……
庄
洁把这些物件都封好,何袅袅蹦哒着放学回来,她看见庄洁先是一喜,再看她手里物件又是一惊,夹着尾巴就准备上楼。
“你给我滚下来。”庄洁喊她。
何袅袅先发制人,“咱妈问这都是啥,我就翻出来告诉她,然后她问我啥价格,我就说你不会上网搜。谁让你买这么贵,尤其那个吸尘器,不能吸大垃圾只能吸灰。”
……
“主要还得怪你,你教咱妈网上买东西,咱妈闲着没事就逛,她嫌你的吹风机没力气,就自己网上买风大的,然后就看见你的吹风……”
“行,你有理。”庄洁打断她。
“反正不管我的事。”何袅袅嘟囔。
“你看你把屋里踩的,你就不能跺跺脚再进屋?”庄洁指着她身后的一排鞋印。
何袅袅换了拖鞋,抱着拖把过来准备拖。
“行行行,你哪远去哪吧。”庄洁嫌弃她。她拖把水都没拧干,滴了一屋子。
“你就会找我事,咱妈压迫你,你就压迫我。”何袅袅气呼呼地说:“你再惹我,我就跟咱妈说你十万买个表……”
庄洁捂她嘴,“我是收藏的。”
“让你在我面前炫耀!”
“行行行,回你屋去吧,我给你带了礼物。”庄洁打发她。
接下来几天都很太平。一来路面结冰又冷,庄洁出去的少,二来陈麦冬也没联系她。
她左右分析陈麦冬,觉得这事有学问。他不联系自己无非两个意思,要么故意冷着,要么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这天她在烧鸡店忙,站门口抽烟的功夫,看见陈麦冬初恋穿着制服经过,她就好奇地打量她,看着看着她就拐进了陈麦冬家胡同。
等了十分钟她没有出来,而陈奶奶早在二十分钟前就跟她打了招呼,说陈麦冬发烧在家,她要去做弥撒。
陈麦冬家大门紧闭,她抬脚就踹开,院里停着摩托,客厅没人,卧室门关着。她准备踹,门就被从里拉开,陈麦冬双脸坨红的穿着秋衣裤看她。
庄洁冷笑一声,推开他进了屋,把他床上被子一掀,又拉开衣柜门,随后尴尬两秒,头一歪,“奶奶说你发烧了,让我过来看看。”
“你这气势怎么像抓奸?”陈麦冬不信。
庄洁看他身上的秋衣裤,“怪合身。”
陈麦冬躺回被窝,“缩水还掉色。”
“我买的大品牌,他们说不缩水。”
陈麦冬裹好被子,只露出个头看她,“你是来看我秋衣合不合身?”
庄洁单刀直入地问:“你啥意思?涮我?””涮你什么?”陈麦冬问。
“你装傻是吧?”庄洁想翻脸。
“好好说话,你急什么?”陈麦冬不紧不慢地说。
庄洁压制着脾气,脸一转,懒得理他。
“你这才几天?”陈麦冬半坐起来,虚弱地说:“帮我接杯茶。”
庄洁帮他倒了茶,瞥他,“故意冷我呗?”
陈麦冬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那天晚上没睡觉,凌晨四五点洗了个澡,估计是在去找你的路上受了凉。”
庄洁在他床边坐下,摸摸兜里的烟,准备掏,随后又放了回去,“冻死你,谁让你大冷天洗澡的。”
“我是去身上的烟味儿,怕熏了你。”
庄洁没作声。
“奶奶要是不说我生病,你就不会来。”陈麦冬看她,“估计还端着等我联系你呗?”“
你才端架子。”
“不端着想我了怎么不联系?”
“扯淡。”
“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也想你,每天每天都想你。”
“滚蛋去。”庄洁骂他。
“诶,你耳根红什么?”陈麦冬不懂就问。
“你欠是吧?”
“你耳根很红。”
庄洁要走,陈麦冬拉她,“陪我会儿,我头疼的睡不着。”
庄洁摸他额头,“吃药了没?”
“吃了。”
“你睡吧,你睡着了我再走。”
“你上来陪我。”陈麦冬提要求。
“你作吧。”庄洁看他,“我怀疑你在装大尾巴狼。”
“嗷呜——”陈麦冬幼稚的学狼叫。
庄洁服了,脱了羽绒服上去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