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奶跨过梁头下的河水时,二婶送走了妮子,从梁上下来了。是有人从村里来唤她快些回去的,说村长找她,和村长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像国家的干部。
二婶说:“错了吧。”
来的人说:“不错,人就坐在你家门口石头上。”
二婶说:“我们家没人违犯计划生育的。”
来的人说:“人家说有很要紧的事,人命关天哩。”
二婶怔一下,有口唾沫,石子儿似的梗在了喉道上,她一把将怀里的女娃抱紧了。天很好的,暖洋洋地照人。路边的一棵白皮杨树,身上长了浮毛似的白,枝上吊了暗红的一穗一穗的缨。二婶什么也不说,跟着来人回村了,景物往她身后走。
来的人是跛子,走路一瘸一瘸,可并不算慢。二婶想走到他前面,急性儿回到家,可又觉得人家腿脚不灵便,你有意走到人家面前,也就损了人家的面子,只好压着性儿跟着,还要寻出一些话来和人家扯谈。
“你娘的病好了吗?”
“好了。”
“你妹的婆家也订下了?”
“镇上的,家里有钱得很。看彩电哩。”
心里却在想,来的人不会是因为棒子什么吧?不会的,才去当兵三个月。又想,不为棒子因为谁?是因为妮子离婚的事?想问一句,那国家的干部像不像部队上的人?又怕真的说像,说口音不是咱当地土话儿,就只好把心想到别处去。
想到了十几年前。十几年前,男人来信说,我快当副营长了。当了副营长,就回去把你娘儿仨的户口办出来,把人接出来,再也不要在那山里受苦受累了,种不完的地,做不完的活。让娘也跟咱们出来享享晚年福。信上说,我苦出来了,你们也苦出来了。说这三年团里派我们连到农场种地,团长、政委、农场场长,谁也没有料到我能把地种得那么好,说来种地的任何一个连,都没我领的三连种地好。他们不知道咱们十三里梁村人均要种着五亩多的地。他们决定让我当副营长了,你们在家收拾收拾,半个月后命令一下,我就回去接你们。
二婶在家收拾了。将衣物捆在一起,将不能带走的猪、鸡、羊,送到镇上卖掉了。院墙塌了一段儿,也不请人再垒了。十三奶说垒了吧,二婶说他信上讲不让收拾了。一家人要去做那城里人了。村里人来家闲坐的多了,走时都一脸的羡色,说想不到啊,十三奶一家,辈辈都出做官的人。
可等了半个月,云南、广西那边打仗了。
男人所在的部队开走了。
十三奶和二婶从三十多里外请一位神仙在家跳大神,全村有一半人都来围着看。神仙是会保佑的。她到二婶家,吃了一碗十三奶烧的荷包蛋,说你们村的干部厉害吧,看的人说生产队长家也下神,队长有病全靠下神治。那神仙胆子就大了,就下了凡来,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条红绸布,一端系在腰上,一端拿在手里舞,双脚不停歇地扭。很冷的天,她扭出了一身汗。十三奶把擦汗毛巾递给她,她把毛巾扔到了边上,说乘风来,驾云去,天边保佑你;一保你平安打胜仗,高官厚禄欢喜喜;二保你平安归来去,带走了高堂带走了妻;三保你光宗又耀祖,儿女双全不离膝;四保你无灾无病命长寿,一口气活到一百一……
神仙念叨了很长。念叨时,十三奶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二婶跪在后,妮子、棒子更靠后。神仙跳了半天,一家人就跪了半天。跳完了,跪完了,二婶就慌忙起来到村里,一家一家借白面,给神仙烙油馍。
神仙很累,吃得很多。
村里人围着神仙看她吃饭,说你跳得真好,也真像。神仙说,她家男人不怕打仗,平安哩。
村里人还说,你念得真好,教我学几句吧。十三奶就吼,那神话是能学的嘛。
神仙说一路神仙保一路人,学了这路学不了那路。我是从七岁就开始脱凡修仙至今的。
吃完了饭,神仙走了,十三奶用红纸包了五块钱给她。她就用那钱在路上买些油盐酱醋回去了。
一个来月,二婶和十三奶请过三次神仙。
第四次去请时,村支书来把二婶和十三奶叫走了,叫到了十三里外的支部里。路上,二婶说,支书,我们家没有下神呀。支书说,下了也没事。十三奶说,那你叫我们婆媳干啥呀。支书说部队上来人了,要见见你们婆媳俩。
现在,二婶已经想不起是如何紧紧张张、提心吊胆走完了那十三里路。她和村里的瘸子一道走着,扯着闲话,想到的却是大队支部那一院庙房里,坐了两个部队的干部,县武装部和民政局的干部,还有公社书记和别的什么人,见她们婆媳进去时,都坐着没有动,仅部队的干部起来扶了十三奶,一个年轻的眼角还挂了两滴泪。
二婶和十三奶都知道出事了,坐着等谁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天是阴天,很闷的。
县上的干部说你们谁说吧。
公社书记就说支书你说吧。
支书就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望了二婶,又望着十三奶,说你家孩娃真是不争气。
十三奶说咋了?
支书就把烟擦灭,说他人没有了……你们不是军属了,也算不上烈属了。
二婶身子晃了一下,瞟一眼十三奶,见婆婆嘴闭着,极平静,就学着婆婆咬着嘴唇不动了。这样安静一阵子,部队的干部开了口,说三连长很好的,快当副营长了。可在云南,仗打到第十七天上,才轮到营里有任务,营长派他带着三连去把一个山头取下来,领任务时他没吭,回到阵地上,抱在猫耳洞闷了半晌,突然枪就响了。枪响了,战士们冲进去,他已经不行了。从枪口看,好像他是自杀的,又有点不像,好像擦枪时不慎走了火,无论如何,他是死了……
二婶没有恨男人。
十三奶也没有恨孩娃。
她们都后悔不该把那神仙请到家里跳。
爷奶奶桌上又多了一个黄牌位。
部队上的干部走前到二婶家里坐了坐,年轻的说我是三连长接的兵,是三连的副连长,也是山里人,和三连长一样是农民。再就没说啥,从身上取出了三百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二婶不要那个钱。
老点的部队干部说,你们接了吧,让老人补补身,钱是三连副自己的,一点心意。
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个钱,追到镇上将钱扔进拉了他们的长途汽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