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子——还要我把你的饭端上呀!”
“还早呢——寻不到我奶。”
“快吃了饭你去镇上,今儿准有棒子的信。”
妮子从门外抱着女娃回来了,进门后头还勾着和门外的人说话,把女娃在怀里悠悠荡荡。
吃饭时候,母女俩坐在院落里,太阳斜斜地照下来,无风,院里聚了不少热气。自家的鸡在她们面前咕咕地叫。饭是烙馍、红薯汤,红薯皮都被剥下喂了鸡子。妮子吃得很快,嘴不离碗边就喝去了半碗。二婶说没人和你抢,锅里多呢。妮子看了一眼娘,说吃饭快慢你也管我呀,我简直在这世上无法活啦。
二婶啪一下把筷子拍在碗上。
“你这样犟嘴,那婆家才要给你离婚的。”
妮子把头勾下,将汤喝得慢些。
“真要离了,我就去部队告他是陈世美。”
二婶从碗上拿起了筷子,进了一口汤。
“一辈子你就说这一句有骨气的话。”
妮子嚼一嘴红薯泥吐进女娃的嘴。
“我就怕坐火车把我人丢了。”
二婶瞪着眼,盯着女儿那胆怯的脸。
“你鼻子下面没嘴呀?不会问嘛!”
妮子瞟了一眼娘。
“听说城里的人专让问车的人坐错车。”
二婶疑惑着,饭碗僵在半空。
“天下谁能像你男人那样没有良心呀。”
妮子不再接话,开始慢吃慢喝,眉头没有了早先的舒展,心事明显地亮在额上,想我妮子如何就这样命苦?轮上这样一个昧良心的男人。为何就不打仗了呢?打仗了让他挨上一发炮弹,也算老天真的有眼。
妮子的男人是后沟的人,书也才读了几年,信还不能写,做新兵时因不会走那齐整的步子,左脚右脚私下分得很清,但只要听到了口令,就无论如何闹不清左右了,连长气得踢过他两脚,仍然是分不清。一下到老兵连,连里就派他去做了最没脸的活儿,喂猪。他喂猪的时候恨自己恨得揪头发,指导员找他说,喂猪也是很崇高的,全连人吃好吃坏,就看你的了。他听了心就宽畅了,就不揪头发了,就踏踏实实喂猪了。喂到第三年,他回来和妮子结识了,两个人坐到梁顶的路边上。
他说:“我是喂猪的,饲养员。”
她说:“饲养员还算当兵吧?”
他说:“那当然。我和别人一样发军装。”
她说:“那有啥,活还轻呢,喂吧。”
他说:“这活儿在部队丢脸。”
她说:“咱们家哪家哪户不喂猪?”
他就笑了,说:“原先我还怕找不到媳妇哩。”
她说:“没有好的有孬的,总会有人嫁你的。”
他说:“我娘是瘫子,终年躺在床上。”
她说:“我给她端吃端喝的。”
他说:“那就苦了你。”
她说:“媳妇不侍候婆婆那还叫媳妇呀。”
他心动了,手心出汗,一脸热燥,说我没想到命里能找你这个好媳妇,就去拉她的手。她说做啥?他说到那树林里。她说我不去。他说去吧。她就去了。其时正值中秋,林地里有一层黄叶,树上却还一团团的青,到那里坐下,鸟在头上叫,他去解她的扣子,她说你当兵的也还不正经。他便尴尬着笑,说反正你是我的媳妇了,我这三天两天就要走了。她说不定我真的成了你的人,你又不要我。他便一脸严肃,说要那样你去部队告我陈世美。这样她就自己动手解了扣子,在那树林把自己给了他。
做完事他俩坐在林子里,听那沟底的流水声。他的脸上印着后悔,说:
“不会怀孕吧?”
“怀孕才好哩。”
“怀孕我就没有前途了。”
“有了孩娃你就不能不要我了。”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拉她出了树林子。
来年,结婚了,她真的怀孕了。她很满意。想不到的是,那喂猪本是女人们干的事,在兵营竟也称作工作,还让他到北京把别人写他的文章一遍一遍立在台上去背,竟也能背出别人的眼泪,让别人为他鼓掌。有很大一个人物,听他背完了,还用手巾擦了泪,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从北京回来,就不是兵了,也不是农民了。那时候她正要生娃,请人写信让他回来,他回信说一辈子就办过一件叫他后悔的事,就是结婚太早了。过了半月,又写回一封信,说他现在才知道,那时候她在树林里自己解扣子,其实是给他系圈套,把他的幸福全给捆走了。他把幸福的幸写成辛,把福写成富,把圈写成卷,可意思却写得很清楚。
一天,她把烧好的荷包蛋端给瘫婆婆,婆婆说,我孩娃在部队名望很大了,连村长的女娃都后悔当初没有嫁给他。
她说:“娘,你喝这蛋茶吧,放了些白糖。”
婆婆说:“你回你娘家住吧,眼不见你我心不烦。”
她就回了这十三里梁。走时婆婆说,我家不去接你就别回了,住三年二年都行的,那边你娘也孤单,你好好陪陪娘。回来了,娘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怎能收你呢,住几天你就走,责任田分在你婆家,粮食打在你婆家,吃了娘家的,省了婆家的,他家想得好,孩娃都替他家生下了,就是死也得死到他家里。妮子想,我过的算什么日子哟,有家不是家,没家又有家。就这么死死赖赖在娘家住了半个月,正月十五也没往婆家去。
吃完第二碗饭,二婶把妮子的女娃接过抱怀里,左右看了看,用手在那两厢的酒窝抠了抠,说你也是,头胎要给他家生个男娃儿,兴许他家就不会多余了你。你男人在部队成人啦,成了人就一辈子只能生一个,生一个你不是坑害了人家吗?
妮子吃完了饭,把娘的空碗捎上洗涮了。碗碰碗的声音很响亮,像是有人在灶房敲花鼓。二婶说你不会轻点洗碗嘛。妮子说那生女娃也不能怪我呀。二婶就从凳上站起来,说那还能怪了你男人?妮子就不再言语了,想,当然不能怪了男人家,男人也没有让我生女娃;又想,都是一样的女人,一样的和男人做了床上的事,为啥人家一生就是男,为啥偏我一生就是女娃呢?想着,妮子碗就洗得慢了,声音也小了,眉头也皱得紧了,已经很像很像一个媳妇了,且还把奶奶的饭刮在盆里,盖在火还没灭的锅台角上,又用抹布擦了桌子,把筷篓里筷子的小头倒过来向上,讲究了洁净,最后扫了地,铲了灰,喂了猪,净了手,走出来,说我去镇上邮所吧?不定奶也是去镇上邮所了。
二婶却说,妮子,我有一个主意,把这女娃留这儿我养,你身边没娃儿,你男人就又可以和你生上一个了,你生个男娃,你男人和婆婆也就得喜欢上你了。
妮子怔着。
“行吗?”
二婶脸上浮了薄笑。
“行的。”
妮子说:“部队上知道我生过娃儿了。”
二婶说:“就说伤风扔到林地了。”
妮子说:“这就苦了你,娘。”
二婶说:“只要你男人不觉多余你。”
妮子说:“我过两天回去给婆婆说一说。”
二婶说:“你今儿就回去给婆婆说一说。”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唤,说二婶妮子,——端出来吃饭啊,好暖和!二婶回唤:我们锅都洗过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