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丹凤高耸,宫宇巍峨。上官婉儿快步走入宫殿,对着帷幔后的人影行礼:“回禀陛下,善和坊踩踏已控制住,除了一庶民被烧死,没有其他伤亡。”
帷幔后,两个男子跪坐在地,柔柔依偎在中间女子膝上,可是明明他们看起来比那位老妇人强壮多了。金辉和烛火晃晃悠悠映亮他们的脸,两人容貌很相似,鼻梁高悬,白皙俊秀,长了副君子如玉的好相貌,但眼角眉梢的媚意却破坏了这份气质。
上官婉儿垂下眼睛,脸上丝毫不为所动。苍老的女声慢悠悠从帷幔后传来:“是怎么控制住的?”
上官婉儿垂头,低声说:“京兆府少尹明华章正巧走到附近看灯,发生变故后他立刻调动金吾卫,稳住了民心。”
明华章?女皇缓声道:“又是他。最近,总是听到他的名字。”
上官婉儿拿不准女皇是什么态度,垂眸,不敢接话。张昌宗觑了眼女皇脸色,笑着说:“不愧是陛下亲点的进士郎,果真忠诚。”
女皇没有反应,脸上还是那样古井无波。张易之在背后按了按弟弟的手,轻声慢语道:“是陛下洪福齐天,天命所归,冥冥中得神佛庇佑,这才让长安避过一次又一次危机。”
张昌宗得到兄长暗示,马上明白过来,嘴像抹了蜜一样说女皇是紫微下凡,奉承天命。
女皇听自己的小男宠说了一会,淡淡道:“行了,既然没事了就下去吧。伤亡的事让京兆府好好处理,长安乃龙首之都,但这两年长安的怪事太多了些,朕让他们做京城父母官,可不是为了好看。”
上官婉儿俯身应诺,轻手轻脚往外退去,恭顺地合上殿门。等人走后,女皇倚在榻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张易之见状膝行到前方,轻轻给女皇揉太阳穴。张昌宗揣度着女皇脸色,斟酌道:“陛下,您成日为国事劳累,也该保重自己身子。如今东宫既立,您不妨分些政务给太子,有诸位宰相护持着,不会出差池的。”
女皇合着眼,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因此张易之很直白地瞪向弟弟,目光中满是不赞同。
他这话太急切了,女皇如今的脾性越发不可捉摸,若惹怒了女皇,后果不堪设想。
张昌宗却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依然做出一副天真模样,说道:“如今太子乃众望所归,臣今夜去宫外观灯,还看到有百姓给太子立了长明灯,庆贺太子回归长安,福寿绵长。若陛下教太子处理政务,诸公定然十分支持。”
女皇依然闭着眼,心中悠悠叹气。张昌宗虽然美丽,但着实愚蠢,挑拨说得流于表面,他心里想什么,女皇不用看就能猜到。
然而,正是因为这份愚蠢,女皇才相信他确实在民间看到了百姓为太子立灯,民间真心为李家重回长安而高兴。
回,这个字十分耐人寻味。仿佛所有人都认定周武王朝是一个乱子,一个意外,一个寡妇可笑的野心。等她死了,这天下终究要回到李家人手里。
李唐,才是满朝文武秘而不宣的君王。她这一生从昭仪,到皇后,到太后,排除万难终于成了皇帝,每一天都在争。她不服女人天生比男人矮一头,不服世家生来尊贵寒门生来贫贱,不服她明明谋略才能远超于她的丈夫儿子,却只能屈居下位。理政权力给她,是丈夫和儿子的美德,收回,她也该感恩戴德。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皇位只有男人坐得,女人坐不得?
女皇为这份不甘斗争了半辈子,她杀了她的二儿子,流放了三儿子,圈禁了四儿子,利用了大女儿的死,拆散了二女儿的婚姻。她做了这么多,终于如愿成了皇帝,然而在她垂垂老矣之时,却眼睁睁看着无论朝臣还是百姓,都期待着前朝复辟。
甚至都不能称李唐为复辟,在天下人心中,本来便当如此。
那她这么多年,算什么呢?
女皇面容依然平静,只能看到眼皮下眼珠轻微转动,暴露了她心绪不宁。张易之觉得弟弟太冒进了,不断使眼色,但张昌宗觉得自己抓住了女皇心思,不肯收手,继续乘胜追击道:“不像魏王,只有您能教导他。今日魏王还托人来和陛下问安,他正被禁足,不能进宫给陛下请安,只能送盏灯,遥祝陛下千秋万岁,龙体安康。”
去年年末,京兆府少尹明华章给连环挖骨案翻案,查出楚君案是人模仿作案,凶手正是魏王幕僚。虽然最后只治罪幕僚,魏王因不知情从案件中抽身,但没多久,魏王就被女皇禁足了。
女皇终于开口了,沉沉说道:“他倒是有孝心,但祈福灯有一盏便好,做的太多了,就多余了。”
张易之紧张,手指险些按错穴位。张昌宗心跳也漏跳了几拍,拿不准女皇口中的“做的太多了”,说的是他,还是魏王。
他仗着女皇闭眼,仔细窥探女皇脸色,壮着胆子说:“魏王做的再多,心里也只向着您。他无非是争宠,想让您多疼他些罢了。”
女皇许久没有应话,就在张易之心神惴惴,几乎要控制不住跪下请罪时,女皇缓缓开口:“朕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张易之长长松了口气,他用力掐了弟弟一下,示意弟弟闭嘴:“遵命。陛下好生歇息,臣等告退。”
出来后,张昌宗拉开袖子,看到手臂上都青了一块,愤愤不平道:“五兄,你掐我做什么?”
“你还敢诉苦?”张易之骂道,“六郎,你今日话太多了。魏王和太子无论如何都是女皇亲人,他们两人再落魄,女皇总不会杀他们,但你算什么?你哪来的胆子,替魏王求情?薛怀义的下场你忘了吗?”
张昌宗这些年无论走到哪里都众星捧月,哪怕宰相见了他都客客气气问好,如何受得了这种语气?张昌宗也冷下脸,说:“你清高,你遗世独立,可是女皇身体越来越差,她还能捧着你多久?等她走了,你去哪儿摆恒国公的威风?怕是连皮带骨,都要被人剥了。”
张易之如何不知道呢?他们兄弟二人因为侍奉女皇一飞冲天,满门显赫,但这些煊赫都是无根浮萍,现在他们越得意,等女皇死后摔得就越惨。
他也想过急流勇退,遣散家财,去民间过回寻常日子,然而,皇权漩涡一旦沾上了,是你想退就能退的吗?
从他们入宫为女皇献艺那天开始,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如今不是他们杀人,就是来日别人杀他们,二张兄弟只能找外援。唯有讨好了下一任皇帝,才能保住他们兄弟的命。
然而,李家本身就是皇族,哪里用得着他们扶持呢?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最终,他们选择了同样没有退路的武家。
武家诸王中,又属魏王最雄才大略。他们和魏王一拍即合,他们在女皇身边为魏王通风报信,魏王日后保张家全身而退,这是双赢之举。
前提是,下一任皇帝得是魏王。再不济,也该姓武。
张易之静默良久,唯有朔风猎猎从丹凤门穿过。最后,张易之说:“可是,你操之过急,恐怕在女皇面前露了马脚。”
张昌宗嗤笑一声,不屑道:“她是什么人,满朝文武谁的动向不被她握在手心,你以为我们能瞒过她吗?她需要的,就是一个恶毒浅显,毫无心机的傀儡。”
女皇更宠爱六郎,对琢磨女皇的心思一事上,张易之还真远远不如弟弟。张易之屈服了,问:“那接下来你待如何?”
张昌宗轻呵一声,转身看向巍峨高大,令人目眩神迷的大明宫,说:“女皇如今对李家的猜忌愈来愈重了。报信给魏王,至于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他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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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府内,魏王看完飞鸽传书,面无表情将密信递入火中,烧成灰烬。
他一动不动盯着烛心,看得久了,眼睛被晃出虚影,空地上隐隐约约出现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突然抬高声音,问心腹:“李贤的遗孤找的怎么样了?”
心腹跪在垂帘外,心惊胆战回道:“回殿下,苏氏女和明家龙凤胎一切行动如常,看不出端倪。”
魏王冷笑一声,彻底失去耐心:“去年十月,你们就是这样说的。”
心腹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头都不敢抬,忙道:“但属下打听到,曾有人多次在苏家附近看到一个男子,疑似是镇国公。”
魏王微微眯眼,镇国公去过苏家?那就几乎可以坐实,抱去苏家的那个女子才是他的亲生女儿,李贤的孩子,就在那对龙凤胎中。
还真是忠臣啊,为了一个死去的太子,将亲生女儿送出去做牺牲品,这么多年养在农家,甚至连来往都切断了。明明是公府千金,却铁了心让她一辈子当个农女。
真是大公无私。真是忠心赤胆。
魏王起身,用力将烛火按灭,道:“来不及慢慢等了,不如引蛇出洞。将这个消息透露给苏氏女,安排她去镇国公府闹。把水搅浑,才能看出藏了多少条鱼。”
魏王眯眼,阴鸷道:“我倒要看看,能让臣子抛头颅弃亲女的章怀太子后人,到底藏在哪里;等姑母知道臣子心目中的大唐正统李贤竟留有后人,还能不能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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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三日无宵禁,理应是全城狂欢的日子,但因为出了爆炸的事,长安戒严,不光禁卫军的假期结束了,连明华章也紧急被叫到京兆府,听候圣命。
虽然爆炸的事没造成踩踏,但此事影响极为恶劣,上元节长安不仅有百万百姓,还有来自各国的胡商、使者,堂堂大周竟有人被当街炸死,传出去成何体统?
传旨太监照例把京兆府众人数落了一顿,然后转达女皇旨意,让他们整顿全城灯火,务必保证此类事情不再发生。
明华章大清早挨了一顿骂,都已经习惯了。京兆府就是如此,论功行赏的时候轮不到他们,但长安发生任何事故,首当其冲就是他们。
上个案件还没完全结束,紧接着又被甩了个烫手山芋,京兆尹很是窝火,等内侍走后,没好气冲手下发火。
众人垂眉听着,京兆尹牵动肝火,骂到一半捂着唇咳嗽起来,越咳越撕心裂肺。众人忙道:“京兆尹息怒,您这是怎么了?快去请郎中来。”
京兆尹挥手,止住衙役们的动作,说道:“不用。如果完不成陛下交代,迟早也是死,哪用多此一举?”
众人不敢应话,小心翼翼劝京兆尹保重身体。京兆尹瞥见明华章,似笑非笑说:“差点忘了,大功臣还在此。明少尹刚破了挖骨案,昨日又力挽狂澜平息动乱,这么好的运气,想必区区爆炸一事,难不倒少尹吧?”
自从明华章推翻了京兆尹的定案后,京兆尹看到明华章就再没有好脸色,总是要不轻不重刺几句。明华章还是那副沉静模样,拱手道:“不敢,臣才疏学浅,不敢托大,接下来该做什么,还望京兆尹指示。”
京兆尹皮笑肉不笑勾了勾唇,说:“明少尹有主意的很,我哪敢指手画脚。陛下不是说了,让排查全城灯火吗,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明华章拱手应是,京兆尹扫了明华章一眼,冷着脸从他身前穿过。等京兆尹走远后,衙役们看着明华章,面露尴尬:“少尹……”
明华章对此倒很淡然,他静静放下手,仿佛刚刚被当众刁难的人不是他一般,晏然自若道:“去做事吧。各主街的灯架,还有商铺里的花灯,无论大小,每个都要检查。”
一把手和二把手闹矛盾,众人也不敢置喙,抱拳道:“是。”
本该在家里休憩过节的日子,京兆府却要顶着寒风,挨家挨户检查,别提多晦气了。明华章安排好各人负责区域后,就牵了马,策马朝锦绣楼而去。
锦绣楼掌柜刚得了儿子,生意蒸蒸日上,他不可能自己炸自己的。百岁灯里的火药,定然是外人偷偷塞进去的。
长安那么大,被动检查是防不住的,只有揪出背后的人,才能永绝后患。
明华章刚走到善和坊附近,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他心中无奈,勒马,慢慢踱到车前:“你怎么在这里?”
车帘从里面掀开,露出一张可爱无辜,却知错不改的脸。明华裳杏眼眨巴眨巴望着明华章,仿佛她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一般,无辜道:“二兄,你来了。我想去里面看看,但守卫不让我进。”
明华章没好气道:“他们不让你进是应该的。你守在这里,是拿准了我会放你进去?”
明华裳表情越发可怜了:“那不然呢?这么冷的天,你忍心让我在外面挨冻吗?”
“你可以回府。”
明华裳不说话了,她扒在车窗上,双眼可怜兮兮看着他。明华章知道他要是不让她如意,她还真做得出在这里等一天,也不知道在威胁谁。
然而明华章又不能真的把她冻着,只能叹道:“行了,走吧。”
明华裳如愿以偿,她跟着明华章走入锦绣楼,问:“二兄,陛下召你们去京兆府,说什么了?”
“能有什么,自然是挨骂。”
“啊?可是你明明昨日立了大功,要不是你,后果不堪设想。”
“爆炸发生在长安,本就是京兆府失职,我不过是将功赎罪罢了。这些虚名不重要,先去找换灯的人吧。”
“掌柜夫人伤情好些了吗?我想去看看她。”
明华章也有此意,京兆府衙役全是男子,不太方便探望女眷,由明华裳出面再好不过。明华章带着明华裳去后院,等到无人处,明华裳悄悄对明华章说:“二兄,我有一个想法。”
“嗯?”
“上次你执行任务时被人埋伏,可见玄枭卫内部有人想害你。可是天字级明明是最高级别,又不通过玄枭卫消息点,发给你的任务怎么可能被人截获呢?我思来想去,最可能的解释就是控鹤监出问题了。所以我想,我们能不能故意传一个假消息上去,看看经过了哪些人的手,逐一排查,就能找出想害你的人了。”
最开始韩颉骗明华裳加入时,将玄枭卫吹得神乎其乎,仿佛只要进来,轻轻松松就能养老。明华裳当初被编制和养老冲昏了头脑,进来后才发现,想在玄枭卫中活着挣到养老钱,哪有那么轻松。
这一年她执行了数次任务,慢慢摸索出这套机制的运行规律。玄枭卫是一套隐藏在民间的情报体系,直白点说,就是把周武初年臭名昭著的铜匦、酷吏融合为一体,既收集情报,又执行刺探、暗杀、监视任务,只不过像星火一样散落在朝野各个阶层,不再为人所知。
玄枭卫内等级森严,壁垒重重,彼此之间严格保密,可能两个暗桩迎面走过都互不相识。玄枭卫按级别可分为天、地、玄、黄四类,其中天字级别最高,可直接面见圣人,有单独的通信渠道,仕途可谓平步青云,只有极少部分幸运儿能升到这一步;地字级负责执行任务,需要队友彼此配合,所以是四个级别中难得相互认识的暗卫;玄、黄是纯粹的情报搜集人员,玄监视勋贵朝臣,黄监视平民百姓,负责事无巨细将每天发生的事写在纸上,递到信息点,各级信息点由专人维护,最后汇总到宫里。
这四个级别相互配合,织成了一只巨大的手,将朝野牢牢掌控在女皇手中。但新的问题同样接踵而来,这样庞大的一支队伍,每日传上来的信息量可想而知,女皇就算再聪明也终究是凡人之躯,不可能看完这么多消息,所以她在玄枭卫之上,又设定了一个专门处理信息、收发情报的机构,叫控鹤监。
没错,正是那个坊间传闻专门给女皇物色男宠的控鹤监。民间一听到控鹤监,就想到薛怀义、二张兄弟,就想到女皇的风流韵事,其实,控鹤监的实际功能,远比民间以为的多得多。
如果说玄枭卫是女皇的耳目手足,那控鹤监就是女皇的副脑。控鹤监里都是宫女太监,这些人无家族可靠,无后代可依,便只能仰仗女皇。他们大多读书识字,每日玄枭卫传回来的情报,便通过各个节点汇总到控鹤监,由这些宫人查阅后总结出要点,递给女皇过目。女皇若要做什么事,也是由他们草拟命令,下发到宫外的玄枭卫暗网,相应的地字级玄枭卫接到任务后,前去执行。
明华裳虽然是个菜鸡新手,但架不住她有一个天字级的兄长,所以也能蹭到独属的通信渠道。如果他们的消息都能泄露,那就说明问题不在宫外,而在宫内。
控鹤监里有人出卖“双璧”。
如果只有明华裳自己,她肯定选择苟着,出动出击并不是她的风格。但明华章遇袭了,明华裳就没法忍。
她决不允许有人伤害明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