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商清秋,暑徊日长。终南山长林丰草,天色将暝,风吹过林木,整座山都笼罩在沙沙声中。
竹帘高高卷起,穗子随着风轻轻摇晃,明华裳坐在直柩窗下,头发挽成简单的元宝髻,露出细长的脖颈和白净的脸庞。
她未施粉黛,一身清爽简单的白色便服,除了脑后浅绿色的发带,通身上下找不到多余装饰。
长安的暑日十分闷热,唯有日出前和日落后能舒服些,而上午练武雷打不动,一天里唯有傍晚这段时间能安安心心看书。
明华裳睫毛低垂,专注捧着一卷厚厚的卷宗,这时候院门被人推开,她随意用余光瞥了眼,欲要起身,被来人止住:“不用动,看你的书吧。”
明华章同样做利落的白衣打扮,腰高高束起,勾勒出宽肩窄腰长腿。他从林荫下走来时,切实演绎什么叫华茂春松,长身玉立。
他怀里抱着几卷卷轴,停在窗前,轻轻松松看到了明华裳手中的内容:“还在看江南道的卷轴?”
“是。”明华裳说,“难得这位刺史卷宗记得详细,不光附有死者验尸报告,还记录了凶手的家世情况。这可是珍贵的第一手材料,当然要慢慢看,仔细看。”
明华章没说什么,俯身越过窗户,将带来的卷轴放到她身边:“这是韩颉新找来的记录,上面写了案件情况和凶手供词,或许对你画像有用。”
明华裳听后惊喜,连忙去拆新卷轴:“真的?这可太及时了,办案的人只关心死者,抓到凶手只要招供就完了,根本不关注凶手是什么样的人。都说验尸是让死者说话,结果现成的活人——凶手,却根本没人想过让他们说话。不知穴深,如何伏虎,只有知道凶犯是怎么想的,才能知道发生命案时如何寻找凶手,未发生命案时又该如何防范。”
这类话明华裳已抱怨过很多次了。四月份他们在长安找回大明宫图后,韩颉一天假都没给他们放,马上就让他们回来训练。
如今已进八月,这四个月里,明华裳整日待在深山老林里骑马射箭打沙包,有时候还要当做沙包被别人打。她体力和耐力都大幅提高,不再是曾经一拳就倒、两步就喘的小废物了。
至少能挨两拳。
除了习武,韩颉也没让他们在文试上放松。四个月内他们学习了暗号、杀人、救人、各地风物志甚至道术风水等稀奇古怪的知识,这些是所有人都要学的大锅饭,除此之外明华裳还被开了小灶,每日课余时间别人休息,她要捧着历年历代的卷宗看。
明华裳能亲身经历的案子少之又少,毕竟她不至于这么衰,走哪都能遇到死人。明华章很反对她靠直觉破案,坚称经验比直觉重要,兼听比偏信重要,他找来很多卷宗,让明华裳从过往的案例中见识形形色色的罪犯,帮她训练画像能力。
明华裳这几个月过得很辛苦,每天除了睡觉再无多余时间,但说实话,收获极大。
前期是她磕磕绊绊学习卷宗,后面就轮到她给卷宗挑毛病。各地官府办案能力参差不齐,能不偏不倚描述凶手的更是少之又少,明华裳往往要看一大段废话,才能找到一两句有用的证词。她对此怨念极深,每次见到明华章都忍不住抱怨。
明华章对此习以为常,他单臂撑在窗沿上,叹息道:“这是四都的卷宗,已经算好了。世人重京官而轻外放,每年的新科进士都想方设法留在长安、洛阳,其余的也会去往江南等鱼米之乡。长安、洛阳、扬州虽繁华富庶,亦不过是大唐三百五十余州中的其三,连百中之一都不到。京畿之外偌大的疆土,连读书识理的长官都少有,何况下方的流外吏。”
明华裳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两人虽然隔着窗户,但脸却离得很近。初秋暑意未消,斑驳的绿影落在他身上,远处的风掀来哗啦啦的声响。
他似乎又长高了,肩膀逐渐变宽,露出男子的硬朗棱角,却还保留着少年的清瘦修长,一眼望去如雨后的竹,柔韧笔直,清姿磊落。他提起外州吏治薄弱,眸光漆黑又认真,是当真在忧虑。
明华裳自然没错过,他说的是“大唐”。可是,现在的国号应当是周。
明华裳没纠正他,说:“二兄,我看这些卷宗,最大的感触倒还不是缺人,而是浪费。”
明华章听后郑重起来,问:“怎么说?”
“拿长安来说,京兆府的官员无论如何不能说无才吧,但他们办案时,只知道让手下人磨时间、耗辛苦,把现场周围所有人都盘问一遍,抓不到可疑的人就扩大范围,再次蹲点、盘问。小吏也是人,时间长了也会疲惫、厌倦,他们整日劳苦却只能拿到微薄的俸禄,不免会屈打成招糊弄上官。这不是衙役小吏的错,是上方长官的错。”
明华章听得很认真,点头示意:“你继续说。”
“而我看他们的办案卷宗,分明有很多功夫是没必要的,纯粹白折腾。我也能理解主官的想法,他们是一方父母官,抓不到凶手会影响他们的政绩,极可能会拖累吏部考评。他们不敢冒险,便责令手下布下天罗地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才不管那些捕快小吏会不会累。可是很多凶手分明是有共通性的,比如奸杀女子的人,之前很多都有纵火经历;用残忍手段虐杀死者的人,很可能是从虐杀动物开始的;许多看似残忍、被官府判断为仇杀的杀人案,在我看来,其实是为了……”
明华裳一下子卡住了,她本来想说是凶手不行,硬不起来所以在尸体上泄愤,有些痕迹看似是暴力,其实是性谷欠。
可是,这些话要怎么和明华章说?
明华章手臂撑在窗沿上,半俯着身,认真看着她。他今日穿着窄袖白色圆领袍,袖口翻折,上面绘着繁复的宝相花纹,其下隐约可见他精巧的腕骨,修长有力的小臂线条。
他常年习武,饮食自律,穿衣时看起来四肢纤长,清瘦飘逸,其实他手臂并不细。
明华章眼眸黑白分明,水泽盈润,见她停顿,还主动问:“是什么?”
明华裳不知道想到什么,自己脸红了。她偏过脸,掩饰地咳了声,支支吾吾道:“我还没想好。”
明华章静静凝望着她,显然无法被这个理由说服,但也没再勉强,说:“好,你慢慢想。你说的很有道理,科举选士虽然给了广大寒门机会,但选出来的都是文人,离做官执政还有很长一截路。你总结的这些共同点很有用,有没有想过将它们汇总起来,写成一本书?”
“我?”明华裳听后本能道,“二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书画差得很,写诗更是狗屁不通,这种事应当交由高士,再不济也该由位才女来。”
明华章突然伸手捏了捏她头上的元宝,微微含笑道:“不要妄自菲薄。那些所谓才子才女作诗是为了歌功颂德,而你却是为死者言,为生者权。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你比他们崇高多了,理应是他们见了你惭愧,你有什么不敢的?”
明华裳怔然,还是有些迟疑:“可是我……”
“慢慢来。”明华章说,“如果能写成一本书,推广开来,既教长官如何分配有限的人力,又教衙役如何缉凶,那天下冤案错案会减少多少?裳裳,你看一会命案现场就能画出凶手画像,你的天赋不比谢济川差。如今有才之人一心仕途,事于帝王,无人肯事百姓。我希望你不负你的天赋,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明华裳抬眸,撞入明华章眼中。他的视线平静沉稳,静水流深,无声处自有一股力量。
原来明华裳不明白,他为何不知疲惫一样读书习武,勤学苦练,他绝对是她见过最自律的人。他已经什么都有了,还在坚持什么呢?
现在明华裳终于知道了,他并不是口头上追求君子,他是发自内心相信孔孟之言,践行他的君子之道。
明华裳也不知不觉被那股凛然正气感染,慢慢点头:“好,我试试。”
山风穿堂而过,头顶的竹帘轻轻摇晃,两人视线相望,脸颊相距不过半尺。明华章才意识到他们的距离好像有些太近了,他正想如何不动声色化解,突然身后院门被推开,一道大咧咧的声音闯进来:“热死我了,明华裳,你昨日的疏论写了吗……”
明华章立刻站直,明华裳也赶紧坐正,掩饰性地看书。江陵风风火火闯进来,瞧见这一幕都愣了下:“你们在干什么?”
其实江陵本来没有其他意思,明华章是明华裳兄长,出现在她屋里很正常,隔着窗户说话也很正常,但两人急忙撇清的姿态,却让他感觉怪怪的。
明华章看到江陵熟门熟路的样子,脸色也不太好看:“你来做什么?”
“我来抄……啊不是,看看明华裳的疏论是怎么写的。”江陵对这里非常熟悉,都不用明华裳招呼,驾轻就熟进来翻找,毫无这是女子房间的自觉。他找出明华裳的课业,翻了翻,惊讶抬头:“你没写?”
“是啊。”明华裳诚恳说,“我还等着你们写完,参考你们的呢。”
江陵一脸微妙,说:“巧了,我刚从谢济川那边过来,他也没写。”
明华裳问:“任姐姐呢?”
“她?”江陵夸张地挤眉,“她就算写出来,你敢抄吗。”
明华裳默了下,看向他身后。江陵被吓得一激灵,赶紧回头,看到空空如也的大门长松口气:“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个男人婆来了。”
“任姐姐,谢阿兄,你们来了。”
“还来这一套。”江陵嗤之以鼻,不屑道,“就算男人婆真来了我也不怕,以前是让着她,现在她早就打不过我了,课上无非是给她面子而已。要是我认真,打得她满地乱爬不是动动手指的事?”
明华裳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你要不再想想?”
“这有什么可想的!”江陵昂首挺胸,傲然道,“像谢济川这种小白脸,我一拳可以打五个,只不过要看他的文章,面子上不好做绝而已。”
“是吗?”
江陵毫不犹豫应是,他说完后才觉得有些奇怪,声音怎么是从身后传来的?
江陵慢慢回头,看到“小白脸”本人正站在门边,笑眯眯看着他:“原来如此,感谢你之前手下留情。”
江陵看到谢济川身旁咬牙切齿的任遥,只觉得脑子嗡嗡的。任遥将手指捏的咔嚓作响,冷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是谁满地乱爬。”
院子里响起凄厉的尖叫声,明华裳眼疾手快趴在窗户上,朝外面大喊:“要打出去打,别砸坏了我院子!”
回应的是一阵沉闷的皮肉撞地声,也不知道他们听到没有。明华裳半跪在窗户前,颇为苦恼:“好不容易种好的菊花,过几天还要做月团呢,别给我压坏了。”
谢济川从容地绕过案发现场,施施然走上台阶,对明华章说:“你果然在这里,可叫我好找。韩颉有事找你。”
“什么事?”
“多半是为了下山。”谢济川说,“女皇有意在长安过中秋,已下令启程,预计三天后入城。这次迁都声势浩大,三省六部、王孙公主、公侯伯爵随行,镇国公府也在伴驾之列。你来长安名义上是准备科考,祖母、父亲到达,你不出面说不过去。”
长辈们来长安后,明华章的行踪就不能这么自由了,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谢你传话,我这就去找韩颉。”
说完,明华章看向打得不亦乐乎的另两人,沉下声音道:“够了,马上要举行最终考核,你们不想着备考,反而在这里胡闹。”
明华裳心疼自己的月饼,愤愤不平应和:“就是。”
“你也是。”没想到明华章忽然将矛头对准她,道,“脑子里只有吃的,江陵随便推门进来,还在你的房间里翻找,你就由着他?”
明华裳被说得有些懵,诧异道:“可是,一直都是这样啊……”
这竟然还不是第一次,明华章愈发生气了。谢济川看到,说:“一些小事而已,连这也要计较,你未免太小气了。”
“小事?”明华章冷冷看向谢济川,“有男子不敲门就进入你妹妹的房间,还在她闺房里乱翻,你也觉得是小事?”
谢济川摊手,真诚地说:“我没妹妹。”
明华裳险些笑出声来,明华章瞥过来,明华裳立马噤声,乖巧把脑袋搁在窗沿上。明华章看到她茫然无辜还理直气壮的眼神,气得用力敲了下她的额头:“只知道吃。”
明华裳不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她双手垫在下巴下,气得吹胡子瞪眼:“吃怎么啦?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明华章眼神扫过来,明华裳在兄长强大的视线压迫下,不情不愿道:“好嘛,我知道了,下次不给他抄作业了。”
“还有呢?”
明华裳努力地想:“看书时锁门?”
谢济川被晾了许久,悠悠道:“差不多得了,我来可不是为了看你们兄友妹恭。你在长安的借口是准备科举,眼看距离制科不到一个月,你要是考不上,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明华章看起来对这次科举没什么热情,淡淡说:“一场作秀而已,名额都内定好了,考不考又有什么所谓。”
“那可不一样。”谢济川说,“女皇可是为了让你进官场,特意举办了一场科考。你如果不去,我们不就白陪衬了?”
明华裳靠在窗沿上,眼睛骨碌碌在他们两人身上转,问:“谢阿兄,你也要参加九月的科举?”
“是啊。”谢济川笑道,“不光是我,另一个组的千山也要参加。二妹妹,你觉得谁能考中状元?”
明华裳笑得滴水不漏,甜甜道:“肯定是我兄长。”
她这话没毛病,明华章是她假兄长,苏行止是她真兄长,谢济川是明华章的朋友,勉强也能称一声兄长。无论谁是状元,都是她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