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万籁俱静,而夜晚的平康坊才刚刚热闹起来。山茶倚在窗边,听着隔壁青楼招摇的舞乐声,气得不住揪帕子。
京兆府明明说了,张三郎是自杀,和他们天香楼没关系。客人们却觉得晦气,连熟客都不肯上门,其他青楼见此机会乐得挖天香楼墙角,山茶亲眼见着远不如她的女子被捧为花魁,甚至也拿出红绸,明目张胆地模仿她的飞天舞。
山茶气得浑身发抖,可她看向自己的腿,又气老天爷和她作对。她至少有一个月不能跳舞,一个月后别说平康坊,便是天香楼内,又有多少人记得她?
山茶正在生闷气,听到走廊上有说话声,似乎什么人出去了。山茶伸长脖子,问隔壁开窗的女子:“怎么了?”
对面人影扭了扭,不阴不阳说道:“还能怎么了,江世子看上了我们花魁,召她去单独献艺了呗。”
这可谓往山茶心上捅刀子,山茶一下子沉默了。隔壁女子犹不满意,悠悠道:“世子对玉琼格外青睐,都两天了,每天晚上都单独点她,说不定今日就要留宿了。江世子对那两个婢女如此纵容,可见是个心软好拿捏的,依我看,玉琼就要飞上枝头,进江安侯府做凤凰去了。”
山茶砰的一声合上窗户,隔壁女子嗤了声,她回头,透过大开的门往对面望去,正好看到玉琼进了广寒月苑。
随后广寒月苑的门关住,不给外面一点窥探的可能。女子叹了口气,十分惆怅。
伺候家世高贵、年轻俊俏的小侯爷,这种事,为什么轮不到她身上呢?
广寒月苑。
任遥关门后,玉琼站在门口,对着门窗紧闭、灯火通明的包厢,本能生出一种不祥感。她笑着道:“世子,长安的夜很有些沉闷,为何不开窗通通风?”
江陵大剌剌坐在榻上,说:“我不喜欢开窗,吵。”
玉琼笑了笑,温柔道:“世子说的是。昨日的曲子未曾奏完,不如继续?”
“没意思。”
玉琼怔了下,笑道:“是玉琼失礼了,胆敢替世子做主。不知世子想听什么?”
江陵一条腿支在榻上,他胳膊随意搭着,说:“从小到大我听过的琵琶曲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实在懒得听。不如你将琵琶放下,我们随便聊聊?”
玉琼抱着琵琶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世子有命,玉琼莫敢不从。但玉琼见识短浅,胸无点墨,恐怕会让世子失望。”
“无妨,你说说你的事就行。”江陵道,“比如,你和卫檀、张子云的关系。听说卫檀和你相交甚密,经常召你入府,算是你的常客。但最近这两人都死了,也是稀奇。”
玉琼确定今日难以善了了,江安侯的世子在命案后突然造访天香楼,还不顾晦气在楼里走来走去,她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果然,他们来者不善。
玉琼还算镇定,抱着琵琶不卑不亢,说:“小女身世坎坷,早年有道长给我批命,说我八字硬,恐会对家宅有妨碍。兴许,我真的是不祥之人吧,对我好的男子都意外死了,唯独我好端端活着。”
江陵心里啧声,好一招以退为进,比他继母强多了。江陵拍了拍旁边的座位,说:“你那琵琶看着不轻,抱着多累啊,放下来坐会吧,琵琶我帮你抱着。”
玉琼笑道:“这怎么能行,世子金尊玉贵,小女不敢逾越。”
江陵歪头,定定看了她一会,忽的笑了:“是不敢,还是不能?”
玉琼微垂着眼睛,脸上波澜不惊:“小女听不懂世子在说什么。”
“听不懂吗?那要不要换个好懂的话题,比如你是怎么杀了张子云,伪装成自杀,从他拐杖里偷走卫檀的画?”
玉琼听到画的时候心脏紧缩,知道铡刀终于还是落下来了。她手指缩紧,紧抱着琵琶垂眸,问:“你们是谁?你真的是江安侯世子吗?”
江陵对着她眨眨眼睛,挑眉笑:“你猜?”
玉琼沉着脸不说话,她就觉得那两个女扮男装的婢女很怪异,不在世子面前争宠,不想着伺候世子,反而在天香楼里满地乱转。但她慑于江安侯府的权势,心想总不会有人有胆子冒充江安侯的儿子,这才按兵不动。
谁想,竟在阴沟里翻了船。
玉琼知道他们叫她来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套画的下落。玉琼打定主意,一句话都不肯再说。江陵啧了声,道:“他们说东西在你的琵琶里,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啊?”
玉琼如坠冰窟,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破。这时她颈侧贴上来一股凉意,方才关门的侍女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短刀已抵上她命脉:“玉琼姑娘,我对长得好看的人不忍心下手,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让我来?”
江陵手指大咧咧敲着膝盖,啧道:“放屁,你对我动手可从没见过不忍心。”
任遥眼睛微眯,心情显而易见的暴躁起来。明华裳于心不忍,从屏风后走出来,说道:“够了,当着玉琼姑娘的面呢,别说粗话。玉琼姑娘,我们很仰慕你的才华,实在不愿意与你为难。卫檀的画不是你能拿的,现在交出来,我可以保证你安全无虞。”
玉琼眼中划过讽刺,可笑,她是获罪官眷,稍微活得好些都有人看不顺眼,如今被抓到把柄,这些人怎么会放过她呢?玉琼手指不知不觉按住琵琶轸子,仿佛在考虑什么。
明华裳注意到玉琼的动作,猜到那是某个机关,她想毁了画。屋中无形的弦紧绷起来,明华裳仿佛都已经听到暗器出鞘的声音,她及时开口,道:“赵姑娘,我们不是坏人,只要你拿出那张图,我们不会伤害你。”
玉琼从进门起算得上冷静理智,沉着应对,但她听到“赵姑娘”这三个字时,浑身巨震,连脸上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了。
赵姑娘……自从父亲被判谋反,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个姓氏了?
明华裳看到玉琼的表情就知道她赌对了。玉琼小心谨慎,心思缜密,这种人不会把身家性命交由别人保管的,大明宫图多半还在她身上。明华裳左思右想,觉得玉琼从不离手的琵琶有些奇怪。
从她画中可以看出,她真正擅长且喜爱的是画作,而不是奏乐,何至于抱着一柄琵琶片刻不离?而且,玉琼去卫檀府上时,也是弹琵琶。
巧合多了,明华裳就没法视作平常。她和明华章一致认为玉琼的琵琶里有机关,大明宫图就被她藏在机关里。然而图纸不比其他证物,万一把玉琼逼急了,她心一横毁了画,那他们就白忙活了。
谢济川建议伏击,动如雷霆,一击必杀,他们足有五人,解决玉琼不成问题。但明华裳却觉得或许可以合作,她和玉琼谈谈,说不定能说服她主动交画。
玉琼听到“赵姑娘”有反应,这是一个好兆头,明华裳继续说道:“听闻赵大人曾是朝中清流,与许多名士往来密切,包括闻名天下的阎右相。若赵大人知道你今日画技,定会很欣慰的吧。”
玉琼越发沉默,明华裳趁机说:“为何要杀张子云,为了给卫檀报仇吗?卫檀是阎右相的徒弟,阎右相和你的父亲是好友,如果你的父亲没有获罪,你和他门当户对,又都是爱画之人,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先前说了那么多玉琼都没反应,明华裳本来没奢望玉琼回答,没想到她却冷冷说:“我和他是知己之交,用男女之情揣测我们,实在是庸俗低劣。”
明华裳意外地睁大眼睛,根本不在乎玉琼话中的敌意,高兴说:“所以,你真是为了报仇?仅仅一个卫檀,应当也不至于让你冒着性命危险动手吧。”
玉琼呼气,陷入些微的怔松。
她会杀张子云,真的是个意外。就如那日她在卫宅,弹奏琵琶时突然看到卫檀吐着黑血栽倒,一样的意外错愕。
卫檀死后,她和其他宾客被关在厢房里,光问话的人就反反复复来了三茬。事发时她在弹奏,先前和卫檀也没有任何身体接触,她的嫌疑最先被排除,官差终于松口,放她回去。
玉琼出门时,看到张子云在替卫檀操办后事。管家哭丧着脸,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而张子云拄着拐杖发号施令,颇有定海神针之效。路人都在赞叹卫檀命好,有此友当真是福气,要不然,连身后事都不得体面。
福气吗?玉琼觉得未必。
先前卫檀和她说过,朝廷让他复原大明宫设计图,为迁都做准备。卫檀此人恃才傲物,他不慌不忙,故意贴着最后期限完成,一画完就忍不住广宴宾客,叫人来炫耀。
玉琼本来没当回事,卫檀向来如此,明日工部的人就要来取图了,今日放纵一夜,应当没事。
谁能想到,卫檀视之为至交好友的张子云,竟然为了一幅画,对他动了杀心。
卫檀志满意得将画挂在堂上,让众人围观,等过足了瘾才收起画,让仆人送回书房封存。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是这幅画第一批观众,同样会是最后一批。
看画时玉琼就注意到张子云表情不太对劲,那时她没放在心上,照常弹奏琵琶。张子云途中出去了一会,回来后他沉默地拄着拐杖,劝卫檀喝酒,玉琼依然没放在心上。
紧接着卫檀死了,在场所有人都被当做嫌疑人关押,玉琼在官差一遍遍的询问中,将怀疑的目光投到张子云身上。
张子云的表现,似乎有些奇怪。但玉琼也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何况她自从被抄家后,对官差没有任何好感,自然不会向官府禀报自己的怀疑。她回到天香楼,越想越不对劲,就在这时,她看到张子云来青楼了。
那日是山茶飞天舞首秀,老鸨早就广而告之,玉琼也早早订下安排,晚上要去陪贵客。但是张子云难得独自走入天香楼,如果错过这次,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靠近他。
所以玉琼明知晚上有客要来,还是主动招揽张子云,以切磋画艺的名义带他到风情思苑。她知道风情思苑有暗门,天香楼里的事鲜少有能瞒过她的,玉琼最开始没打算做什么,只是本能安排一层保险。
酒过三巡之后,张子云渐渐喝高了,趾高气扬地说他要发达了,很快就会成为魏王的亲信。此情此境,再结合几日前发生的事,玉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张子云背叛了卫檀,他为了升官,竟甘心做魏王的走狗。
卫檀奉命重绘大明宫图不是秘密,他又高调,即便是秘密也嚷嚷得全城皆知了。武家的人想要阻止迁都,秘密接触卫檀身边的人,张子云就这样被功名利禄打动,答应替武家取画。
但卫檀拖得太久了,画完后第二天工部就要来取图,张子云没有时间从长计议,只能出门杀掉送画的奴仆,再回来毒死卫檀。
有卫檀在,图纸丢了一张,再画一遍就是,根本无关痛痒。只有卫檀死了,才能让含元殿无法重建,真正阻止女皇迁都。
张子云一门心思等着魏王的信使,只要将这张画交给对方,他就可以乘云直上,大展宏图。但在此之前,他要先活到武家的人找到他。
卫檀死得蹊跷,官府也不是傻子,长安的旧贵族马上就意识到有人要阻挠迁都。这关系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家族荣辱,长安贵族们这次出奇团结,不遗余力放出暗卫,全力寻找窃画之人。
张子云心惊胆战,他不敢再在自家待着,想去一个安全、人多、不易被追踪的地方躲一躲,最好的地点自然是青楼。
而平康坊里名气最大、姑娘最文雅的去处便是天香楼,就这样,在命运的安排下,张子云走入天香楼门槛,被独自倚在三楼的玉琼看到。
玉琼察觉到张子云的所作所为后,不齿他卖友求荣,更无法容忍他帮武家弄权。一旦这次武氏得逞,迁都一事被搅黄,日后还不知要生出多少变故来。
她的父亲就死于武后擅权,十六年了,她眼睁睁看着母亲、姐姐受辱而死,兄弟被流放边疆,族人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剩她一人。她决不能容忍武家继续传承下去,只有皇位回归李唐,她的父亲,她们赵家,才有可能平反。
她看着那个男人酒后忘乎所以,大放厥词,恨意像水下的冰,一点点凝聚成狰狞模样。
她要杀了他。
玉琼很冷静地构思如何杀人,平静做着最疯狂的事。她借口回屋取东西,取出自己房里珍藏的毒。
在这一行浸淫久了,她身边也积攒下不少见不得光的东西。这毒名醉生,是她高价从西域商人手中买到的,无色无味,毒性强大,混在酒里效果尤好,最难得是它毒发后症状不明显,外表看起来宛如突发疾病死了一般,一如它的名字,醉生梦醒,至死方休。
玉琼出门时便想好了,要不了多久,预定她的贵客就该到了,到时候老鸨肯定会来赶人,她稳住张子云,让他单独待在包厢里,自己则顺势跟着老鸨离开。出门前她找机会将醉生涂在酒壶嘴上,保准毒死张子云,并且能摘清自己的干系。
戌时山茶会准时献舞,她见过山茶排练,知道山茶的舞很新奇,足以吸引男人的视线。她借着吃醋的名头离开贵客,去小隔间休息,然后趁人不备溜下楼,利用山水屏风的通道穿过大堂,登上东楼,从通气窗和暗门进入风情思苑,处理一下现场,并拿走张子云身上的画。
那个蠢货显摆的如此明显,她早就看出来的,画藏在他的拐杖里。
玉琼自认为自己已经考虑到方方面面,但世上不存在完美的计划,无论多周密的方案,一旦施行,就会遭受各种意外的考验。
首先是老鸨,她给张子云送来两坛酒,玉琼暗暗皱眉,但并没有担心。因为她的毒下在酒壶嘴,无论张子云喝什么酒都会中毒,老鸨的酒或许还能帮她混淆视线。
再然后,假借吃醋离开广寒月苑时,她在走廊上碰到了人。玉琼依然很冷静,她从容走入休息隔间,等外面无人后,才轻手轻脚下楼。
大堂已经在她的暗示下放下帷幔,连屏风也按她的吩咐摆好了。紫鸢最钦佩她,几乎对她言听计从,她以考验观众为名,让紫鸢将屏风摆开,并严格保密,紫鸢也毫不犹豫地听从。玉琼顺利穿过屏风,登上东楼时发现另一个意外,她够不着隔间的通气窗。
玉琼只能下楼,偷偷用随身匕首从红绸带上割了一截。绸缎落在帷幔后,是她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东西。山茶短期内应当不会再用这条布,等风声过去后,她暗示山茶换一件新的就行,一切都会神不知鬼不觉。
玉琼在教坊司苦练多年,虽然长于画艺,其实舞蹈功底也不差。她将绸带搭在三楼木板,借助红绸轻松地爬入通气窗,通过暗门进入风情思苑。这时候,玉琼发现她计划中第四个意外。
张子云仰躺在茶几边,睡着了。
他没死!
原来老鸨为了防止张子云闹事,在两坛酒里下了迷药。张子云没用酒壶喝酒,而是举着酒坛喝,导致他没中毒,就先被老鸨的迷药放倒了。
这个意外对玉琼的计划几乎是毁灭性的,玉琼已经动手了,今日必须带走卫檀的画。以张子云的狭隘猜忌,等酒醒后肯定会怀疑到她身上,她和张子云之间,只能活一个。
玉琼自然选前者,她必须杀死张子云。可是老鸨这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给张子云下迷药后,他的牙关紧紧咬住,玉琼没法给他灌毒酒了。
外面高朋满座,声音鼎沸,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玉琼尝试了很久,酒壶在手中不断发抖,却始终无法灌入张子云牙关。更糟糕的是,毒药无色无味,但是涂抹在金器上时,竟然在内壁留下了黑色斑痕。
一切和预想完全不同,她的计划几乎完全失败了。玉琼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环顾四周,寻找新的杀人办法。
她看到了水和纸,出于对画的了解,玉琼很快想出第二种不会留痕迹的杀人方法。
她将纸张在水池中完全浸湿,这是她为了画水拓专门定制的纸张,沾水后也不会破,韧性极好,完全不透气。她为了保险,用刚才割下来的红绸缚住张子云双手,压在他身上,拿湿透的纸覆住他口鼻。
杀人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至少窒息死亡时其实很快。张子云被窒息感从昏迷中惊醒,但已经回天乏术,玉琼压住他身体,冷静看着他从挣扎、痉挛到慢慢失去动静,他的脸从红到白,最后歪在地上不动了。
他终于死了,玉琼这时候才松了口气,发现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事到如今,原来病发死亡的借口也不能用了,玉琼将张子云拖到书案前,将刚才湿透的纸张扔回废纸堆上,近乎天衣无缝地销毁杀人凶器。然后。她在张子云脖颈血管上捅了一刀,伪造出他自杀身亡的假象。
叠梦散会使人昏迷,但晕倒之前也会产生致幻效果。假装张子云在幻觉中杀了自己,也算合情合理。
玉琼销毁了现场她来过的痕迹,她想把酒壶带走,但是她今日为了弹琵琶,穿的是窄袖襦裙,卷一副画还行,实在没法藏那么大一个金酒壶。
玉琼没办法,只好将酒壶留在现场,等事后随机应变。她则赶紧原路返回,先去西楼休息间,将画藏在琵琶背后的暗格里,然后她回到广寒月苑陪客,制造不在场证明。
她的计策很成功,张子云的尸体被发现后,很快惊动京兆府。衙门公差进进出出,将所有客人都盘问了一遍,却没人怀疑她。
她的行踪太清白了,满堂宾客都是她的人证,老鸨怕被官府追责,也没敢说酒里的叠梦散。这件事闹了一宿,奈何风情思苑是完整的密室,没人看到有人进出,这桩案子只能以自杀定罪。
二楼闹腾许久,玉琼一直没找到机会去现场拿回酒壶。她想着官府定案后很快就会撤离,等第二日,她再去现场拿回罪证。
京兆府不负她所望,果然稀里糊涂以自杀结案,衙役如释重负回去睡觉了。玉琼耐心等着天黑,但是在傍晚时分,天香楼来了一行稀客。
江安侯世子,以及他的两个随从。玉琼堪称完美的计划,就从这里轰然瓦解。
玉琼的回忆戛然而止,她抬眸,发现那位面黄肌瘦,却长了双漂亮得惊心动魄的杏眼的婢女还凝视着她。
这个小姑娘一定不是婢女,若不是生于富贵安宁,长于爱与信任,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
玉琼冷不丁想,若她的家族没有出事,若她的父亲没有卷入谋逆,她是不是也会拥有这样的眼神?
可惜,她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玉琼放弃了,她听出房间里还有另外两道呼吸,她无论如何都逃不脱。接受死亡后,玉琼变得极其平静,从容道:“你问这么多,无非想诱导我说出为父平反,诬陷我背后有人指使。怎么,女子便不能有侠肝义胆,舍身为知己报仇吗?”
她很聪明敏锐,但误会了明华裳的意思。明华裳说:“我并无此意。不瞒你说,其实,我们是朝廷的人。”
“朝廷?”玉琼听后轻讽,“诬陷忠良,国将不国,一众奸佞小人,哪配称朝廷。”
“你怎知朝中没有忠善之辈?”
明华裳、江陵、任遥三人都吃了一惊,一齐看向屏风。
屏风遮得很严实,看不到后面景象,但一道声音如风吹林木,石涌清泉,不疾不徐流淌而来:“你怎知,我们不是忠善之辈?”
众人愣怔期间,一道幽凉的声音显得尤其格格不入。谢济川问:“这种话,是自己说的吗?”
明华章没搭理谢济川,走出屏风,对着玉琼静静说道:“我等奉朝廷之命,取回大明宫图,护卫皇室及众位肱骨重臣,回归故都。”
玉琼看着屏风,一时愣住。这位少年面容说不上好看,但他眼神坚定,肩背挺直,身上那股凛然正气远非一副皮囊能及。
玉琼早过了相信口头话语的年纪,可是,她看着灯烛下松竹一般的少年郎,莫名相信了他的话。
或许,朝廷中真的还有为国为民的好臣子,他们,真的是好人。
明华裳见玉琼眉宇间似有松动,趁热打铁道:“赵姑娘,你看,我们领队都出来见你了。若我们当真要对你不利,何必多费周折?我们要大明宫图是真的用于正途,我们拿到图画后,绝对信守承诺,放你平安离开。”
明华章缓慢走过来,在玉琼和明华裳三步外站定,微微颔首:“我承诺。”
玉琼动摇了,人面可能长着一颗兽心,但一个人的眼睛不会骗人。奸邪投机、利欲熏心之徒,生不出这样干净的眼睛。
玉琼松开扣在琵琶上的手,问:“你们是太子的人吗?”
谢济川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不动声色看向明华章。明华章看起来毫不犹豫,清清楚楚说:“我们是朝廷的人。”
玉琼有些失望,但心里的那根弦不知不觉松开了。她将琵琶递给明华章,说:“你们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明华章接过琵琶,认真望着玉琼的眼睛:“多谢。”
玉琼那一瞬间生出种奇怪的感觉,她阻止张子云将画交给武家人,在朝廷明理之士看来,确实值得感谢。但她总觉得,这个少年要说的不止是这个意思。
明华章扣下机关,琵琶背面露出一个狭长的空隙,里面是一卷画。明华章打开,果真看到了恢弘工整、标注清晰的含元殿。明华章暗暗松了口气,将画收好,把琵琶复原后才双手递回给玉琼。
玉琼接过,如老朋友一般熟稔地抱住琵琶。明华章说道:“赵姑娘,多谢你挺身而出,守卫家国。我们会帮助你掩饰张子云的死,他只会是自杀而亡,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若日后有人问起,姑娘只做不知便是了。”
明华章对玉琼拱手,丝毫没有因为她是风尘女子就施以轻慢,郑重道:“我们就此别过。姑娘放心,之后我会派人将江陵叫走,不会玷污姑娘名声。接下来可能会给天香楼带来麻烦,我等十分抱歉,若姑娘遇到危险,可以带着这块令牌去东市王记绸缎铺,里面的人会全力帮助你。接下来,望姑娘自己保重,告辞。”
玉琼默然,片刻后端端正正纳福,道:“郎君珍重。”
谢济川已经打开窗户,明华章不再多言,回礼后就转身。大明宫图在外面每多待一刻就多一刻的危险,他们必须尽快护送图纸到安全的地方。明华裳三人是明牌又是新手,跟过去也没什么用,干脆留下来把戏做全套。
走到窗边时,明华章忽然停住,回身问:“赵姑娘,敢问令尊名讳?”
玉琼怔了下,诧异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济川已经在外面等他了,明华章收敛眸光,淡淡说:“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说完,他就乘着夜色轻巧跃下,少年长手长脚,身姿矫健,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平康坊的纸醉金迷中。
两人走后,包厢里重归寂静,明华裳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最后是玉琼洒然一笑,说:“原来你真的姓江,莫非,公子当真是江世子?”
这句话打破了僵局,江陵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小爷模样,翘着腿坐到榻上,神气道:“当然,本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不说假话。”
任遥冷笑着翻了个白眼:“狗屁。”
江陵有些急眼了,骂道:“你一个女儿家,整天将这些话挂在嘴边,像话吗?”
“要你管?”
玉琼看着面前真实鲜妍的少年少女,忍俊不禁,笑着笑着眼框忍不住泛湿。
真好,少年嬉笑怒骂,神采飞扬,是永远不坠世故的星辰。
明华裳看这两人又像小孩子吵架一样嚷嚷起来,只觉得丢脸。她尴尬笑着,对玉琼说道:“赵姐姐,他们俩就这样,让你见笑了。”
玉琼唇角浅浅勾了勾,难为她愿意称她一个风尘女子为姐姐。兴许是四月的夜风温柔,玉琼难得生出了说家常话的心思,问:“你们这副样子,肯定不是真容吧?难怪你昨夜搬出来住了,刚才那个郎君很关注你的样子,你们是什么关系?”
明华裳微怔,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两个问题。玉琼很快反应过来,截住话头道:“是我僭越了。你们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还是不要告诉我了。以后即便我们能相见,还是不认识为好。”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的,明华裳莫名生出股戚然。
她想,她可能明白加入玄枭卫时明华章的那番话了。选择了这条路,就要终生与黑暗、伪装、谎言为伴,哪怕途中遇到投缘的朋友,也无法相交。
明华裳不想把这份失落表现在人前,她笑了笑,欢快说:“听说赵姐姐的画、乐是两绝,画作我们领教过了,琵琶还未曾得见。不知,今日可有耳福讨教一二?”
“这有何难。”玉琼也很爽快,她敛裙坐好,琵琶横抱,手指轻轻一划,便是一串大珠小珠滚落,“我虚长你们几岁,没什么见面礼可送,便送你们一曲秦王破阵乐吧。”
江陵惊讶:“杀气这么重?”
任遥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怎么,女人不能上战场吗?”
“不敢不敢,当然能。”江陵很识时务,道,“几位姐姐妹妹请,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楼下,一位女子正趁着夜色掩护搜索院子,她听到楼上传来慷慨激昂的琵琶声,惊讶道:“他们在做什么,真来青楼享乐了?”
她身侧,一个男子负手而立。他听了一会,轻声叹道:“雨霁,不必找了。”
苏雨霁犹豫:“阿兄……”
“他们已经完成了。”苏行止抬头望向皎洁高悬的月亮,无奈一笑,“按时辰算正好一天。南斗出手从不落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当然,现在该叫他们双璧了。”
江陵参加过许多宴会,便是宫廷盛宴于他而言也是家常便饭,但他从未听过这么好的琵琶。秦王破阵乐奏完后,江陵颇有些意犹未尽,这时候天香楼外闯入一波人,咋咋呼呼问:“我乃江安侯府管家,我们世子呢?”
得了,江陵听到外面的声音就知道谢幕戏来了,他终于可以结束痛苦的纨绔表演生涯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对兄妹真是如出一辙,他江陵的名声不要钱吗,明华章就让人站在门口这么大声地嚷嚷?
继上青楼鬼混之后,他还要再多一个被家仆从青楼提溜下来的“美名”吗?
江陵不住碎碎念,怨念极深。任遥和明华裳自然不理他,他们跟着“家仆”,顺理成章离开天香楼。
一日后,清幽葱郁的终南山深处,穿着白色练功服的少女无精打采地跑步。谢济川从她身后轻松追上,却没有掠过,而是跟在她身侧。
明华裳惊讶:“谢阿兄,你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有。”谢济川顿了顿,漫不经心说,“她只是一个老鸨,逼良为娼,作恶多端,而玉琼却是落难小姐,身世坎坷,才艺双绝。你明明很怜悯玉琼的身世,那日为什么还要那般维护老鸨?”
明华裳怔了下,垂眸,轻声道:“她对青楼女子做的事,又何尝不是她曾经遭受过的呢?一码归一码,她做错的事,或许会有人来惩治她,但那个人绝不是我。”
谢济川不能理解,问:“若那个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恶人得以善终呢?”
“那便是天命如此。”明华裳笑了笑,微不可闻道,“我不能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就用她没做过的事,给她以惩罚。若这样,我与她又有何区别?”
谢济川回眸,看到明华裳莹白的脸蛋,毛茸茸的眼睛,和鼻尖上细细的汗。
她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娘。明华裳是谢济川见过共情能力最强的人了,她能感受到凶手杀人时的心情,能感受到死者濒亡时的恐惧,能感受到玉琼、隗白宣这样无数底层女子的悲痛。可是,当选择权交到她手上时,她依然选择止步,独自消化黑暗,让所有痛苦终止在她这一步。
明明没有任何道德、律法约束她,她顺从私心夹带一点小小的偏差,不会有任何人责备她画错了凶手。
可是,她没有。
谢济川望着她,许久不说话,明华裳被看得有些发毛,小心翼翼试探:“谢阿兄,还有什么事吗?”
谢济川回神,看着她笑了笑,看热闹不嫌事大道:“努力吧,你还有五圈。”
“啊,你不要提醒我!”
·
圣历元年,四月十五。
今夜无月。白日习武、上课,颇为无趣,不如睡觉。
韩颉检查大明宫图,确定无误,已送回工部。自然是无误的,庸人总喜欢再加一道工序浪费时间,还美名其曰核查。
听闻昨日含元殿已动工,可惜钦天监卜算接下来一个月都有雨,不知含元殿能否赶上工期。若最后因不能交工而无法迁都,便当真是天意亡唐,贻笑大方了。
景瞻近来越发瞻前顾后了,他也像那些蠢人一样,逐渐变得无趣。不过意外发现一个新乐子,她明明和普通闺秀一般无二,都是一样的愚钝脆弱,自欺欺人,但为何她每一次选择,都和预料不一样?
留待,再观察。
谢济川,于长安脚下,终南山麓。
——第三案《画中天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