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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年月,九河下梢说书的地方可太多了,其中也分个三六九等。头一等在茶楼里,前来喝茶的多是文人墨客、绅商富户,也有跑和儿、拉房纤儿的、倒腾古玩字画的,有一半是为了谈买卖聊事儿、应酬主顾,不全是奔着听书来的,听书也不用掏钱,仅付茶资即可。台上的说书先生就是个摆设,提前跟茶楼讲好价码,按天拿份,旱涝保收,不过玩意儿必须出众,说得四平八稳,和风细雨,不能一惊一炸的,且须相貌文雅,用他们的行话说,这叫长得“压点”。如果能耐不行,人又砢碜,说话再不中听,把喝茶的都给气跑了,人家茶楼也不可能请你。
二等说书的占据书茶馆,也叫书场子,条件比茶楼略低,需要通过说书招揽客人。请来的先生能耐都不俗,虽不敢说字字珠玑,那也得是口若悬河,念个赞赋、拉个纲鉴,什么叫唐诗宋词,怎么是两汉文章,张嘴就得来,京评梆曲说唱就能唱,甚至还练过三招两式的,能比画长拳短打,那才称得上文武双全。来此听书的书座,相当一部分是本地最爱听书、听书听得最入迷最上瘾的,掏几个茶水钱,坐住了一听一下午,先生说得好是真捧,说得不好也真往死里撅,起哄架秧子、飞茶壶扔茶碗,赏个大嘴巴你也得笑脸相迎。书场子里的说书先生,论能耐可能比茶楼里的先生差着一截,但是玩意儿必须扎实,以传统书目为主,扣子拴得瓷实,手中醒木一拍,天一样大、火一样急的事你也走不了。说书先生挣多少钱尚在其次,能在天津卫的书场子立住脚、响了万儿,今后去到任何地方都挣得了大钱。
三一等的在书棚子里说,通常是腾出几间当街的民宅,或是开在水铺旁边,找块空地高搭长棚,门口挂块木头牌儿,写着当天的评书回目,以及说书先生的名号。里边摆放几排白茬儿的桌椅板凳,冬天点着炭火盆取暖,夏天挂着艾草驱赶蚊虫,备有五香葵花子、沙窝的萝卜、大碗儿的酽茶,茶水卖得很便宜,主顾也可以只听书不喝茶。棚中没有三尺书台,平地放一张桌子,桌角搁一个粗瓷大碗,用于说到扣儿上打钱。说书先生坐在桌子后头,也没那么多伙计伺候,开书场子的连倒茶带收钱,一个人全包了。打钱的时候,听书的至少掏三个铜子儿,多给不限,却不能少给,给一个两个您趁早省了,那是打发要饭的。长棚再简陋,那也有一个顶子四面围挡,你进来寒碜人不行。书棚中的伙计也都没长好嘴,夹枪带棒来上几句酽儿咕话,不掏钱的明天就没脸来了。听书的坐满了不过六七十人,一多半听众是赶车的把式、脚行的苦力、商号的伙计、摆摊的小贩,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平时忙于生计,挣钱养家糊口,但该玩儿还得玩儿,该乐还得乐,少不了听评书看杂耍、搓大澡逛窑子。有时生意不好,也得来听书,掏上几个大子儿,再买上一碗茶水,对付一下午。
戳在大道边儿小道沿儿,撂地画锅说野书的为最末等。说书的大多是七路、九路角儿,很少说成本大套的东西,全是片子活,今天说一段儿赚了钱,明天许就换地方了。说的内容千奇百怪,越悬乎越不怕悬乎,越牙碜越不嫌牙碜,只要能够挣下钱来,什么碍口的都敢往外说,哪管什么洒汤漏水、崩瓜掉字儿。也不忌荤素、不分脏净,更不在乎能不能圆得上,只求说着痛快、听着过瘾。前三种听书的地方,偶尔还能看见个把女眷,说野书的地方绝对没有,听这路玩意儿的全是糙老爷们儿。听的糙说的更糙,即便来了一个半个妇女,说书的也得给她轰走:“大嫂子二婶子,我待会儿可不说人话了,您受累挪挪脚儿,另换一家吧!”不过其中也有不少能人,因为明地卖艺那是平地抠饼、对面拿贼,围着听书的人们,十之八九没打算掏钱,去不起茶馆书场子,才在路边听野书解闷儿,你说的东西再不“抓魂儿”,那不擎等着喝西北风吗?
姜小沫对江湖上卖艺的规矩了如指掌:一不能去茶楼,没势力的开不了茶楼,他穷光棍一条,不必在太岁头上动土,天津卫讲话,不能“找鬊”;二不能去书棚子,那些地方人头儿太杂,有的是“戈挠”生意的滚地龙、坐地虎,捡人家吃剩下的也没意思;三不能去路边,路边说野书的太穷,唾沫横飞说上一整天,挣的钱买不了半斤棒子面儿,个个温饱难求,讹不出什么油水。他姜小沫“端大碗”,必然是去开在茶馆中的书场子,先生正经说书、书座儿正经听书、每天的茶钱不算多可也不算少。远的不说,天津城东北角书场子就不少,有名的“卿和、福来、乐友、彤福、宝升”,不下七八家。行走江湖的说书先生在此打擂,有文有武,有温有暴,比着施展看家本领。想在书场子说书,该拜的码头都得拜到了,该交的钱分文也不能少,所以不怕别人来找麻烦。何况天津卫“地皮硬”,不是听书的舍不得掏钱,而是能耐不行的要不下钱来,没两下子的说书先生根本不敢登台。姜小沫带着傻哥哥,先在各家书场子门口转了一通,踩踩道儿,他是“听胜不听败”,哪个场子人多去哪个场子,因为听书的人多,说书先生挣得才多。
这天上午,姜小沫把身上最后几个钱拿出来,跟傻哥哥吃了一顿三皮两馅的牛肉饼。小贩做买卖挺实在,舍得加香油和面,肉馅抹了足够半寸厚,放在铛子里煎得焦黄酥脆,咬在嘴里“咔嚓咔嚓”的。俩人吃得满嘴流油,不住打着饱嗝。姜小沫叼着炕笤帚苗当牙签,袒胸露怀,趿拉着鞋,手拿一个掉了瓷、裂了口的空碗,傻哥哥拄着双拐,“呱嗒呱嗒”地跟在他身后,大摇大摆来到乐友书场子。门口水牌子上写着大字——“特聘廖春庭演说《响马传》,白天开书,风雨无阻”。书场子说书,通常是一天两场,吃过晌午饭开一场,称为“白天”,也叫“正地”,晚饭之后再开一场,称为“灯晚儿”,也有在正午饭时加演的,称为“说早儿”。天津卫最叫座的传统书目,一个是《响马传》,前有“开隋九老”,后有“四猛四绝十三杰”,给英雄好汉排了名次;再一个是《水浒传》,专讲杀人放火、替天行道,都符合天津卫码头脚行、混混儿锅伙的风气。廖春庭成名已久,姜小沫也曾有所耳闻。
二人一前一后进到书场子里,台上说书的是个小伙子,十七八岁,身子板单薄得跟鳎目鱼似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长得挺端正,估计是廖春庭的徒弟,正角儿不会这么早登台。此时算上姜小沫和傻哥哥,听书的不过五六个人。小徒弟说的是《精忠传》,可能没上过几次台,师父抻练得也还不够,坐在书案后头眼神发虚,飘来飘去地不敢往台底下看,两只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搁,一会儿摸摸扇子、一会儿动动手绢、拿起茶壶想喝又觉得不是时候……说得倒是挺卖力气,嘴皮子也利索,倒仓也倒得不错,细声细调的小公鸡嗓儿,夯头也挺高,从岳飞到相州考武举开的书,再到进京考武状元、周三畏赠宝剑、枪挑小梁王、大闹武科场、宗泽放走岳鹏举……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讲了一个多时辰,光跑梁子了,说得自己脑门子直冒汗。赶到裉节儿上,觉得该拍醒木了,可是偷眼一看底下这几位书座儿,嗑瓜子的、喝茶的、打盹儿的、聊闲天儿的,根本没人听书。小学徒拿着醒木悬在半空,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额头上全是汗珠子。傻哥哥不耐烦,拿拐杖往地上哐哐乱戳,紧着叫倒好儿。姜小沫也在底下起哄:“嘿——好啊!小先生真舍得给书听,换了别人这段书得说半个月,你可倒好,洋座钟上满弦了,赶着投胎去是吗?”小徒弟羞得满脸通红,醒木也没敢拍,收拾收拾东西作揖下台。反正是白饶的,听书的用不着掏钱。
学徒的前脚一走,书场子便开始进人了。其实很多人打刚才就来了,撩门帘子往里一看是垫场书,人家先不进屋,在外边抽袋子烟凉快着,单等着廖春庭上台。这才是常听书的、会听书的。
过不多时,台底下已然坐得满坑满谷,再往前面看,走上来一位说书先生:五十多岁,身穿一件青布棉袍,又高又胖,面如白玉,稳稳当当往桌子后面一坐,不紧不慢地掏出手巾放在桌上,叠得四四方方,摆到称手的位置,搁好了扇子、醒木,跟前排几位熟悉的书座儿拱拱手,“张爷”“李爷”打着招呼,闲唠两句家常,随即左手执扇,右手拿起醒木,在空中稍稍一顿,继而往书案上一拍,开口念道:“凤凰落毛不如鸡,君子失势把头低,人穷沿街去要饭,虎落平阳——”说到此话音一顿,“啪”的一声再拍醒木,拖着长腔接道:“——遭犬欺!”江湖上管说书的叫“团柴的”,又叫“使短家伙的”,短家伙指的就是这块醒木,一寸长半寸宽,顶上四周抹边,数齐了共计十面,刨去压在桌上的那一面,还有九个面,故此也叫“九方”,出徒之时由师父送这么一块,上边刻着自己的艺名。东西不大,却是说书先生的胆,缺了它在台上张不开嘴,可也得会使,摔的得是地方,摔轻了不行,摔重了也不行,心里没底的绝对摔不好。扇子也有讲究,说书的跟说相声的不一样,相声里的扇子常常用来“打哏”,演不了三五场就打烂了,所以从不用好的。说书的扇子是做比成样的,用得也爱惜,通常选用“湘妃”“梅鹿”“蝴蝶斑”之类的上等料做扇骨,用得久了包浆挂瓷,看着油亮油亮的,也是个彰显身份的物件。但有一点跟说相声的一样,都得用白纸面,不像戏台上的扇子,洒金涂墨正面写反面画,那样拿起来一扇把听书的眼神都带走了,一分心就听不下去书了。这位先生登台压点,手里的家伙使得恰到好处,而且声洪语亮,吐字清晰,一段定场诗说得不疾不徐、顿挫分明,劲头恰到好处,立刻抓住了听众的耳朵。台下书座儿叫了几声好,旋即鸦雀无声,等着先生开书。
江湖艺人讲的是“上京下卫”,京指北京城,卫指天津卫。说书先生也是如此,出了徒先给师父垫场,能够独当一面了再出去“开穴”,跑遍了外埠码头,自认为本事到家了,才敢来九河下梢登台献艺。能够在书场子说书,而且叫得响、站得住脚的,肯定有“把杆的活儿”。台上这位先生,大名廖春庭,人送绰号“活叔宝”,最擅长说“黄脸儿”,也就是《隋唐》,又叫《响马传》。他来天津卫说书整整一年,本领当真不俗,暴如虎啸山林,温如凤鸣枝头,不仅留得住座儿,也叫响了万儿,各家书场子争相邀约,他走到哪儿,书迷们跟到哪儿。刚来乐友书场不久,正说到“秦琼卖马”:“话说山东济南府历城县马快班头秦琼秦叔宝,头年八月十六,到山西潞州天堂县送一份公事。怎奈蔡太爷不在家,叔宝回到下处,等了二十多天,盘缠花没了,付不起店钱,迫不得已,典押了随身的兵器熟铜双锏,又去卖黄骠战马。经一砍柴老者引荐,说天堂县城南八里有个二贤庄,庄主单雄信,排行第二,人称单二员外,生得面如蓝靛,发似朱砂,使一杆金钉枣阳槊,有万夫不当之勇,乃大隋九省绿林总瓢把子,专做没本钱的营生,常买好马送与朋友……”说书说的是人情世故,这段“秦琼卖马”,说的正是秦琼走背字儿的时候。秦二爷那是什么人物?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孝母赛专诸,交友似孟尝,天下兵马大元帅,大隋朝十三人杰,这么大的英雄好汉,只因付不出店饭账,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落得当锏卖马,都快愁死了!书说至此,廖春庭来了几句“外插花”,讲古比今,说起自己当初到奉天府跑码头,天冷得了风寒,病了一个多月。吃张口饭的人当天挣当天花,手里存不住钱,一旦上不了买卖,甭说瞧病抓药了,温饱都是问题,全靠同行同业的“老合”们帮衬着熬过这一关,若非如此,准得落个抛尸在外、客死他乡的下场。底下一众书座儿嗟叹连连,一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二是想到了自己,谁没遇上过马高镫短、为难走窄的时候?
廖春庭说书的确有独到之处,关子巧、噱头多、情节紧密,头绪纷繁,他却井然不乱,手眼身步神,一配一搭,说得灵动、表得利落,再加上穿插点缀随手抓哏,书座儿们听得着迷,瓜子顾不上嗑了,茶水顾不上喝了,连开书场子的都忘了沏茶倒水。姜小沫听得更仔细,他憋着从里头择毛儿啊!怎奈人家这段书,语句齐整、说表细腻、条理详明、丝丝入扣,拿内行话讲,这叫“关门落锁,滴水不漏”!他一寸寸量着听,愣是挑不出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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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书说到紧要关节,照例停下来托杵——找书座儿敛钱,也让先生喝口水、喘口气。此时的书场子座无虚席,说书的桌子前边都蹲了十几位,两墙底下也站满了,围在外面的人比棚子里的还多,争着往里面挤,里面的人想走也出不去。开书场子的来到桌前,拿起一个大海碗,不许托着碗、手心朝上——那成要饭的了,用三根手指掐住碗边,在书座儿间来回走动,嘴里道着“辛苦”、承着“破费”。书座儿可以不给钱,不过碗伸到眼前,你一个大子儿不掏,脸面上确实不好看。有几位天天来捧场的老书座儿,特意多掏几个,朝碗里一撂,叮当作响,开书场子的脸上堆笑,道一声谢,故意喊出来——“孟三爷,二十枚!”“汪七爷,三十枚!”那两位脸上有光,说书先生也有面子。托完了杵,再把大碗里的钱倒入桌上的笸箩,得让说书先生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免得疑心开书场子的背后眯钱。另外还有一层意思——笸箩里有多少钱,是书座儿对你这场书的评价:收的多,接下来要格外卖力气;收的少,下半场入点儿神,该使活的地方使上活,别让人喝倒彩,砸了饭碗。也有那脾气大的先生,见笸箩里连个底儿都没满,赌着气再往下说,免不了稀汤寡水,甚至拐弯抹角甩上几句闲话,前提是你得真有能耐,让听书的自觉理亏下次多给。没能耐的可不敢这么干,看钱少兜着圈子骂人,听书的能把书案子给你?了。评书界的行规是茶水瓜子儿的进项全归书场子,说书打下来的钱三七劈份儿,挣十个大子儿,说书先生要七个,开书场子的分三个,散完场双方当面拆账。当然这也得看说书先生的能耐高低,能耐不行的四六、五五、倒三七……怎么分账的都有。
“活叔宝”廖春庭朝笸箩里瞟了一眼,瞅见铜钱冒尖儿了,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头挺高兴,拿起醒木轻轻一拍,说起了下半场书。直讲到“赤发灵官单雄信和秦琼因买马卖马相识,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八拜之交。秦琼在二贤庄过罢了残年,又过灯节,这才辞别雄信,要回转山东。雄信不舍,摆酒饯行——”说书先生顿了一下,自觉这一段书过于平缓,拿眼睛扫了扫在场的书座儿,使了一段贯口活:“列位,单二员外身为九省绿林总瓢把子,他摆酒设宴送别秦琼,那排场小得了吗?咱不说别的,单这桌子菜也了不得。什么叫南北大菜,怎么是满汉全席,对不住您了,那个年头没有这些,有什么呢?一道菜,鹌鹑腿,盘里鹌鹑三十三;二道菜,炒鸡舌,只用芦花鸡的舌头尖;三道菜,飞凤髓,锦鸡骨髓细如脂;四道菜,盐煎肉,上等的羔羊油滋滋;五道菜,烧鱼须,鲶鱼胡子滑里鲜;六道菜,扒驼掌,皇家八珍入民间;七道菜,烩豌豆,恰似碧珠落玉盘;八道菜,豆芽菜,这一盘豆芽不简单,根根都是四味全,一半甜、一半咸、一半辣、一半酸……”这段活儿讲究什么?不在于词儿熟不熟、说得快不快,讲究的是抑扬顿挫、有张有弛,听的是个气口,比如一口气说了四道菜,说不完不能换气,气力不够怎么办?得会“偷气”,让听书的听不出来换气,这才见功夫。廖春庭这一段贯口使下来,气口全在点儿上,字字入耳,快而不乱,真可谓平地起波澜,台下书座儿掌声雷动,叫好喝彩的此起彼伏。
廖春庭“要下尖儿”了,觉得自己没白费力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接着往下讲:“秦琼酒足饭饱,已是午时,辞别雄信,上马回转山东。他胯下这匹黄骠马,先前跟着秦琼可没少遭罪,食水不到、草料不足,瘦得跟马灯似的,这阵子在二贤庄被伺候得膘肥体壮,一口气跑出七八十里路。行至日落西山,到得一处镇甸,名为皂角林。叔宝住进吴家老店,店小二牵马取褥套,引着秦琼进了上房屋,安顿已毕,出来告诉店主吴广,说秦琼马上的鞍镫黄澄澄,好似金子,褥套挺沉,估摸带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又有两根熟铜锏,近日镇上屡屡失盗,此人莫非是响马贼寇?店主吴广疑心,亲自来到上房屋,从门缝往里观瞧,恰好叔宝收拾铺盖,用手一提褥套,掉出几块砖,灯光下照得雪亮,都是银砖!吴广大惊,连忙退回来,骑上毛驴去天堂县县衙门报官。一个时辰不到,带回来二三十个捕快……”说到此处,天色将晚,廖先生甩了个扣子:“列位明公,这一众捕快各持单刀、铁尺、锁链,气势汹汹来到吴家老店,这才引出皂角林误伤人命,秦叔宝大闹北平擂,后花园传枪递锏,几番热闹回目。欲知后事如何,且留下回分解!”
评书听的是扣儿,说书的要想多挣钱,书里的扣儿得引出“大柁子”来,秦叔宝误伤人命,充军发配到北平府,与表弟罗成相认,全是比较热闹的回目,廖春庭把扣子拴在此处,吊足了书座儿的胃口。许多人余兴未尽,喊着:“廖先生,再来一段!”廖春庭站起身,抱拳拱手:“老几位老几位,时候不早了,您也该回家吃饭去了,咱明天见吧!”书座儿们方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开书场子的忙着扫地、摆板凳。廖春庭正要收拾桌上的东西,姜小沫抢步上前,把自带的空碗往桌上一放,冲着寥春庭一抱拳:“先生留步,在下有一事不明,得跟您请教请教。”
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说书先生编得不圆,叫人抓了话把子,同行或听书的可以出来端大碗,不论说书先生这一场书挣了多少钱,都得任由对方拿走,额外还得再给一份酬谢。可有一节,来人必须把缘由说清楚,得让说书先生心服口服,他的钱才能归你,说不上来则是赔钱挨打任由发落。
廖春庭久走江湖,这套《响马传》千锤百炼、精雕细琢,说得滚瓜烂熟,掐段落、按驳口、系扣子,无不严丝合缝。见得有人捣乱,他一不慌二不忙,双手一拱,泰然自若地问道:“有何赐教?”姜小沫还了个礼:“您刚才说了,二贤庄在天堂县城南八里,没错吧?”廖春庭点头道:“没错。”姜小沫又问:“秦叔宝吃饱喝足,骑着黄骠宝马,从二贤庄出来快马加鞭,跑了七八十里路,傍晚时分来到皂角林,对吗?”廖春庭哼了一声:“那又如何?”姜小沫再问:“店主吴广骑毛驴去天堂县报官,一个时辰不到引来了捕快,也是您说的?”廖春庭有点儿不耐烦了:“是我说的!你到底想问什么?”姜小沫撇嘴一笑:“二贤庄在天堂县城南八里,到皂角林却有七八十里,那么从皂角林到天堂县,往少了说,得有七十里地,往多了说,那该是九十余里,骑着驴一来一往,为什么只用一个时辰?先生您教教我吧!”廖春庭登时一愣,支吾道:“这个……”他毕竟久走江湖,吃的又是这碗饭,所谓“里趴外不趴”,说错了也能拿话往回找补,稍一打愣,便有了说词:“那是理所当然啊!您想想,秦琼是外来的,从山东到山西,人生地不熟,老话说问路不行礼,多走三十里,这可不新鲜。他走的是官道,又没问路,所以绕远了。开客栈的是本地人,可以走小路抄近道。咱说书讲究有详有略,不能连这么个细枝末节也给您交代到了,犄角旮旯得留给您自己琢磨,越琢磨越有味儿……”姜小沫一点头:“行,响水不开,开水不响,倒是我鸡蛋里挑骨头了,这一篇咱翻过去不提了,我还想再跟您讨教讨教。”
这二位站在台口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傻哥哥跟廖春庭那个小徒弟在边上,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听得似懂非懂。书场掌柜的、小伙计觉得苗头不对,也凑了上来。廖春庭暗觉不妙:“看此人岁数不大,择毛儿倒挺准,我自己说了这么多年都没留意过,万幸是搪塞过去了。不知他还有什么幺蛾子,可是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得逞。不在钱多钱少,丢不起这个面子!”他心里头直打鼓,脸上却故作镇定:“你还要问什么?”姜小沫嬉皮笑脸地说:“您刚才那段贯口使得不赖,够见功夫的。只不过我有一点听不明白,一寸来长的豆芽菜,根根都是四个味儿,一半酸、一半辣、一半咸、一半甜,按我所想,两个一半是一个,它怎么出来的四个一半呢?这个犄角旮旯我实在琢磨不透,还望您给我点拨点拨!”廖春庭略一沉吟,依旧对答如流:“这也没毛病,八里二贤庄的厨子厉害啊,那一盘豆芽菜不一般,你吃到嘴里,那是酸中带辣,再咂摸咂摸嘴,又有一番甜中带咸的回味,真可以说是根根入味儿,它是这么个四个一半。要不然呢?区区一盘炒豆芽菜,又不是龙肝凤胆,配得上招待秦二爷吗?如果说仅仅为了摆在酒席宴上凑数,单二员外岂不是太小气了?可不瞒你说,那一大桌子菜,最厉害的就是这盘豆芽菜!”一番话说完,廖春庭面露得意之色,对自己随机应变这两下子颇为满意。
姜小沫一嘬牙花子,心说:“廖春庭啊廖春庭,真有你个老小子的,也太能对付了!只不过你哄得了别人,可哄不了我姜小沫!”当下又一点头,说道:“得了,我信您说的,可还有一处我没听明白!”事到如今廖春庭也豁出去了,赌着气说道:“你随便问,还有哪一节听不明白?”姜小沫嘿嘿一笑:“豆芽菜前头还有一道菜,叫什么……烩豌豆?”廖春庭嘴角子微微一翘:“没错,豌豆可不是四个味儿了!”姜小沫摆手道:“您别着急啊,容我问完了,秦二爷在二贤庄住到过了灯节,应该还没出正月,是不是?”廖春庭点了点头:“是又如何?”姜小沫嬉皮笑脸地说:“那行了,众所皆知,豌豆初夏开花,盛夏结豆,正月里天寒地冻,从哪儿来的豌豆呢?”
廖春庭心中暗骂:“我他妈上辈子踹了多少绝户坟?怎么碰上这么一个佞丧种啊!”脑门子当时就见了虚汗,嘴上却不肯认栽:“那也没错啊!人家府上备着晒干的豌豆,用时再拿水发了,那还不行吗?”姜小沫心中窃喜:“放着活路你不走,自己就往死道上钻吧,小爷我单等你这句呢!”当下又一抱拳道:“先生圣明,可这晒干的豌豆,再怎么泡水它也是黄的,那么敢问您那句‘恰似碧珠落玉盘’是怎么来的呢?黄豌豆能叫‘碧珠’吗?您要说那是金豆子,我也就不问了。”廖春庭这一次是真没话说了,两只眼瞪得溜圆,吭哧瘪肚了老半天:“这个……那个……他他……他老先生都是这么教的……”姜小沫得理不饶人:“廖先生,咱甭提这个那个的,评书评书,说的是书,评的是理,说书的怎么能不讲理呢?传艺的老先生教错了,您也跟着错?您还有理了?您掺汤兑水滚大梁不要紧,前翻后赶扒门槛也不要紧,那顶多是能耐不够把书说塌了,却不能胡说八道,哄弄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傻哥哥也听出门道儿了,指着廖春庭哈哈傻笑:“哄弄人!哄弄人!”
廖春庭脸憋得跟紫茄子皮一样,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这段书他说了半辈子,没想到栽在一盘子豌豆上了,要不怎么说在天津卫吃张口饭不容易呢?当场双手抱拳,给姜小沫作了个揖:“您给我长能耐了。咱按规矩办,今天挣的钱全归您,我再额外给您拿上一吊。瓜子儿不饱是人心,多多少少就这些了。您收着!”说完吩咐小徒弟去后台拿钱。小徒弟是真舍不得,这得换多少肉包子吃呀!攥在手里舍不得撒开。姜小沫也不跟他客气,伸手抓过来往身上一背,又卷了书案上的钱,带着傻哥哥扬长而去。
那么说廖春庭恨他吗?不恨,为什么呢?说到底姜小沫还是给他留了面子,等听书的走光了才过来择毛儿,如若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问住了,赔钱事小,今后还怎么在九河下梢说书卖艺?何况古人说“一字为师”,自己看不出自己的毛病在哪儿,别人戳破这层窗户纸,是给你指点迷津,督促着让你长能耐,你不该感谢人家吗?这就是明白人!
打从这儿起,姜小沫跟傻哥哥有活儿干了,在天津卫城里城外东游西逛,专去各个书场子,挑说书先生的漏子,端大碗敲竹杠。并非他本事大,而是说书的传艺,无论《三国》《列国》《东西汉》,还是《盗马金枪》《明英烈》《包公案》,向来没有完整的台本,师父教徒弟也不可能一口口地喂。先给师父当跟包,捧着大褂儿、托着茶壶,走到哪儿伺候到哪儿。师父台上说,自己在台侧听,能记多少记多少,火候差不多了,师父会给他传几套赞儿,念叨一个书梁子,讲讲怎么拴扣儿,其余的全靠徒弟台上台下自己揣摩。哪怕是同一套书、同一段场景,换了不同的先生,说的都不一样。比如隋唐中的二贤庄,有的先生说在城南八里,有的先生说在城西十五里,甚至人名绰号都有分别,各人有各人的路数,只要能够自圆其说,怎么讲都不算错,即兴发挥的外插花更多,只有这样才留得住座儿,否则再出彩的一套书,听一遍听两遍,也没人再听第三遍了。正因为词儿不固定,一多半内容是临场发挥,话赶话随口一说,很容易让人逮住漏子。姜小沫脑瓜子活泛,打小被他爹娘还有那些来家里串门的叔叔大爷熏出来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相当于半个内行。你让他上台说书唱曲,兴许还欠点儿火候儿,“逮个漏、择个毛”可是易如反掌,这叫“贼吃贼,吃得肥;相吃相,吃得胖”。
书场子里龙蛇混杂,欺行霸市的从来不少,动不动打混架,掀桌子飞板凳,吓得书座儿四散奔逃。但是白道上有官府管辖,黑道上有帮派势力约束,纵有一些冲突,也不至于闹得太过。姜小沫和傻哥哥却不一样,仗着江湖规矩,讹钱讹得名正言顺,谁都拿他们没辙。不到两个月,各个书场子里的说书先生全成了惊弓之鸟,一看见姜小沫在台下,心里头就打鼓,越嘀咕越出错,费了半天唾沫,钱都给别人挣了。也有的书场子不服,找来几个地痞收拾姜小沫。姜小沫打小就是个坏尜尜儿,难死老木匠都旋不出来这么个玩意儿,闯荡江湖十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傻哥哥虽然腿残了,动上手可也不含糊,拐杖抡起来当棒子使。讲打讲闹,他们俩一个顶八个,又都混过锅伙,寻常的地痞无赖,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这二位一奸一傻、一文一武,靠着这身“能耐”,游走于各大书场子之间,多了能讹上一吊两吊,少了也得有个百八十文,到月头儿一算,比三位说书先生加起来挣得还多,成天的胡吃海喝、招摇过市,又自在又舒坦,给个县太爷都不换!
清明前后,天气渐暖,姜小沫和傻哥哥又进了一家书场子。台上先生说的是《明英烈》,行内叫“明册子”,又叫“使大枪杆儿”,正说到热闹回目——怀远安宁黑太岁常遇春,马踏贡院墙,大闹武科场。这位先生五十来岁,瘦小干枯,二目炯炯,留着两撇黑胡,喉咙沙哑,定场诗念得字正腔圆,开了书却是一嘴的天津话。说评书的行走江湖,什么地方的书场子能挣钱去什么地方,响了万儿便多留一段时日,若是开闸走水不上座儿,那就得辞了买卖另觅他处。不过也有守家在地的,从小在茶楼、书场子里泡大,觉得听书不过瘾了,索性自己下海,兴许没得过正经传授,功底稍逊一筹,但对当地书座儿的喜好一清二楚,平常怎么说话,上了台怎么说书,穿插着讲上几段街头巷尾的传闻实事,笑论风云、坐谈今古,老百姓听着亲切,愿意给这样的先生掏钱捧场,因此这些先生不必背井离乡也可以挣钱糊口。《明英烈》是一部袍带书,多半是跨马抡刀、摆阵攻城的故事。正讲到常遇春单手力托千斤闸,另一只手挥动虎头錾金枪拨打雕翎,说书先生有心站起来比画几手刀枪架儿,知道准能赢下“疙瘩杵”,听书的会格外多打钱。他本来坐在椅子上,往起这么一站,刚往前一探身,正瞧见坐在后排的姜小沫和傻哥哥。眼下在天津卫书场子里说书的先生,可没有不认识这二位的。这位先生一下子就“顶瓜”了,心里暗道一声“不妙”,刀枪架儿没使全,还险些闪了老腰。故作镇定坐下来,喘了口大气,拿手帕擦了擦汗。再一开口,那真是“卖煎饼馃子的翻车——全乱套了”!一段“力托千斤闸”翻来覆去说了三四遍,在评书行里这叫“倒粪”,前言搭不上后语,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其实他自己也想说下文书,但是拿眼角余光往台下一扫,就感觉姜小沫冲着他一脸坏笑,心知今天算是白忙活了,挣的几个钱怕还不够打发这二位祖宗的,一时心乱如麻,口中拌蒜,能不忘词儿吗?甭说姜小沫,在场的书座儿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乐意了,有的起哄叫倒好儿,也有转身走人的。听到散场,姜小沫上去端大碗,那还用费劲吗?张嘴施牙,三言两语给说书先生问得哑口无言。无可奈何之下,说书的扭头招呼了一声:“丁爷,您快出来给评评理吧!”
话音未落,但见布帘子一挑,打后台出来一位,晃着膀子满嘴酒气,边走边嚷嚷:“端大碗你也不看看地方,哪怕你是个钻天猴儿,丁爷不给你点火,你也上不了天!”姜小沫循声一望,来人长得五大三粗,这天也不算热,却敞着小褂衣襟,露出刺在胸前没涂黑脸儿的钟馗,不是旁人,竟是他爹姜十五的把兄弟——专管闲事的丁大头!两人一别十年,姜小沫长大了,但眉眼、脸盘没怎么变,那个不服不忿的劲头子跟小时候一样。丁大头也认得出他,当时酒醒了一半:“这话儿怎么说的,咱爷儿俩差点儿打起来!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走走走,喝酒去!”故人相见,姜小沫也顾不上端大碗了,拽着傻哥哥,爷儿仨一同奔了小酒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爷儿俩各自把这十年的过往简略交代了一番。丁大头对姜小沫说:“在书场子讲《明英烈》那位先生,跟我可是老相识了,跟你爹也有过交情,这阵子总有人在书场子捣乱,他也是迫于无奈,这才想起了你丁大叔,特地请我来看场子,一天二十个大子儿。钱多钱少搁一边,我这忙忙叨叨的,不乐意来啊!可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好话说尽,又都是街面儿上的朋友,我磨不开面子,过来替他盯两天,没想到碰上你了!我说小子,咱办事儿之前不得先摸摸良心吗?你爹你娘当年也是跑江湖的,走南闯北也没少挨欺负,我可不能让你端大碗欺负艺人,挣这个钱太缺德。何况你再这么折腾下去,说评书的都不敢来天津卫了,书场子全得关张,你让老的少的上什么地方解闷儿去?”姜小沫脸上一红:“您说的理儿我全明白,可谁叫我任嘛儿不会,没有吃饭的能耐呢!端大碗的买卖来钱容易不是吗?”丁大头一拍桌子:“我的老贤侄,可别怪我挑你的理儿,我跟你爹一个头磕在地上,我看着你长大的,你就跟我亲儿子一样,你在天津卫吃不上饭了,怎么不找我呢?说什么也不能再去端大碗了,你住我家去,今后跟着我混!”又对傻哥哥说道:“你是小沫的兄弟,就是我丁大头的侄儿,我管你们哥儿俩吃喝!”姜小沫不想驳丁大头的面子,他也不能驳,想当初他们家遭逢危难,三亲四故全断了道儿,多亏有丁大头帮衬着,他爹娘才不致扔在乱死坑喂了野狗,姜小沫再混也分得清谁远谁近,于是带着傻哥哥,跟丁大头回了家。
丁大头这辈子一事无成,文不能测字、武不会卖拳,任什么手艺没有,还舍不得出力气,只会到处胡混,家里头盆朝天碗朝地,窝头眼大饽饽小,干饭稀稀饭少,自己尚且过得饥一顿饱一顿的,拿什么养着姜小沫和傻哥哥?他倒有个计较,这阵子他正跟着一个棚头儿混事由,干什么呢?旧时每年入夏之前,有钱的大户人家就在院子里搭天棚遮光乘凉,这个活儿得找架子把式来干。丁大头岁数大,身子胖,登梯爬高上去得把竹竿压折了,顶多给人打打下手,不过他能吹,给棚头儿白话得晕头转向,对他言听计从。转天晌午,丁大头引着姜小沫和傻哥哥来搭天棚。棚头儿一看,姜小沫利利索索、有模有样,可是傻哥哥长得驴球马蛋的,不仅腿脚不灵便,脑子也不好使,他能干得了什么?丁大头紧着找补:“傻有傻的好处,实心眼儿,认死理儿,咱让他在底下给看着这些竹竿儿、芦席、家伙什儿,您不放话,谁也别想拿走,咱丢不了东西啊!何况他还不拿工钱,豆腐坊的盐面儿——白饶的!”自此之后,他们爷儿仨白天跟着工头儿搭天棚,晚上去丁大头家睡觉。当时刚过端午,正是最忙的时候,深宅大院墙高丈八,真有艺高胆大的架子把式,上房不用梯子,两手抠着墙角,双脚往下蹬,“噌噌”几下直蹿墙头,还可以走单梁,往返于屋脊墙头之上如履平地。姜小沫身手便捷,不出三天即可独当一面了。入伏之前,该干的活儿都干得差不多了,棚头儿也养不起那么多白吃白喝的闲人,只得先散伙,等到秋凉拆棚的时候再招呼他们。
爷儿仨挣的钱有数,加之胡吃海喝惯了,不懂怎么省着过,挣一个敢花俩,一旦没活儿可干,自然又是三天两头地揭不开锅。姜小沫暗自合计,无论端大碗还是搭天棚,都不是长久之计,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他脑子里有转轴儿,思来想去又转上一个念头,陈家沟子鱼市上没了锅伙,买卖可不见少,守着偌大一个鱼市受穷挨饿,那不是放着河水不洗船吗?
姜小沫不瞒丁大头,直说了打算折腾一把,占了陈家沟子鱼市。丁大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你不想想,四合、秉合两个鱼锅伙散架了,为什么没人去抢呢?因为各大锅伙全盯着呢!是人不是人的,都在打陈家沟子鱼市的主意。你光棍一条,没半点儿势力,怎么吃得下这么一大块肥肉?”姜小沫问丁大头:“那就没辙了吗?”丁大头也是半个混混儿,低着头想了想,对姜小沫说:“上山问樵、下水问渔,想在天津卫戳个儿,没人托着可不成。我给你引荐一位,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总把头——姓顾名赟,字子谦,大排行第三,人称顾三爷,那可是青龙帮的元老!我在他老人家手底下当过救火的武善,没少卖力气。如果顾三爷能给你当后戳,谁还敢小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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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河东水西关上关下,哪有人没听说过顾三爷的名号?他在家跺一跺脚,四面城都跟着打战,咳嗽这么一声,鼓楼都往下掉瓦片子,那绝对是天津卫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别看水会是民间自办的救火会,可就连县太爷也得给顾三爷面子。因为水会属于“玩儿会”,由民间自发组织,官府不拨饷钱,其中有一多半是耍耍巴巴的混星子,平日里各混各的事由,一旦有了火情,立刻聚拢了灭火。而天津卫人烟稠密,城里城外的商户民宅、寺庙道观、盐坨码头,无论什么地方起了大火,都要指望水会,纵然是火烧眉毛急上房,也得等顾三爷发话,水会的武善们才肯出手相助,这叫“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到了着火的地方,首先打场子,有一个人敲着铜锣来回跑,划出一个圈子,围观者不得近前。如若火势太大,还得扒火道,拆除邻近的房舍,以防火势蔓延,同时开始救火、搬运财物。扑灭了火头,失火的主家必然要给水会拿一份“点心钱”。当然这个钱不是真让你买点心吃,说白了那是一份心意,一来犒劳救火的弟兄们,二来救火用的水车子、水激子、水筲、挠钩之类的器械,损毁了也得修补,或者添置新的,总不能让人家水会自己往里搭钱。这个点心钱谁家也不敢少给,否则下次再着火,你可别怪水会袖手旁观。顾三爷不仅是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的会首,领过朝廷的“五品功牌”,顶戴荣身,上堂不跪,县太爷也得给足了他老人家面子,并且还是个袍带混混儿,在青龙帮收下八大弟子,全是天津卫响当当的人物字号,徒子徒孙更是不计其数。四门两角、运河两岸混事由的,哪个锅伙和哪个脚行有了过节儿,互不相让僵住了,都得请他这样德高望重的袍带混混儿出来说和。
姜小沫没敢抱多大指望,顾三爷是什么人物?自己一个没开过逛的小混星子,要名没名、要号没号,怎么入得了顾三爷的法眼?想不到顾三爷还真买了丁大头一个面子,让他带姜小沫到家中说话。
老天津卫讲礼讲面儿,甭管有钱没钱,上人家串门子不能空着手去。爷儿俩在路上买了几斤贴着红纸签的小八件当见面礼。来到城隍庙街往北一拐,老远就看见一处院落,门楼子上高悬金字大匾,刻着四个大字“守望相助”,这是水会的规矩,消灾弭难,义不容辞,侧面挂一块木牌,写着“卫安水会”。总会头的住处在水会对过儿,坐西朝东一个小院,正门不大,两个石头礅子磨得光润如玉,托起雕饰花纹的木门。院子门敞着,顾三爷穿一身暗青色夏布小褂,脚蹬靸鞋,手拿一杆烟袋锅子,正站在院当中看景儿。丁大头一改以往的大大咧咧,不敢贸然迈步进去,立在门口毕恭毕敬叫了一声“三爷”。
顾三爷抬头往门口一看,笑么滋地招呼二人进来。姜小沫环视左右,小院儿收拾得挺别致,花盆、鱼缸、爬山虎一样不少,靠墙还有一架葡萄。他又偷撩眼皮瞅了一眼顾三爷,这个老爷子身形干瘦,额头上皱纹密布,下颏几缕焦黄的山羊胡子,一双眼皂白分明、炯炯有神。顾三爷从丁大头口中得知,姜小沫父母双亡,在秉合鱼锅伙入的伙,两大锅伙争斗之际,三刀捅死了阚二德子,又在外闯荡过几年,无牵无挂的一条光棍,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岁数,老虎屁股都敢摸几下。顾三爷在街面上混了一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当时就想好了,由于四合、秉合两个锅伙土崩瓦解,打破了之前的格局,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有心独霸陈家沟子,可是投鼠忌器,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出头。顾三爷手下的不少弟兄在陈家沟子鱼锅伙混过,深知这是一块肥肉,所以他也盯着这个地盘。不过他一把年纪,再为了争地盘抛头露脸,不免有失身份,寻思着不如让姜小沫在明处折腾,他在暗处踢脚,先下手为强,一举拿下陈家沟子!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城里的四大锅伙再想插一杠子也来不及了。
顾三爷老谋深算,不知姜小沫到底是不是这块料,这才邀至家中叙谈。宾主寒暄已毕,顾三爷将二人引到葡萄架下边的石桌跟前,自己坐在迎面的藤椅上,让丁大头和姜小沫一人搬了一张杌凳坐定。老爷子身份显赫,说话却没有半点儿架子:“大头啊,你们爷儿俩还没吃吧?正好,我这儿也是家常便饭,咱简单吃一口。”说着话有人端上来一大一小两个炭炉,大的这个二尺多长、一尺多宽,炉子里烧的是透红透红的梨木炭,带着股淡淡的香气,两边插有铁撑子,上架一条鲜羊腿;另一个小炭炉是圆的,里边也蓄满了炭,上边坐着个锃明瓦亮的铜壶,抓上一把茶叶,灌满了清水慢慢煮着。顾三爷伸手指了指羊腿:“这是我一个小徒孙,专门去马四把儿羊肉铺子买来的,他们家只卖宁夏的羊,一早才杀的。”说完拿小刀从羊腿上旋下一块肉,捏到姜小沫跟前,眯缝着眼说:“小子,你瞧瞧鲜亮不鲜亮?”姜小沫可不傻,心知这是顾三爷试探自己,立刻接过那块滴着血的羊肉,放到嘴里就嚼,三口两口咽了下去,抬手一抹嘴头子,抱拳道:“谢三爷赏肉!”顾三爷笑了:“你看这孩子,肉不得烤熟了吃吗?”丁大头也看出来了,赔着笑脸说:“三爷,您别笑话,这个孩子打小嘴就急。”顾三爷摆了摆手,拿过烟袋锅子,装满了烟叶,又对姜小沫说:“你别急啊,等我先抽口烟,抽完了烟咱再烤肉。”姜小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顾三爷的意思,伸手从炭炉里抓出一块通红的火炭,手指皮肉“嗤嗤”冒烟,他却恍如不觉,捏着火炭给顾三爷点烟。顾三爷不动声色,拿着烟袋嘬一口吹一口,不紧不慢的,等烟叶子都烧匀了,才伸出二指轻轻点了点姜小沫的手背。姜小沫如若把炭块扔回去,那也算丢人,只见他面不改色,刚才怎么拿出来的,又怎么稳稳当当放回去。顾三爷如同没看见,“吧嗒吧嗒”抽着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丁大头扯闲篇儿。等他过足了烟瘾,炭炉子上的羊腿也已烤得滋滋冒油了,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顾三爷磕净了烟灰,把烟袋锅子往桌上一撂,招呼二人开吃。吃烤羊腿用不着碗筷,各拿一把小刀,片下肉来在料碟儿里一抹,配上“义聚永烧锅”的五加皮药酒,再没这么得味的吃喝了。羊肉这东西倒饱,顾三爷毕竟上了年岁,不敢多吃,看着丁大头和姜小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待到一条羊腿吃得差不多了,他忽然说:“人上了岁数,这脑子就是不灵,光准备酒肉了,也没说弄几个凉菜,羊肉再好吃多了也腻,咱只能喝茶解腻了。”说罢抬眼看了看小炭炉上的铜壶,壶中的茶水早已煮沸了,热气冲得壶盖“啪嗒啪嗒”直跳。姜小沫闻听顾三爷所言,扭着头瞅了瞅,但见炉子上的铜壶跟酒坛子大小相仿,嘴长肚圆,壶盖两边各有一个小铜环,却不见提壶的铜梁,没有能下手的地方。他心知肚明,倘若让顾三爷抻练短了,哪还轮得到他去陈家沟子鱼市开逛?当下把心一横:“三爷,小沫给您斟茶。”话到手到,双掌直奔铜壶而去,只听得“滋啦”一声响,掌心立时冒上烟儿了。姜小沫暗咬牙关,捧着壶给顾三爷倒水,茶满七分,仍将铜壶端端正正摆到炭炉上,再瞅铜壶两侧,均粘着一层焦煳的皮肉,旁边的丁大头看得直咧嘴。顾三爷冲姜小沫一挑大拇指,端过茶杯吹了吹热气,作势喝了一口。姜小沫见时机已到,当场深施一礼:“三爷,小的我有心拿下陈家沟子鱼市,重挑秉合鱼锅伙的旗号,还望您老成全!”
顾三爷从椅子上站起身,背着手在小院里转了三圈,然后对姜小沫点了点头:“只要你有这把骨头,天津卫不差你一口饭吃!陈家沟子那块地盘,迟早得有人出头,你放心折腾去,天塌了,我给你托着!”这可是青龙帮的袍带混混儿,一口唾沫比一根铁钉还硬,有他这句话顶着,姜小沫如同吃下一粒定心丸,赶忙跪倒在地:“三爷在上,受小沫一拜!”顾三爷哈哈大笑,伸手扶住,又问了一句:“你想把秉合鱼锅伙立起个儿来,那就得收拾大寨、召集弟兄,这个年头离开钱寸步难行,你手里有银子吗?”姜小沫窘迫地摇了摇头,他这阵子混得,兜里比脸还干净。顾三爷从屋里取出二百两银子递给他:“拿着用去!干饭茄子泥——嘛话也甭提!”姜小沫稍一犹豫,随即打定主意,既然求到顾三爷门上了,索性人情欠到底,接过银子再次下拜:“往后顾三爷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小沫我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姜小沫吃下这个定心丸,拜别顾三爷,回去重整秉合鱼锅伙大寨。当年那个院子早荒废了,他雇来几个帮闲的,从里到外归置了一遍,修补土炕、门窗,垒设炉灶,架上一口大锅,又召集了几十号混混儿,大多是以前在秉合鱼锅伙混饭吃的弟兄,仍挑着当年的字号,告诉众人他要在鱼市上卖一把,不用你们盯事儿,在一旁站脚助威捧个人场即可,把持了陈家沟子鱼市,咱兄弟吃香的喝辣的。傻哥哥急不可待,歪着脖子瞪着眼对姜小沫说:“有有有……个屁股不愁挨打,你瞧我的,这把死签儿我我……我拿了!”姜小沫摆摆手:“不劳烦哥哥,你们先看我的,明儿个咱去蹚蹚街面,给卖鱼的立立规矩,从今往后,陈家沟子鱼市得有咱一份儿!”众混混儿早想去陈家沟子争行夺市了,苦于没有真正豪横的人,谁也不敢挑这个头,而今有人乐意装大的充熟的,棍棒砖头、滚钉板、下油锅,白的进去红的出来,均由他姜小沫接着,他们只跟在后头“挑架”,煽阴风点邪火,那有什么不行的?何况还有顾三爷在后边托着,备不住真能成事,万一干不成,大不了一拍两散。一众混混儿立时来了脾气,撸胳膊挽袖子跃跃欲试。
想当混混儿必先开逛,打扮成混混儿的样子,摆出混混儿的架势,一条街从头逛到尾,再从尾逛到头。倒不是闲逛,要故意挑事、招灾惹祸,借机扬名立万儿。如果说走背字儿,好死不死撞上一个老混混儿,给这小王八蛋一通臭卷,横挑鼻子竖挑眼,喷出来的唾沫星子足够给他洗脸的,话茬子一旦跟不上,就得把花鞋扒下来,灰头土脸地回去,闷着头修炼个一年半载,接茬儿再逛一遍,什么时候得到了“前辈”的认可,什么时候才算正式出道,往后混混儿们彼此聊天的时候,皆以何年何月开的逛来排辈分高低,此乃天津卫混混儿的规矩。
姜小沫打十三四就混锅伙,对这套玩意儿熟门熟路。等到锅伙里安排得差不多了,他又揣着银子去了趟北大关估衣铺,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行头:上身青布长褂,敞着怀,挽起袖口,里边是雪白的对襟小褂,底下一条黑布缅裆裤,系上大红的丝绦,小腿扎着蓝布腿带子,脚蹬一双红缎子面绣花鞋,鞋口上用红绒线绷着流苏,只有寿衣铺才卖这样的绣花鞋。混混儿百无禁忌,怎么惹眼怎么打扮,不在乎穿寿鞋,也为了让众人看看,有胆量出来踩街开逛,他就不在乎生死,阎王老子也拿他没辙!然后找了一家剃头铺,把前额的“月亮门”剃得锃光瓦亮,苍蝇落上去都得劈叉。又往发辫里续上几绺假发,编成又黑又粗的辫联子,一辫子眼儿中插一朵茉莉花,绕过脖子搭在胸前。额头上边贴一块太阳膏,右手里揉着一对铁胆,左手托空鸟笼子,俩肩膀一边高一边低,走路左摇右摆,一步一趔趄,见了人撇舌咧嘴、横眉立目,眼神儿里透着一股子凶狠。如此这般,从头上到脚下,连带着手里的零碎儿,一件不少的全置办齐了,这才要去陈家沟子平地抠饼、白手拿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