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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占龙料事如神,这一天是口北各个商号盘大账的日子,此时的财货最多。果然在当天夜里,城外的大军突然哗变。乱军一刀砍了统兵军官的脑袋,声称这狗官勾结八大皇商克扣军队粮饷。各营将士纷纷呼应,叫嚣着去找堡子里的八大皇商索要粮饷,点起火把杀奔城门,又担心守军不肯开门,经过二鬼庙时,高声招呼乞丐、流民:“想发财的跟我们走,砸开商号,抢钱抢粮食!”二鬼庙四周的破砖窑里,住着成千上万个叫花子,庙里头也不下千八百人,大伙一听要去抢钱,心里都长草了。锁家门恶丐当中,至少一多半做过强盗,都恨不得趁火打劫,反正天塌下来有当兵的顶着,不抢白不抢,谁愿意成天要饭啊!
大罗罗密正对着金蜡烛看亮儿,忽听庙外来了乱兵,忙从供桌后绕出来,分开众人挤到门口,肥硕无比的身躯往山道上一拦,口中断喝一声:“呀——呔!谁也不许去!我看哪一个敢动?”搁在以往,凭着他手中打遍了三十六个讨吃窑的掩身棒子,一众乞丐看见他就哆嗦,谁敢轻举妄动?此刻两手空空,如何镇得住那么多乞丐?他自己也觉得不对劲,手里头怎么没抓没挠的?而且没有了肩上搭的团龙褂子,底气似也不那么足了。成千上万的乞丐乱哄哄地往山下一冲,立时将大罗罗密挤倒在地,活活踩成了一个大肉饼!
数千乱军手举火把,裹挟着上万个乞丐杀到城门口,又有堡子里的乞丐跟着作乱,里应外合打开了城门。堡子里虽有驻军,却不敢接战,也拦不住这么多人,何况还有不少和乱兵串通一气的,纷纷扔下兵刃弃城而逃。乱军和乞丐不费吹灰之力冲入城中,挨家挨户地撞开商号大门索要钱物。有几位东家舍不得掏钱,或是钱不凑手,拿不出现成的银两,想要对付几句讨个活命,乱军不容分说,红着眼当场就杀人,然后有什么抢什么,比土匪下手还狠。
八大皇商财大气粗,各家都是墙高门重的深宅大院,如同一座座堡垒。前院临街的一面开门做买卖,一大家子人,连带管家仆从、丫鬟老妈子,全住在后宅。所谓树大招风,以往并不是没来过贼匪,各家也舍得花钱,雇了不少看家护院的武师,甚至备了火器。可是这一次不同以往,院墙再结实,挡不住成千上万的乱军,家里那几杆老枪够干什么用的?前边的刚打躺下,后边的又上来了,搭着人梯翻进去,看见人就杀,看见值钱的东西就抢,家中女眷但凡年轻或有点儿姿色的,全让乱军裹在被褥卷里扛走了。临走还得放把火,一时间火光四起,哀号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皇商中财势最大的肖老板,听说堡子里来了大批的乱军,乞丐也造反了,心知守是守不住了,想跑也跑不了,可叹偌大个家业,竟要断送在自己手上了,实在愧对列祖列宗,一咬牙让店伙计打开大门。老头儿胡子头发全都白了,肚子比二十年前又大出去两圈,拄着拐棍站在院子当中,赔着笑脸迎接乱军:“军爷辛苦,进来喝口茶,歇歇脚!”乱军折腾了小半宿,还真是又渴又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不怕一个糟老头子耍花活,当即闯入院子,用刀指着肖老板:“算你个老棺材瓤子识相,少抢你点儿!”肖老板命人端茶倒水,抬手往身后一指:“我们家的财货全在库房里,各位尽管自取,甭跟我客气,能拿多少拿多少!”一众乱军喝足了水,争先恐后拥入库房。肖老板一使眼色,让店伙计在外面锁上库房大门,扯开嗓子怒骂:“挨千刀的王八蛋,上阎王爷那儿抢去吧!”下令点火,将进去劫掠的乱军全烧死了。伙计们为了活命也把心放横了,纷纷点起火把、扫帚往库房里扔,众人拾柴之下火势骤长,霎时间哀号满室,阵阵焦煳之味直钻鼻孔。不过城里的乱军、乞丐太多了,这场火还没烧完,后面的乱军又冲了进来,乱刀砍死肖老板,将整个大院套子抢了个精光。
损失最小的一家是福茂魁。当年和窦占龙做生意收棒槌的姚掌柜,如今当上了大掌柜。城里刚一乱,他就派几个得力的伙计上了屋顶,备好开水和救火的水激子。等乱军围住福茂魁,他先命人以鸟铳示警,又拿水激子朝乱军喷射。这种水激子青铜打造,四尺多长,专门用来救火,水柱能喷出数丈远,从里面射出滚烫的开水,喷在脸上、手上得秃噜一层皮,谁也靠不了前。乱军无心恋战,在这一家耽搁久了,反让同伙占了先机,口北有钱的商号多得是,抢不了这家还有下一家,转头又去劫掠别的铺户了。
乱军和乞丐闹腾了一宿,直到天蒙蒙亮了才撤出去。平常有交情的弟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携带赃物分头逃遁。有的啸聚山林落草为寇,有的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也有胆儿大的,回老家买房置地娶媳妇儿,后半辈子吃喝不愁了。
正所谓“贼过留一半,军过全不留”,经过乱军以及恶丐的洗劫,口北城里的商号十不存一,到处残垣断壁,面目全非,东家、掌柜的、伙计、家眷死伤无数。老实巴交的百姓躲在屋里不敢露头,却有不少贪小便宜的地痞流氓,瞧见乱军跑光了,赶紧出来捡洋落儿。这时候躲了一宿的都统大人也发话了,点齐兵马到处巡查,凡是在街上捡东西的,一概抓起来。没过一个时辰,官兵抓了一百多人,一旦从身上搜出财物,就被视作乱军、流寇,当场枭首示众,稀里糊涂成了顶命鬼。官府又张贴布告:哄抢商号、捡到财物的,限三日内上交都统衙门,既往不咎,否则一经查实,即以乱匪定罪。很多胆小之人做贼心虚,送至衙门的财物堆积如山,都统大人又捞了一笔。
一张嘴难表两家事,回过头来再说那天夜里,城里城外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在杀人放火,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蹲在车马店门口的几个恶丐一合计,城里都乱成这样了,咱还等什么?进去把人一杀,抢了镇帮三宝,回去跟大罗罗密交差领赏吧!当即冲进院子,撞开屋门,凶神恶煞般一拥而入,看见窦占龙和姜小沫坐在炕上,一个抽着烟袋锅子,一个嗑着瓜子,跟前的茶壶里香气扑鼻,二位有说有聊还挺滋润。几个恶丐气儿不打一处来,咒骂声中上前抢夺。姜小沫按窦占龙说的,抡着掩身棒子便打。他混过锅伙,下手又黑又狠,加之恨透了锁家门的乞丐,憋着一肚子邪火,这一通乱棒专往脑袋上招呼。那几个恶丐见了掩身棒子,有如耗子见了猫,一个个心虚气短,躲也躲不开,避也避不过,被姜小沫三下五除二打趴在地。
窦占龙见时机到了,带姜小沫出了车马店。二人骑上黑驴,避开乱军和奔逃的百姓,顺着小路上了祭风台。在二鬼庙山门前下了驴,姜小沫瞅见被无数乞丐踩成了肉饼的大罗罗密,全身上下满是脚印子,瘪瘪塌塌的,流了满地的脓水。想到此人作威作福的情形,他恨不得再去踩上几脚出出气,怎奈连汤带水的太恶心了,刚冲大肉饼啐了口唾沫,却见窦占龙已将黑驴收入账本,迈步进了庙门。姜小沫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刚才还骑在屁股底下的黑驴怎么变成纸驴了?他使劲揉了揉眼,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俩人进得二鬼庙一看,之前的四个蜡烛头仍然亮着,照得整座大殿一片通明。那些个没随着乱军入城劫掠的乞丐,多是丐婆子及胆小怕事之辈,眼瞅着锁家门的大罗罗密让人踩扁了,城中又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均已卷了金银细软四散而逃。整座二鬼庙里,从前到后连一个会喘气的也没有了。
姜小沫东瞧西看,千疮百孔的大殿中满目狼藉,讨饭的棍子、枣条、牛骨、破碗扔了一地,一件能换钱的东西也没瞅见,哪有什么堆积如山的财宝?
窦占龙让他别着急:“统领锁家门的头一代老癞王,染了一身‘花子疮’,有福不能享,有钱不能用,心中怨气冲天。他自己用不了,别人也不能用,将从各处搜刮来的财货,尽数收入了二鬼庙八宝金光洞,由庙中的二鬼替他守着。二鬼有名有号,一个叫‘白木鸟王’,另一个叫‘无皮相士’,身上各有一件异宝,白木鸟王的名为‘八宝金光洞’,无皮相士的名为‘撞宝石’。穷王爷的子孙后代坐镇祭风台,个个跟祖上一样贪得无厌,洞中的金银财宝只进不出,越积越多。外贼不仅打不开宝库,就连见也见不着。上一代的帮主老罗罗密死得突然,如今执掌鞭杆子的大罗罗密又蠢又贪,连锁家门祖传的八宝金光洞在哪儿也不知道,更甭提进去了,所以才换了四个蜡烛头,妄想照出宝库的入口。然则不得其法,如同瞎子点灯他白费蜡。你穿上团龙褂子,一手拿掩身棒子,一手端破砂锅子,带着两个馍馍娃,按着我说的法子,尽可入内取宝。千万记住我的话,金条银锭一概别碰,你一个人两只手,抓得了几个、背得了多少?只拿无皮相士身上的撞宝石,那才是无价之宝,切不可妄动贪念,因小失大!”
姜小沫听窦占龙说了憋宝的法子,真乃匪夷所思。他打小就不是怕事的人,此刻也得给自己壮壮胆,嘴里念叨:“开弓没有回头的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当在锅伙里抽了一支黑签。迈过这道坎儿,从今往后一马平川!迈不过去,那也是命里该着!”
窦占龙交代清楚如何取宝,指点姜小沫在怀中揣上一支火烛备用,穿了团龙褂子,扎紧裤腰带,左手端了破砂锅子,里头搁着两个馍馍娃,右手攥着掩身棒子,盘腿坐在供桌当中。他又取过四个蜡烛头,逐一摆在供桌四角,然后坐在一旁,一口接一口地嘬着烟袋锅子。憋宝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最忌虚言妄语。窦占龙之前告诉大罗罗密的没错,只不过话到嘴边留了半句。蜡烛头是能照宝,但是你得有憋宝的眼力才行。但见他瞪着一双夜猫子眼,借烛火辨明了二鬼庙中的宝气方位,叼着烟袋锅子不住喷云吐雾。
姜小沫让烟雾呛得连声咳嗽,眼都睁不开了,越睁不开越犯困,上下眼皮子打架,迷迷瞪瞪忍不住要打盹儿。恍惚中有如腾云驾雾一般,身不由己地往上升。他心里吃了一惊,猛然回过神来,见脚下踩着一根粗大的木梁,足有三尺多宽,似乎置身在二鬼庙正殿的大梁之上,可是往上看不着顶,往下看不着地,好似悬于半空中,前后也看不到头。他横下心来,奓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木梁当中卧着一只大黄猫,浑身上下没长半根杂毛,仅在头顶有个白斑,形似飞鸟。姜小沫长这么大,野猫野狗可见得多了,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猫,都快赶上老虎了!
这小子胆又大手又欠,惯于招猫逗狗,看此猫酣睡不起,他也不问青红皂白,将掩身棒子夹在胳肢窝底下,腾出一手就去扯大猫的胡须,怎知须毛如同尖刺,险些给他的手扎穿了。姜小沫一气之下又抬脚去踹,“哐”的一声,恰似踹在一口倒扣的大铜盆上,大黄猫仍是纹丝不动。姜小沫倒也不慌,按窦占龙交代的法子,拿掩身棒子在猫头上敲了三下,声如击磬,铜声泠然。
果如窦占龙所言,大黄猫缓缓睁开了一只眼,溜圆的眼珠子直冒绿光,与寻常的猫眼并无二致。紧接着一眼睁一眼闭,尾巴稍微摆了两下,仍是动也不动,好像根本没看见眼前这个大活人。姜小沫又拿掩身棒子敲打猫头,大猫才把另一只眼睁开。这个猫眼珠子可了不得,亮如金灯一般!
姜小沫只觉眼前一花,竟似被那道金光裹住,电光石火间坠入了一座灯火通明的石窟。他四下里一看,穿成串扎成捆的大小铜钱堆积如山,一箱箱的元宝没遮没拦,全敞着盖子,不是锁家门的宝库还能是哪儿?至此他恍然大悟,合着猫眼珠子就是“八宝金光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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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不能说姜小沫出身贫苦,虽然他爹娘只是江湖艺人,一辈子没发过大财,充其量只是小门小户,可也从没让他缺吃少穿。直到他一弹弓子打翻了马车,惹上了鱼锅伙的混混儿,为了三百两银子的赔偿,落得家破人亡,这才知道人命不如铜臭。又从天津城打着三岔板讨饭来到口北,一路上忍着饥寒,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气,不都是因为穷吗?此时落在八宝金光洞中,骤然见着那么多金银财宝,眼珠子差点儿没瞪出来,有心伸手去拿,却又寻思:“憋宝的再三嘱咐我,不能贪小便宜吃大亏,我可跟人家满应满许了,如若犯了小粘了手,即使只拿上一枚铜钱,出去也得让憋宝的小看了我。”
姜小沫心高气傲不肯栽面儿,自己跟自己说:“什么金银财宝,我当它们是钱就是钱,我不当它们是钱那就是土!”当下在宝库中转了一圈,来到尽头的石壁前,抡起掩身棒子敲打石壁,敲一下显出两扇大门,但是仅具轮廓,有如画上去的。再敲一下,当中裂开二指宽的一道缝子。敲过三下,只听得“轰隆”一声,石门双敞,往里一看,却不似门外这般金光耀眼,而是漆黑一团,深不可测,还刮出阵阵阴风,吹得他直打哆嗦。姜小沫一脚迈进去,立时陷身于黑暗之中,再伸手往来路上一摸,哪有什么石门,洞壁上连条缝儿也没有了。四下里黑咕隆咚的,不知何物“刷刷”作响,说风又不像风,听得人心里直发毛,又觉得灰尘弥漫,呛得他喘不上气。姜小沫掏出怀里的火烛摆在地上,又摸索着打着火镰,引燃火绒子,借着暗淡的光亮,看出自己置身在一处空荡荡的石室之中,两丈见方,高不见顶,到处积满了灰尘,顺着声响一看,纵然他胆大包天,也吓得跌坐在地——屋角立着一人,披头散发,面目模糊,眼窝子里没有眼珠子,仅是两个灰蒙蒙的窟窿,身形奇高,如同一具削去皮肉的骨头架子,穿着一件遮过脚面的破旧长袍,就跟杉篙上挑着个破伞盖似的,给阎王爷当差都嫌寒碜,正挥着一把大扫帚,慢吞吞地东划拉一下西划拉一下,不住地扫着墙上的积灰,但是扫掉多少落下多少,怎么也扫不完。
姜小沫看见拿着扫帚的这位,就知道是二鬼庙中的无皮相士了。白木鸟王只是屋梁上的一只大铜猫,而活骷髅般的无皮相士,却似地府中的恶鬼。他不由得暗暗心惊,正自犯着嘀咕,无皮相士已经拎着扫帚冲他来了,两个没眼珠子的灰窟窿,直勾勾地“盯”着破砂锅子中的馍馍娃。姜小沫在锅伙混过,宁让人打死,不让人吓死,从地上爬起来,攥紧手里的掩身棒子,心里头发着狠:“我不管你是哪路的孤魂野鬼,你敢动我一下,别怪小爷我拿‘活鬼躲不开、死鬼避不过’的掩身棒子招呼你!”
可那无皮相士只盯着馍馍娃发呆,两个鼻窟窿不住嗅着香气,哈喇子滴滴答答往下淌,却没有上前抢夺。姜小沫松了口气,想必是自己身上穿着团龙褂子,两个馍馍娃又放在锁家门的破砂锅子里,无皮相士才不敢轻举妄动。难怪窦占龙说凭着锁家门大罗罗密一身行头,勾取二鬼庙中的天灵地宝易如反掌。如此一来,姜小沫的胆子又大了,撇着嘴问道:“哎哎哎,我说,别看了,就你脸上那两个瞎窟窿,看得见小爷砂锅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本以为这个活骷髅不会说话,怎知无皮相士突然开口:“好一对童男童女!”许是有年头儿没说过话了,这几个字一出口,简直是给“难听”抓了两把盐——齁难听齁难听的,粘齿黏牙、偏音倒字,好像往嗓子眼儿里掖了把锯末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耳朵里蹦,听得人后脖颈子的寒毛直竖。
牙碜归牙碜,姜小沫心里也有谱了,果如窦占龙所言,撞宝石在无皮相士身上,想让它拿出来,非得抓一对童男童女给它吃不可。憋宝的不造那个孽,怎奈“手里没把米,叫鸡都不来”,这才借着老汤家蒸馍馍娃的祖传手艺瞒天过海,看来真把有眼无珠的无皮相士蒙住了,赶紧顺着话头说道:“行行行,有眼力,既然你这么有眼力,怎么还给人家扫屋子呢?”
无皮相士长叹一声,慢吞吞地说道:“某与八宝金光洞洞主争斗多年,一招棋差,被它困在此处,扫掉墙壁上的灰尘,是为了找门出去。”姜小沫故作同情:“我听明白了,你困在此地多年,吃没得吃,喝没得喝,见着一对童男童女,总算是可以充饥了。”无皮相士紧着点头,哈喇子甩了姜小沫一脸。姜小沫往后退了半步:“我也挨过饿,那真不是滋味儿。怎奈咱俩素昧平生,过不着交情,这又是我抓来的童男童女,怎么能白给你吃呢?不如这么着,有闲钱儿你给我几个,没钱你给我点儿别的,有来有往这才叫买卖。咱是一回生二回熟,做成这一笔生意,今后常来常往,我隔三岔五就来看你,下次给你多带几个。”无皮相士一愣,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一个大子儿它也掏不出来,看来看去,只有手里的破扫帚,如若换了童男童女,往后拿什么扫灰呢?思忖良久,伸手指了指穿在身上的破袍子,那意思是用它换馍馍娃。给姜小沫气得,嘲讽道:“这位爷,你别逗我行吗?大裤衩溜肩膀——哪儿也不挨哪儿。我可是穿着团龙褂子来的,能看上你这身‘杂儿’吗?”
无皮相士无可奈何,迫不得已吐出一块石头,鹅蛋大小,色呈青灰,捧到姜小沫面前:“你看看这个行吗?”姜小沫欲擒故纵,嘬着牙花子说:“哎呀,一块破石头,如何抵得上一对童男童女?”紧跟着话锋一转:“不过呢,我也瞧出来了,你真是拿不出别的东西了。得!‘吃亏是福、便宜是当’,我看你这人能处,谁让我也是交朋友的人呢,跟你换了!”说着话伸手来抓。无皮相士却一缩手,阴森森地恫吓姜小沫:“别动!我拿着撞宝石给你看看,你的童男童女归我!”
姜小沫气不过,争辩道:“这叫什么买卖!我稀罕看你的破石头?怪我看走眼了,你还真不禁夸!”无皮相士说:“此乃撞宝石,八宝金光洞洞主将我困在此地,就是想抢了这件天灵地宝,给你看上一看,已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姜小沫一摇脑袋:“不行不行,那我太吃亏了,看几眼够干什么的?你的撞宝石给我,我多拿几个童男童女让你吃怎么样?”
双方交谈了几句,无皮相士的嘴皮子也利索多了,冷冰冰地说道:“甭来这套,我善能识人,照面即知三世因果,故称‘无皮相士’。虽然困在此处太久,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但我还看得透你。你以为你穿着团龙褂子,就能冒充锁家门的鞭杆子吗?你那点儿小算盘可瞒不了我,破砂锅子里只装得下一对童男童女,再多半个也装不下,你上哪儿多拿几个?识相的把东西放下,听我一言相劝,憋宝的鬼话可不敢信啊!那个人身上埋的鳖宝,得自外道天魔,穿不了团龙褂子,拿不了破砂锅子,不敢进八宝金光洞,这才差派你来送死。他可不做亏本的买卖!你死了,他拿你顶他一条命,取走一魂一魄落个周全。你没死,必定贪图他的鳖宝,迟早有一天,你也得埋了鳖宝,到时候他的魂魄安在你身上,世上哪还有你?只怕到最后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无皮相士一套“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的话说出来,换二一个人准得听傻了,姜小沫可是江湖人家出来的孩子,打根儿上就不信相面算卦的,何况他和窦占龙之间有三魂七魄勾着,说是鬼迷心窍了也不为过,哪还听得进这番话?说道:“你也不用跟我铺纲要簧,江湖上这一套我全懂,掐着手指头给你算算,一样算得灵。咱们不提那个,只说眼下这桩买卖,我讨了价你还了价,这就有商量。我再说一口价你听听,童男童女给你一个,撞宝石你让我拿在手里仔细看看成不成?我长这么大还没摸过天灵地宝呢!”无皮相士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直愣愣地戳着没动,似乎有点儿犹豫。姜小沫见它动了心,立刻找补道:“此地没门没窗,比蛐蛐罐子还严实,我想跑也跑不了啊!不妨把撞宝石借给我,让我拿在手上沾一沾宝气,看完了再完璧归赵,你是绝对亏不了,我也没吃多大亏。”无皮相士思忖再三,这才捧着撞宝石,缓缓交在姜小沫手中。姜小沫抓了一个馍馍娃,使劲往无皮相士身后扔了出去。无皮相士手上的扫帚也不要了,如同十辈子没吃过饭的饿鬼,扑上去抱着馍馍娃大啃大嚼。姜小沫暗道一声:“‘雷打假孝子、财发狠心人’!你困在八宝金光洞中出不去,守着天灵地宝也用不上,小爷就不跟你客气了!”撞宝石往怀里一揣,转过身便跑,冲到刚才进来的石壁跟前,按着憋宝的法子,敲一下石门显形,敲两下开一道缝,敲三下石门双敞。进来他是一下下敲的,出去可顾不上了,抡着掩身棒子连敲三下,“轰隆”一声石门大开。姜小沫暗挑大指,心说“憋宝的法子真灵”,尥着蹦子蹿入堆满了财宝的石窟。这口气还没喘匀呢,忽觉身后一阵恶寒,转头往后一看,无皮相士竟跟着他出来了!
姜小沫没想到无皮相士吃得这么快,挺大一个馍馍娃,三口两口进了肚,真不嫌噎得慌啊!而且吃完了馍馍娃,他脸上竟然长出了一缕缕血肉,紧跟着身上破袍脱落,一条有骨无皮的大蛇,顶着个披头散发的骷髅,晃里晃荡地贴了上来。姜小沫吓得一蹦多高,惶急之下,抡起掩身棒子就打,却震得虎口发麻,跟打在生铁上一样。锁家门的掩身棒子活鬼避不开、死鬼躲不过,阴阳两条路上,谁见了谁哆嗦,怎奈铁蛇非人非鬼,乃一个镇风的灵物,掩身棒子打不了它。姜小沫猛然想起破砂锅子里还有一个馍馍娃,正该在此时扔出去,引开如影随形的铁蛇,方可逃出生天。闪念之间,他抓了馍馍娃就往外扔,怎知无皮相士脑子朽烂,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甩着铁鞭似的蛇尾,突然一下子把馍馍娃打落在地,正掉在姜小沫跟前。它也紧跟着扑了过来。姜小沫只觉一阵恶风扑面,馍馍娃一转眼就让铁蛇吞了下去。他心说坏了,怪蛇跟得太紧了,跑也跑不掉,打又打不了,眼看着铁骷髅头上丝丝缕缕的血肉上下蠕动,又长出来不少,一时间脑瓜顶都凉透了。可他到底混过锅伙,紧要关头,铆足了十二分的力气,全用在托着破砂锅的手上,照准了铁蛇血肉模糊的大脸,发着狠拍了上去。姜小沫打架一向手黑,加之锁家门的破砂锅子比寻常的大出三圈,又厚又沉,在官窑里烧得梆硬梆硬的,传了多少辈儿,饭嘎巴儿越沾越多,越沾越厚,比砌城墙的缸砖还结实,不偏不倚正砸在铁蛇脑门子上。怎料“哗啦”一下,破砂锅子反被撞了个粉碎。怪蛇周身铁骨,仅有头脸长着血肉,让这一下砸得也不轻,身子往后一缩,拧着尾巴“咻咻”怪叫。姜小沫趁机抡着掩身棒子朝自己头顶敲了三下,霎时间金光夺目,身子往下一坠,又落在了屋梁上。那只大铜猫兀自趴在原地,瞪着那只金光闪闪的大眼珠子!
姜小沫在八宝金光洞中一进一出,仿佛仅是瞬息间。本来他再拿掩身棒子敲一下猫头,让铜猫闭上眼就万事大吉了,可他惊魂未定,只恐怪蛇追出来,心里头一发慌,手上也没分寸了,这一棒子敲得太狠,给铜猫打急了,“嗷呜”一声吼叫,纵身上了屋顶。高处黑乎乎的什么也瞧不见,只有两只猫眼瞪得溜圆,如同两盏明灯,耳听得铜铁相击铿锵作响,积灰木屑纷纷落下。姜小沫暗叫一声:“糟糕,铜猫的眼没闭上,让那条铁蛇跑出来了!”他心里头一慌,脚下立足不稳,一个没留神,从木梁上掉了下去。本以为自己大头朝下,准得把脑袋摔进腔子里,不定死得多难看呢,怎知“呼”地往下一坠,就觉得有人托了他一把,紧跟着双足落地,竟然毫发无伤。姜小沫再一睁眼,见窦占龙正瞪着一双夜猫子眼盯着自己。他懵懵懂懂,心里跟揣着个兔子似的上下乱蹦跶,想问个究竟,又不知从何问起,好在不负所托,带出了天灵地宝,也算对得起憋宝客了。当即掏出怀中的撞宝石,交在窦占龙手中。
窦占龙将撞宝石放入褡裢,他听头顶上“叮叮当当”的怪响骤然加剧,紧密的铜铁相击之声不绝于耳,似乎越斗越急,来不及再说什么,带着供桌上的四个蜡烛头,拽了姜小沫就走。便在此时,从高处落下一黑一黄两团旋风,夹带着砖瓦碎石,在二鬼庙大殿中左冲右突,翻翻滚滚缠斗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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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占龙之前担心姜小沫不敢进洞取宝,也怕隔墙有耳,交代如何憋宝的时候,话到嘴边留了一多半。二鬼庙中是有天灵地宝,还不止一件,而是两个天灵、两个地宝。怎么区分天灵地宝呢?一言蔽之,“活天灵、死地宝”,天灵是活的,地宝是死的。憋宝争的是机缘,夺的是气数,二鬼庙中的两个天灵及一件地宝气数将尽,取走也没用了,所以他只让姜小沫去拿撞宝石。故老相传,白木鸟王和无皮相士乃锁家门供在庙中的二鬼。实则不然,祭风台设立于隋唐年间,二鬼本是台上两件镇风的“灵物”,一个是头顶白鸟的铜猫,另一个是无皮无鳞的铁蛇,年深岁久成了天灵,又各自炼出一件地宝。铜猫的一个眼珠子是“八宝金光洞”,铁蛇肚子里的是“撞宝石”。它们后来才受了锁家门的香火,替老癞王守着宝库。老话讲“同行是冤家”,二鬼谁看谁也不顺眼,都恨不得占了对方宝物,明争暗斗多年,始终不分高低。最后是铜猫使了诈,才将铁蛇困在八宝金光洞中。姜小沫一棒子打惊了铜猫不要紧,还把铁蛇带出了洞。两个冤家对头再次聚首,怎能不分个你死我活?
窦占龙心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趁铜猫铁蛇激斗正酣,带着姜小沫疾步奔向殿门,忽然有堵又高又大的肉墙挡住了去路,但听一声断喝:“你两个杀剐不尽的毬货,还往哪里走?”窦占龙和姜小沫定睛一看,来者竟是被人踩扁了的大罗罗密,居然还没死透,只是让群丐踩破了一身脓水,从上到下千疮百孔,大大小小的脓疮扁塌塌、黏答答,连皮带肉往下耷拉着,脸上本有一大一小两只阴阳眼,大的那个眼珠子让人踩爆了,汤汤水水挂在脸上,另一个小眼珠子瞪得老大,往外凸着,骂骂咧咧地伸着两只手来抓二人。
窦占龙躲得快,晃身形闪在一旁。姜小沫稍一打愣,身上的团龙褂子被大罗罗密死死扯住,忙打着千斤坠往后挣脱。两下里一较劲,“刺啦”一声扯破了团龙褂子,姜小沫摔了个四仰八叉。大罗罗密怒不可遏,嘴里头“呜噜呜噜”地骂不绝口,甩手扔掉破褂子,抬脚就往姜小沫的头上踩。他虽行动迟缓,但是身躯肥硕,大脚丫子比熊掌还厚实,势大力沉,这一脚踩下来,姜小沫哪还有命?窦占龙眼疾手快,趁对方仅有一只脚着地,一烟袋锅子戳在对方肋下。大罗罗密“哎哟”一声怪叫,晃晃荡荡地倒了下去,如同塌了一堵高墙,震得梁柱摇颤,泥尘齐下。
姜小沫缓过这口气,从地上一跃而起,抡开掩身棒子在大罗罗密身上乱打,直似打在一块囊膪上,脓水迸溅,臭不可闻。窦占龙刚才看见大罗罗密踩人这招,立时想到自己的三个结拜兄弟和朱二面子,遭锁家门恶丐围攻,死在口北玉川楼的惨状。前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不由得“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指点姜小沫奔着大罗罗密的顶门要害下家伙,要一棒子结果了这个横行口北的花子头儿,却听脑后金风作响,急忙往旁躲闪。
说时迟,那时快,铜猫铁蛇化作的黄白二气卷地而来,“嗖”的一下撞入挡住门口的大罗罗密身上。恰在此时,姜小沫的掩身棒子也打到了,只听得“嘡啷”一声响,这一棒子有如砸在了铜铁之上,当场折为两段。姜小沫的虎口也震裂了,鲜血顺着手心淌落。窦占龙看得出来,二鬼庙中镇风的铜猫铁蛇入了大罗罗密的窍。他应变奇快,不等大罗罗密挣扎起身,抬手抛出四个蜡烛头。狐狸坟的地火蜡烛奥妙无穷,只见四团蓝幽幽的鬼火转了几转,随即彻地烧来,拧成一个大火球,将大罗罗密罩在当中,顷刻间,烈焰腾空。
如若是血肉之躯,陷在火海之中,顷刻间就已化为灰烬。烈焰缠身的大罗罗密却似全然不觉,摇动浑身七十八个骨节,铜铁碰撞,哗哗乱响,直似庙会上的狮子滚绣球,扑跌翻腾,横冲直撞,追着窦占龙和姜小沫,走到哪儿烧到哪儿。供桌、香炉、炭火盆、屎尿桶子被撞得七颠八倒,大殿中的抱柱也是歪的歪、断的断,顶子上土坷垃、碎瓦片、烂木屑稀里哗啦往下掉。二鬼庙中浓烟滚滚,火苗子乱窜,连四面墙都烧着了,眼看就要屋塌地陷。
窦占龙见已无退路,掏出褡裢中的撞宝石,抡圆了砸在大罗罗密头顶。铁蛇身上的撞宝石本身没什么用,却可以砸出天灵地宝,只不过用一次小一圈,不到万不得已窦占龙也不会用它。耳轮中只听得金玉碎裂般的一声炸响,大罗罗密身上的一黄一黑二气被砸了出来,锈迹斑斑的铜猫铁蛇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大罗罗密也一头栽倒,没了铜皮铁骨,他不过是一块臭肉,转瞬间烧成了又黑又臭的焦炭。窦占龙断了老罗罗密的根儿,深仇大恨得报,可是撞宝石不仅砸出铜猫铁蛇,还把地火蜡烛砸灭了。他跟同乐亭县城中的贼头儿、裁缝、当铺东家一样,以自身精气供养地火蜡烛。烛火一灭,他也直挺挺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而亡。
大殿中的残火渐渐熄灭,姜小沫看着气绝身亡的窦占龙,呆立在当场六神无主,脑袋里翻洋画似的一片接一片:“自小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爹娘太爷捧在手心里过日子,直到一弹弓子打翻了马车闯下大祸,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又为了报仇跑去锅伙当了个小混星子,三刀捅死阚二德子,一路讨着饭来至口北,迫于无奈在玩意儿场子里四处讹钱,又被锁家门的恶丐抓住,落在大罗罗密手上,险些当了顶命鬼。本以为有死无生了,竟得憋宝的奇人搭救,带着我夜入二鬼庙取宝,到头来却是人财两空。不过憋宝的窦占龙有言在先,他当年打下铁斑鸠,折损了一半的阳寿,死在二鬼庙也是命该如此。只须我取走他身上的鳖宝,他仍是命不该绝……”念及此处,姜小沫又低头看了看窦占龙的尸身,猛然想到了无皮相士的话:“埋了鳖宝后患无穷,到时候我变成了憋宝的窦占龙,我自己又上哪儿去了?世上还有我姜小沫这一号吗?”
他心乱如麻,一连转了七八个念头,终究舍不得弃鳖宝于不顾,魔魔怔怔地捡了片碎碗碴子,剜出尸身上的鳖宝揣入怀中,又顺手拿了掉落在地的撞宝石,带上褡裢和烟袋锅子,在二鬼庙后山挖个浅坑,草草掩埋了窦占龙。他慌里慌张地正要走,却又寻思:“如今掩身棒子折了、破砂锅子碎了,只剩一件扯破了的团龙褂子,补一补还能接着穿,万一撞上锁家门的恶丐就不怕了。”可是四下里踅摸了半天,褂子却怎么也找不着了,听憋宝的说团龙褂子能避水火,总不至于烧成了灰烬吧?姜小沫顾不上多想,趁着天还没亮,从祭风台后山下来,凄凄惶惶离了口北。
自此他一个人在江湖上东游西荡,没头鬼似的混了十年。窦占龙给他留下的褡裢里还有若干财物,换个人够用一辈子了。可真应了那句话——“命里注定九升九,走遍天下不满斗”。他从小到大,除了讹卖艺的,就没挣过钱,手上也没管过钱,只会胡花乱造,更架不住有出无进,眼看着褡裢中的银钱见底了,却仍四处漂泊,风梳头雨洗脸,饥一顿饱一顿的,始终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处,也想不出该干什么。一时间思乡心切,他奓着胆子回了一趟天津卫,找人一打听才知道,前些年大老英勾结小老法,扛着洋枪,拽着洋炮,打破了大沽口,沿海河长驱直入。天津城外的陈家沟子商贾云集,鱼行、货栈、绸缎庄,钱铺、票号、典当行,一家挨着一家,全是真金白银的买卖,“叽里呱啦”满嘴鸟语的洋鬼子看着眼热,蓝眼珠子都瞪红了,见人就杀,见银子就抢,还放了一把大火。有道是“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混混儿们最护“家门口子”,只不过充英雄论好汉的两大锅伙挡不住洋枪洋炮,众混混儿一多半死于乱军之中,二位大寨主也被洋炮轰成了肉渣子,其余的或走或逃,大多下落不明。后来洋人撤走了,陈家沟子鱼市逐渐恢复了以往的喧嚣,但是两大锅伙都没了,他当年惹下的人命官司也早已不了了之。
姜小沫一走十年,而今重归故土,真得说是一无亲二无故了,踏足于九河下梢两眼一抹黑,跟个外地人没什么两样。他心下烦闷,独自在河边溜达,但见不远处围着百十号人,一个五短身材的车轴汉子大声嚷嚷:“都来瞧都来看,押一个赔俩了啊!一边生一边死了啊!赶紧下注了啊!”姜小沫见过街边开局下注的,无非是“一边赢一边输”,何至于“一边生一边死”呢?那得是多大的赌局,连命都不要了?他心下好奇,走到近处闪目观瞧,只见当中戳着一人,长得黑不溜秋,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空管子破棉袄,大脑袋歪脖子,胡子拉碴,直眉瞪眼一脸傻气,两臂拄着双拐,正是当年给秉合鱼锅伙充过人肉回帖,从而落了残的那位傻哥哥!
车轴汉子见人聚得差不多了,用干树枝子在地上画了两个圈,一个圈里写上“生”,一个圈里写上“死”,然后指着河对岸,告诉傻哥哥说:“瞧见没有?那边有一屉热包子,水馅儿的一个肉丸,一咬一嘴油,白吃不要钱!”姜小沫顺着往河那边一看,果然有个伙计模样的人,端着一笼屉呼呼冒热气的包子。围观众人吆五喝六,抢着掏钱下注,有的押生,有的押死。傻哥哥眼珠子外凸,有如闻见了包子的香味,含混不清地大喊:“吃包子喽!吃包子喽!”叫嚷声中,架着双拐“腾腾腾”上了冰面。他平地走道都不利索,何况在冰面上,一踏上脚去,便摇摇晃晃直打滑。一众下注的闲人紧着起哄架秧子,不住口地喝彩,催着傻子往前走。民间有谚“三月三、九月九,神仙不敢河上走”。此时节乍暖还寒,小风刮得飕飕的,河道上的冰层早从横茬儿变成了竖茬儿,有的地方还汪着水,眼瞅快要开河化冻了,哪里走得了人?傻哥哥急着过河吃包子,双拐戳得冰层咔咔开裂,他却全然不顾,兴冲冲走出几步,“扑通”一声掉入冰窟窿,眨眼就看不见脑瓜顶了。再看那伙赌棍,押死的哈哈大笑,催促设局的给钱,押生的跺脚叹气,心疼兜里的银钱打了水漂儿,可没人在乎傻哥哥的命没了。
姜小沫这才明白,他小时候见过这么玩的,他们称之为“押九”,是个缺德带冒烟儿的买卖。宝局子单捡一年之中刚入九或快出九的几天,大河上的冰层要么还没冻结实、要么快化冻的时候,召集赌徒在河边押宝下注,胡乱找个缺心眼儿的傻子过河,赌他会不会掉到河里。年复一年,落水淹死的傻子不计其数,官府一向对此举置之不理,眼瞅着是傻子自己上的冰,谁也没推、谁也没拽。别人视若无睹,姜小沫可看不下去了,脚踏故土眼望生人,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熟脸儿,岂能眼睁睁看着傻子淹死?他手疾眼快,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冰窟窿旁边救人。仗着傻哥哥命大,掉进冰窟窿还没沉底,伸着两只手乱扑腾。姜小沫使尽浑身力气,把他拽了上来。傻哥哥落汤鸡一般趴在冰面上,冻得嘴唇发紫,浑身上下直打哆嗦,对着姜小沫左瞧右看,突然两眼放光,大叫:“小沫儿,小沫儿!”姜小沫见傻子居然认得出自己,心里头一阵热乎,十来年看尽了江湖险恶,只有傻哥哥还拿自己当兄弟!
傻哥哥当年耍了一把死签儿,两柄攮子扎透了腿掖子,没动骨也伤了筋,磕膝盖吃不住劲,废了他两条腿,而今双拐掉入冰窟窿沉了底,路也走不了了。姜小沫扶着傻哥哥,一瘸一拐来到傻子的“住处”。天津城东北角有一片开洼野地,以前是条枯水的河道,外来灾民逃难至此,凑合着搭个破屋子,比窝棚稍微结实点儿,四根木头桩子插到地里,几根横木当房梁,秫秸秆扎成把子,加几块木板条绑结实,挡住四周和屋顶,里外抹上黄泥,装上捡来的木头门窗,逃难的一家子老小住进去。待到灾情过去,有的就回老家了,空出不少东倒西歪的破屋子,傻哥哥占了其中一个,权当容身之所。天寒八面漏风,天热蚊叮虫咬,耗子满地跑,屎壳郎到处爬,说话不能张大嘴,否则准得吃苍蝇,站在屋子里不敢打喷嚏,唯恐响动太大,震塌了房顶子,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二人进了屋,点上劈柴,烤干湿衣服,再看傻哥哥那身棉袄棉裤,一捅一个窟窿眼儿,一抖一条大口子,已然糟透了。姜小沫出去一趟,找卖估衣的买了身囫囵裤褂,又取了一副拐,捎上几斤大饼熏肉,回来给傻哥哥换上衣服,吃了顿饱饭,他自己也有了落脚的地方。哥儿俩白天到处闲逛,夜里在破屋中睡觉。
天津卫地面繁荣,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城里城外的杂耍场子上百戏杂陈,有的是热闹可瞧。卖小吃的更是多如牛毛,也没什么上档次的,全是又便宜又解饿的吃食,仨大子儿一碟的蛋炒饼、俩大子儿一碗的素卤面,甚至有专卖折箩瞪眼食儿的,一个大子儿捞上一马勺,有什么算什么,运气好的赶上一块五花肉、半个四喜丸子,那算开斋了。姜小沫当年带走了窦占龙的褡裢,但是没敢埋鳖宝,拿着撞宝石也用不上。他和傻哥哥又没个营生,嘴却一个比一个馋,能吃好的绝不吃次的,整天胡吃海塞不重样,只有出钱的道,没有进钱的道。一转眼,姜小沫身上的钱见底了,他又不会干别的,想起当年刚到口北之时走投无路,为了有口饭吃,天天跑去杂耍场子给卖艺的捣乱。老话说“隔行如隔山,换行穷三年”,姜小沫的爹娘都是江湖艺人,他在娘胎里就听书看戏,最熟这路买卖,索性故技重施——去书场子“端大碗”,说白了还是给说书先生择毛儿,讹钱敲竹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