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腊月二十,皇长孙高承安因疫病身故,殁年五周岁。
皇帝辍朝三日,命所有在京王公大臣着素服十日,皇城内所有百姓六十日不得作乐,不得嫁娶。
同时宫里有小道消息传出,太子高玠被皇帝怒斥一场,骂其「小家不顾,何以顾天下」,最后皇后都下跪求情,皇帝才只是勒令太子在家禁闭一月,不得入朝。
随着马车轱辘碾地声的停止,我跟随高偃一起下车,因他行动不便,所以下了车还是暂坐轮椅。
只见眼前这所宫殿,红砖绿瓦的墙面,黑底金字的牌匾,往来宫婢皆是身着素衣。
这是我第一次来东宫,不知是因哀事的渲染,还是东宫本来就如此,直让人心底发寒。
我推着高偃的轮椅,路过很长一段崎岖不平的石子路,才来到了正殿。
太子如同往常一样一身银白色锦袍,衣衫整洁规整,不见丝毫潦倒之意,面上也只是有些微微憔悴。
看到我们进来,他起身迎了过来,先是开口问起了高偃腿上的伤势。
离得近了,我才看到高玠那张一如往常一样平和的脸上,眼底却满是红血丝,还有那只按在高偃肩上的手掌,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高偃冲我摆了摆手,让我先带着礼品送去太子妃蒋雅彤的院子里。
临走时高玠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只是最后还是咽了下去,一言不发,眼里有着让人心头发酸的悲哀。
等我到了太子妃的寝殿,就明白了高玠刚才的欲言又止。
因为这里寝宫门口的下人见我前来,反复盘问了许多遍,确定了我是高偃派来的,才给我放行。
我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太子妃心里还是怨高玠,所以下人才会如此盘问,大概是因为蒋雅彤此时还不愿看到太子。
也怪不了她如此不给高玠留颜面,毕竟高承安病故的原因……也算是高玠间接造成的。
几日前的那场皇家围猎,因高偃受伤,我们早早回了王府。后来也是从他人口中得知,太子猎得一只幼狐,一路提在手里带回去给了高承安,中途不曾假手于人。
高承安对那只幼狐几乎是爱不释手,不让下人触碰,只是幼狐生性难驯,高承安年纪小一时不察被它抓伤。本只是破了皮,可是围猎结束后回东宫的夜里,高承安却突然高烧不止,而后咳嗽呕吐不断。
高玠连夜招来太医院院首会诊,却得知高承安那是因幼狐的抓伤而感染的疫病,虽查出来病因,院首用尽办法却也无力回天。
疫病本就难治,更何况高承安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身子骨本就比不过大人。
从发热,到呕吐昏迷,再到最后的气弱吐血而死,一共用了一天两夜的时间,受尽了病痛的折磨之后,一个生龙活虎的小生命离开了。
这也是为何皇帝大怒要惩罚高玠的原因,也是蒋雅彤不愿见高玠的缘故。
虽然众所周知太子绝对不可能是有意为之,可是人在悲痛万分之际,总得找个发泄的对象。
进了太子妃的宫殿,鼻腔顿时涌入一阵淡淡的药香,我用余光看到有丫鬟端着空药碗出去。
开口禀明来意送上礼品后,我才听到蒋雅彤的声音,完全没有上次见面时的高高在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放着吧。」
我斗胆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蒋雅彤斜倚在坐榻上,仿佛换了个人一样,面目憔悴得像是老了十岁,双目红肿,一看就是哭过不少次了,脸上连一点胭脂都没有涂抹。
看蒋雅彤这副虚弱模样,刚才那丫鬟端出去的,大抵就是安神汤药。
她似是根本没有力气同我多说,也不想多客套,收了礼品后就让手下的丫鬟送我出去。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一个温和如旧,一个以泪洗面……如此看来,也不知是谁的心里会更痛上一些。
高承安的灵堂设在后殿,尸身也还未入俭。
我的脚步情不自禁地自己想往那边走,即便是已经到了东宫,我也很难相信那个精灵古怪,难缠又暴躁的孩子,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只是行至半路,我被人拦下。
费了好大工夫才认出那是迷了路的胡元离。
一向只穿红袍的他,今日也换上了从未穿过的墨黑色锦袍。
似是看穿了我的意图,他直接开口对我说:「我刚从后殿那边离开,如今那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祭拜的官员,门口还有众多侍卫看守,现在人多耳杂,你若是想去,晚些时候再说。」
也是,我只是个奴婢,估计独身前往,连侍卫都不会放行。
我如同机器一样点了点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王爷现在要去何处,可需要奴婢带路?」
「我记不清去太子寝殿的路了。」胡元离没有丝毫犹豫地开口。
我默默地开始为他带路。
一路上胡元离史无前例地没有以往那么聒噪,只是沉默地跟着我,一度让我怀疑身后的人走丢了。
快到高玠宫殿门口时,身后的胡元离忽然一把握住我的左手腕抬起。
迎着我惊愕的目光,他语气不善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手掌还未结痂的伤口,我讷讷地回道:「不小心摔的。」
我特地挑了件袖子宽大的衣裳,垂下来完全能遮住整个手掌,也不知他是如何看到的。
胡元离似乎松了口气,丢开我的手抱怨:「你怎么天天笨手笨脚,动不动就把自己弄伤?」
我完全没心思跟他争辩,只淡淡说了句:「奴婢知错了。」
胡元离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指责我,只是最终又把话咽了回去,我们就这样沉默着走到了高阶的寝殿里。
他们三人在屋里商谈,隐隐约约听到是在安慰高玠,我们这些奴才都在外面守着。
我抬头看天,湛蓝无比,可是为什么却会让人看得眼底发酸?
忽然有下人进来通报,说是吴氏一族前来拜访。
只见一中年男子和一年轻女子在下人的指引下进来,那男子长得五大三粗,看上去倒是敦厚老实。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应该是他女儿,看长相是个清丽佳人,只是才一进屋,眼睛就总往高偃身上偷瞄。
估计她就是那日高偃在猎场上救下的吴云韶了,只是高偃眉目淡淡,并未多回应。
高偃似乎要在这里留住一晚,此刻便寻个借口退了出去,我顺势推着轮椅跟他一起离开。
刚走到半路,就被小跑追出来的吴云韶拦下。
只见她脸颊泛红,气息微喘,冲着高偃行了个礼后才站定开口:「那日围场一别,匆忙间我也来不及言谢,多亏秦王殿下相救。」
高偃微微颔首,似乎不愿多说,只是那吴云韶一张快嘴倒是停不下来,不给人拒绝的时间,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思来。
「这几日送去的拜帖,秦王殿下都回绝了,害我担心了许久,家父也是责骂了我许多次,今日看秦王殿下安然无恙,我这心里才算是落定了。」
吴云韶一双明眸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语气听着也是情真意切,只是……
她来这里参加的可是丧事,就如此不会看时机吗?
看着吴云韶眉目含笑,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在轮椅上收紧,高偃似乎是有所察觉,回头瞄了我一眼,说道:「你先下去布置房间吧。」
我如释重负,行了个礼就转身走了。
高偃暂住在一间小客房里,收拾完他的床铺,他还没有回来,我便先回了自己住的偏殿里。
外面格外安静,仿佛这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我一人。我仰面躺在床榻上,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
幼狐,疫病……听起来是多么顺理成章的病症,事发突然,再加上幼狐还是出自高玠之手,更是让人觉得这只是一场世事无常的意外而已。
可为什么我心里却空落落的,仿佛被谁硬生生挖走了一块,是因为高承安故去的时间点太……突兀了吗?
视线里突然多了一张脸,只见胡元离勾着头,看见我一脸平静之时,他反而目露诧异。
我赶紧翻身坐起,就听他说:「我方才还以为你是躲在这里偷哭呢。」
我站直了身子,回道:「王爷说笑了,奴婢岂敢失礼于人前。」
胡元离回头对守在殿外的奴才说道:「你们先下去吧,等会儿有人给我带路离开。」
门外的奴才应诺了一声,就离开了。
我也顺着开口:「王爷是来寻五爷的吧?那麻烦王爷稍等片刻,奴婢前去寻人。」
说罢,我就要先行离开。
看到我一如往日平静的表现,胡元离颇为诧异地拦下我开口:「平日你和承安走得那么近,他也对你那么好,我还以为今日见你,你定是痛哭流涕一场才对。」
心里堵着一股气,我不欲多说,只想迈步绕过他,可是他偏偏跟着我移步,挡在我面前。
压抑许久的我脱口而出:「我哭不哭有什么关系?你就那么喜欢多管闲事吗?」
胡元离一愣,双目呆愣地看着我,可眼底并没有恼怒之意,我也顺势走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我的忍耐力似乎越来越弱了,身边也总有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在挑战着我的底线。
再这样下去,那我可能要么崩溃,要么……爆发。
21
行至一半,正好遇到回来的高偃和李茂山,我也跟着折了回来。
回到宫殿时,胡元离还未离开,只是出乎意料地,他没有提半句我刚才的大不敬之词。
不多时外面天色已暗,胡元离并没有留住的准备,正打算离开,只是眼神自然地看向了我。
我低头躲过他的视线,装作忙着手里的工作,听高偃在身后开了口:「李茂山,你去送胡爷出去吧,他记不住路。」
李茂山闻言赶紧上前,而投注到我身上的那道视线许久才转开,只是胡元离最终竟然就这样沉默地走了。
高偃抬手示意我过去,我赶紧上前伸出双手,他也顺势按着我伸出来的手臂站起,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我的手臂上,他的左腿还是无法太过用力。
行走间他忽然垂首,在我耳际开口:「生死由命,你不要一直放在心里。」
高偃此时离我极近,因此嘴唇几乎是贴着我的耳郭说的。
我手指紧了紧,只是点头应和了一声,就将他扶到了床上,然后转身退后,换含玉上前服侍。
深夜里,我和含玉住一个屋子。
听她呼吸延绵平和,我却无法始终无法入睡,翻来覆去担心会吵到她,我索性披了件衣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外面寒冷刺骨,我不敢乱跑,只是围着宫殿走了几步,那设了灵堂的后殿离我们这里极近,我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脚步向那边过去。
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伫立在后殿周围的一片竹林之前,细看竟然是白日里见过的高玠。
我本欲悄悄转身走开,却忽闻风声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一时间全身僵硬,不敢动弹。
那是人在哭的时候才会有的呼吸声。
那道背影挺得笔直,可是抽泣声还是依稀能听到,这是我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哭,还是当朝太子。
他四周空无一人,就站在停放高承安灵柩的殿外,似是不敢进去。
不知为何,我的嗓子口有点儿发赌,脚步怎么都迈不开。
高承安曾对我说,他父亲更关心国家大事,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大家都忙着自己难过,却忘了最痛苦的那个人,应该是他才对,那招了疫病的幼狐,可是他亲手送出的。
白日里他做得太好了,好到大家都觉得他仍旧是体面稳重的太子,而忘记了他还是一个父亲。
被寒风吹得手脚发麻,只见高玠伸手抹了一把脸,似乎已经恢复了过来。
他忽然转身,没反应过来的我完全来不及闪躲,就被撞见。
我赶紧跪下开口:「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许久没听到声音,不能等着他来问罪,所以我握拳继续说了下去:「奴婢夜里心里难受实在难眠,就想着偷偷过来看……小殿下几眼,没承想刚到这里就惊扰到太子殿下,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言语间,高玠已经走到了我身边,我的心脏顿时「砰砰」狂跳个不停,至少先表明我什么都没看到。
却听高玠的声音里并没有怪罪之意,只是有些沙哑:「起来吧。」
我哆嗦着站起身来,余光看到高玠那张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只是眼底还有些发红。
「我记得你,之前安儿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紧张,高玠放缓了语气。
嗓子眼一堵,一时之间我竟然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话。
高玠并未怪罪我的沉默,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后殿,说道:「这孩子自小和我就不怎么亲近,可能是我和太子妃都对他报的期望太大,总是不由自主会对他严厉些。说起来除了学业之外,他很少在我面前提过其他事,你也算是个例外。当初你不愿来东宫,他回来自己还生了好久的闷气。」
手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我压着嗓子回道:「奴婢实在有愧,得小殿下如此厚爱。」
高玠低头轻笑了一声,虽是一声笑,平白让人听出来无数寂寥。
「安儿打小就聪明,能让他挂在嘴边的人,自然也是真心对他好的人。」他抖了抖衣袖,嘴唇白得厉害:「你若想去……就去看看他吧,就说是我的口谕,别人也不会拦你,他若见了你,说不定也会……开心些。」
我低着头应答,高玠也就此抬步准备离开。
只是路过我身边时,他突然又留下一句:「今日之事,不许对他人提起。」
原来他知道我刚才看到他在哭的场景,这虽是命令,可是他言语之间却没有威胁之意。
高玠走了很久,即便是已经得了准许,我也没有进去灵堂。
脑海里浮现出高承安最后的模样,还是那个一脸得意地对我说——「有我在,别人可是不敢动你」的孩子,我无法想象……也无法去看毫无生气地躺在棺桲里面的他是什么模样。
再说我这身份,若是光明正大地走进去祭拜他,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回屋后躺下不一会儿,天就亮了。
高偃今日陪高玠处理完宾客事宜后,就准备回府了,于是我留下来收拾行李,并没有跟去前厅。
行李收拾得差不多后,也到了晌午时分。
我刚坐下歇息片刻,就看到昨日蒋雅彤身边的宋嬷嬷迎面走来,见了我直接开口:「太子妃有请,姑娘同我走一趟吧。」
宋嬷嬷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虽心里存疑,我也只能先行应下。
到了太子妃的寝宫,只见蒋雅彤穿戴整齐坐于正堂中,不同昨日的颓废模样,今日她面貌上了妆,看着倒是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我行了礼后,她却久久没有应声。
只听她身边的宋嬷嬷开口:「昨儿晚上,你是不是私自跑去小殿下的灵堂了?」
这语气一看就是来者不善,是我大意了,这是在东宫,我既然能看到高玠,那别人自然也有可能看到我的踪迹。
我赶紧开口:「奴婢昨晚上是想着去祭拜小殿下,这才去了灵堂,不过奴婢只是在殿外看了看,并未擅闯。」
「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去祭拜小殿下。」宋嬷嬷厉声呵斥。
这架势似乎是要拿我问罪,我虽只是奴才之身,可是想要祭拜高承安一事,按理不应该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我十分有眼力见地继续叩头认错,只是宋嬷嬷看了蒋雅彤一眼,见她不作声,就又自作主张地接着问:「后殿门前,你和太子殿下都说了些什么?」
原来这才是我被叫来的缘故。
我眼珠转了转,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回道:「是太子殿下宽厚,得知奴婢是秦王爷身边的丫鬟后,看着王爷的面子上,才给了奴婢去祭拜小殿下的恩典。只是奴婢自知身份低微,也不敢去惊扰灵堂。」
一直沉默的蒋雅彤闻言突然开了口:「你这是在拿太子和秦王压我?」
我心里一跳,赶紧回道:「奴婢不敢,刚才只是在如实回答嬷嬷问话。」
只见蒋雅彤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开口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安儿在的时候,你就费尽心机地讨好他,他年纪小才会容易受人蒙骗。如今安儿才刚……你一个秦王身边的奴才,竟然在安儿的灵堂前面,不安分地往太子身边凑,真当本宫是瞎的不成?」
看来一个人若是想找麻烦,那无论我如何说都无用,可我又不能不辩解。
「娘娘误会了,奴婢从未……」
话还没说完,就被蒋雅彤再次打断:「这几日本宫只不过是身子欠安,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心思活络,看来是丝毫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你们?
看来这几天因为蒋雅彤和高玠闹得关系僵硬,东宫里面的其他妃嫔并不安分,才使得蒋雅彤如今拿我开刀,只是我着实冤枉了些。
想到这里,我定下心抬头看着蒋雅彤开口:「奴婢之心天地可鉴,是万万不敢对太子殿下有任何……」
「啪——」一声脆响打断了我的话。
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才让我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
动手的是宋嬷嬷,她一脸不屑地说:「不懂规矩的奴才,谁给你的胆子直视太子妃?」
我的解释,她们根本就不想听,因为她们不在乎过程,只想要这个拿我杀鸡儆猴的结果。
即便是蒋雅彤刚经历过丧子之痛,此时我也无法完全体谅她的心情,她既然不愿见高玠,为何还对高玠见了什么人耿耿于怀?
不问是非,不辨黑白,永远都是挑软柿子去捏。
22
深吸了一口气,我绝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受罚,毕竟我可不是东宫里的奴才。
拼着不惜得罪蒋雅彤,我准备把高偃搬出来时,门外突然传来通报。
高偃心有灵犀地赶来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跪着的我,目光一扫而过后转而看向蒋雅彤:「给二嫂问安,方才我一回院子就听说我这丫鬟被二嫂叫了过来。我这次来带的人本来就少,使唤起来都不方便,不知二嫂可是忙完了?」
蒋雅彤并未说话,宋嬷嬷再次开口:「回秦王殿下,太子妃娘娘这里并非缺人手,实在是这丫鬟居心叵测,昨个儿晚上有下人见她鬼鬼祟祟溜去小殿下的祠堂,这才叫她前来问话。」
言语之间,却是半句不提高玠,我气得手都在抖,又无法辩驳。
因为主人不发话,我擅自开了口,那就是以下犯上。
高偃的视线在我身上投注了片刻,转而带上几分歉意的笑,对着蒋雅彤说道:「若是为此事,想必二嫂是误会了。昨夜我睡不下,因为自己的腿行动不便,就遣了她前去祠堂祭拜。」
蒋雅彤和那嬷嬷都是一愣,她们方才拿我偷去祠堂一事做伐,却不想高偃竟然把此事认了下来。
毕竟我因和太子说话而受责罚一事,总是不太好放在明面上说的,否则落下个善妒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何况高偃和高玠一向关系交好,高偃既然已经认下此事,也就是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蒋雅彤虽然想杀鸡儆猴,想必也不会再拿我开刀了。
果然,最终蒋雅彤也权衡出了结果,只是淡淡地回道:「既是如此,那应是下人想错了吧,只是五弟下次还是莫要在深更半夜派人过去了,免得惹人怀疑。」
「二嫂所言极是,倒是我疏忽了,我在这里给嫂嫂赔个不是,那人我也就先带走了。」
高偃从头到尾都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蒋雅彤也不好借此发作下去了。
只是打了我的那一耳光,无一人提及。
回了寝宫后,高偃才开口,言语有几分责备之意:「你就不能安分些吗?非要乱跑?」
脸上的红肿还没有褪去,我低头不语。
高偃抬手示意我蹲下,我刚蹲了下去,他径直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微微将我脸颊侧了过去,看上几眼后说道:「含玉,你去寻些冰块来。」
含玉应声出去,我开口:「奴婢不用……」
不等我说完,高偃就打断了我的话:「冷敷一会儿,把脸上的印记遮去,下午再随我去后殿的灵堂。」
言罢,他松了手,随李茂山去前厅同高玠用膳。
而我一直紧握的拳头,这才慢慢松开,手心已经被指尖刺出了红痕。
脸上的红肿冰敷之后消了不少,我又拿些脂粉擦了擦,才掩去了那片红色。
高偃那边忙完之后,才让下人唤我过去。
刚走到太子寝宫内殿,我就听里面一阵阵的喧哗声。
高弘朗的声音即便是在外面也能听清楚:「承安不过五岁,他贪玩些实属正常,可是你呢……你身为他父亲,又是太子,送给他的东西,你怎么就没有好好排查一遍?」
进了屋子,只见高弘朗双目赤红,往日里俊逸无比的面容也显得有些狰狞。他如同一个暴怒的狮子一样看着眼前的高玠,而高玠虽一言不发,可从他紧闭的双目也看出来是在极力忍耐着。
「就算承安平日里与你并不亲近,可是你怎么能对他如此不上心?」高弘朗一句接一句的话语仿佛无数把小刀刺在心头,而高玠并未反驳。
或许是他在自责吧,所以才会面对这些指责不为自己辩驳一句。
终是高偃开了口:「太子也不是有意的,大皇兄你少说几句吧。」
「不是有意的?」高弘朗冷笑一声,「一句话就能撇清他对承安的疏忽?」
「差不多行了,太子才是承安的父亲,他心里不会比你更好受。」高偃脸色也变得不太好。
只见高弘朗深吸了几口气,嘲讽地看着他面前的两人:「你们还真是兄弟情深,就我是个外人,也罢,我这就走。」
袖子一甩,高弘朗如同一阵风一样掠过,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是气急。
若是不知情的外人看来,高弘朗这副暴怒的模样,才更像是失去儿子的父亲一样,不过旁人倒也不觉得突兀,毕竟他对高承安一向都是极好的。
屋里高偃低声安慰着高玠:「大皇兄只是一时气急才口无遮拦,你不要同他计较,此事怎么能怨到你身上。」
高玠面目惨白,勉强挤出了一抹比哭还让人难受的笑:「他说得也无错,本就是我对安儿太过疏忽,年前他自己因贪玩落水一事才过去不久,明知他心里没有分寸,我却还送他那种东西,那幼狐……那幼狐……」
高玠闭上了眼,似乎不想回忆,不想再想起那个出于他一片爱子之心却酿成祸事的幼狐。
所有人都在怪他,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妻子……全都在怨他。
而我从他那一番话说完之后,脑子就变成了一片空白,立在这殿里只觉得手脚冰凉。
高偃顿了顿,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片刻,高玠就缓了过来,重新恢复了镇定的模样,对着一旁的高偃开口:「这两日辛苦你帮我操办了,你也回去好生歇息一下吧,等安儿……下葬时,你再来送他好了。」
高偃点了点头,就这样下去了。
出了正殿,我们都格外沉默,我也没了心思去后殿祭拜,于是含玉盘点过行李后,我们就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含玉坐上了装货物的马车,而李茂山则是一人坐在马车外面,我本欲坐他身边,却被高偃唤了进去。
顿时马车里面,只有我们二人。
「你怎么从太子的正殿出来,就这副神情恍惚的模样?」高偃先开了口。
我勉强开口应和,却见高偃因我敷衍的态度脸色愈发不好。
「那幼狐现在何……处?」
「你当真如同太子妃所说想……」
我和高偃几乎是同时开口,不等我开口认错,就见他脸色缓和了些,回我道:「承安发热昏迷当天,幼狐就被太子妃下令杖毙。」
如此说来,那就是死无对证了。
不过,高承安生病时,太医肯定会对他身边之物详细地检查一番,若是有人在幼狐身上动手脚,那应该是会被发现的。
如此说来,是我多心了吗?高承安真的只是死于伤口感染的疫病吗?
那为何刚才高玠自责的言语中……并不知道高承安曾经落水一事是被人推下去的?
回想起高承安口里提过的「帮手」,我那时候下意识以为是太子,细想下来高承安似乎从来都没有直言说过是高玠,是我自己先入为主才有了这个想法。
高承安若是没有对太子说,那他是找了谁?他口里的「帮手」又是谁?
因为我知道曾有人想害死高承安,所以他的死亡原因,我始终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你在想什么?」高偃突然出声,望着我的目光似是有着疑虑。
我心里一惊,也知自己心思外露了,赶紧打着掩护:「奴婢是想着那幼狐如此难训,定是不能久留,既然太子妃已经处理了,倒是奴婢多操心了。」
高偃的视线并没有离开过我的脸上,只是他的目光虽然没有恶意,却让人下意识地想躲。
看得我头皮发麻之时,忽听他笑了一声,莫名带上了几分无奈:「旁人都说我心思过重,如今我看着,你的小心思也不少。」
「奴婢不敢。」我赶紧否认。
高偃没有再追问下去,我这颗心才算是落定。
能得高承安全心全意信任的人,细想下来也是屈指可数。
那我现在只需静观其变,若是那「帮手」问心无愧,按常理来说不会将此事隐瞒下去。若是我始终都不曾听到风声,那高承安的死,很有可能并不是一场意外……
虽然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奴婢,可也正是因为我一无所有,所以我也少了很多桎梏,此事我定要弄个清楚。
毕竟如今的我是除了幕后黑手之外,唯一一个知道高承安曾被人推下水的知情人,我若不查,此事或许就永远沦为隐秘。
更何况……
死的那个,是曾经答应过要还我自由之身的孩子。
23
高偃的腿养了半个月就差不多可以正常行走了,因没有伤到骨头,所以也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在高玠被圈禁在东宫这一个月里,高偃几乎是忙得焦头烂额,腿伤刚恢复了一点儿,就立刻入了朝。
只因这段时间朝堂之上针对被囚的高玠明里暗里的各种意见,可谓是层出不穷。
说到底,高玠文武在众皇子中都不算出彩,他也只是占了个嫡出的身份而已,之前因为皇长孙是他所出,再加上平日他也无行差踏错,所以群臣心里的异议从来都没有摆到明面上。
如今高承安已殁,还是死于因为高玠亲手送出的东西。
而皇帝曾经在宫里怒骂高玠的那句——「不顾小家,何以顾天下」,更是被人传得沸沸扬扬。
高玠被禁无法入朝,所以高偃才这么着急回去,毕竟若是任群臣如此争论下去,那关于太子德不配位的异议声怕是会越来越大。
宫里的皇后也没闲着,自己无法干政,就明面上往秦王府送了大笔的赏赐来表明态度,暗里也叮嘱太子一派的官员在朝堂上协助高偃。
再加上高偃本就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是以在皇后和高偃的联手下,朝局之中并没有掀起太大风浪。
这些时日出入秦王府的官员和礼物都不少,而皇帝对这一切仿佛一点儿都不知晓,从未偏帮过任何一派势力。
在高玠一个月圈禁期满当天,还传出了一个好消息——太子妃蒋雅彤已有三月身孕。
按日期来算,是在高承安还未过世前就已经有了的,一时之间,原本朝堂上时不时躁动不安的人心彻底安静了下来,而传言太子和太子妃二人也因此和好如初。
高玠恢复入朝后,高偃也就轻松了下来,不必再每日早出晚归。
这一个月里的种种光景,我一直都是一个旁观者。
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关于朝政之事,众人口中「无能」的太子,在我看来也不是简单人物。
上次去东宫见蒋雅彤喝药,本以为只是安神药,如今看来,恐怕那时她就已经得知了自己身孕,却偏偏拖到禁闭期结束后才公布。
这恐怕也是一步棋,这一个月在朝堂之上疯狂刷存在感的官员,此时也该害怕了。
毕竟高玠用这一个月看清楚了——哪些官员和他不是一个阵营,然后才丢出了自己手里的底牌。
才智平庸的高玠都如此聪慧,可想而知,一直以来在皇子间拔尖的角色……该是何等人物。
我一直觉得自己穿成了个奴才,活着实属不易,现在看来,即便生在皇家,活着也没那么容易。
困扰我的难题是一日三餐苟且偷生,而困扰他们的是争权夺势天下苍生了。
高偃闲下来后,府上也冷清了不少,也就只有一户官员,依然锲而不舍地隔一日就送一次拜帖。
那便是太尉府的吴家了。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那吴云韶逼着自家爹爹投递拜帖的,毕竟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大大咧咧地直接上门,便只能借着自己父亲。
只是高偃从高玠恢复上朝后,对吴家的拜帖便都是直接回绝,不留一点儿余地。
而我则是继续关注着这段时日的风吹草动,查探种种迹象,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可是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落,直到高玠已经正常入朝,高承安马上就要下葬,也没有半点风声传来。
究竟是我想多了,还是高承安之死的背后真有凶手存在呢?
关于那个「帮手」的身份,这段时间日思夜想,我心里也有了大致的猜测。
高玠和蒋雅彤是高承安的父母,自然是他最信任的人,但他们不可能会对自己的孩子出手,如此一来,那我剩下的怀疑对象就是高弘朗、高偃和胡元离了。
毕竟据我所知,也就是他们同高承安走得比较近,至于其他皇子,和高承安只是一般的关系,高承安万万不可能将如此重要之事告诉他们。
只是目前来看,高弘朗自那日在东宫大闹一场后,几乎没什么音讯传来,在朝堂之上也是沉默寡言,从不出头,也不插手任何的官员党争。
说起来,胡元离我也有一个多月没见过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上次的我气到了,他很是罕见地隔了这么久,都没来秦王府一趟。
至于高偃……他一向都是太子一党的,这段时间他为了被囚高玠的各种奔波辛苦,我都看在眼里。
这样看来,他们三人似乎都没什么异常举动。
若是看身份,胡元离只是个异姓王,高弘朗和高偃才是正统的皇子,再加上高弘朗背靠着母族太尉府。细想下来,似乎他更像是高承安曾找过的那个「帮手」,毕竟他更有动机。
同为皇子,谁会没有一点儿夺嫡的心思?
可现在太过安静的高弘朗,实在让人找不到怀疑的点。
因为身份限制,我无法自由出入,也无法肆意查探,同时我也无法向任何人寻求帮助,毕竟这只是我的猜测,这个猜测还涉及了我曾经的欺瞒之罪。
不知是不是上天想要帮我,在我苦思如何制造破局时,高弘朗竟然突然登门了。
我刻意替换了含玉,上前奉茶,然后侍立一旁,企图近距离接触看出一点儿端倪。
这次高弘朗完全没了上次暴怒的模样,语气似乎还有些歉意,为自己上次大发雷霆一事。
听他说起,他与高玠这一个月来几乎都没说上几句话。
反而是高偃安慰他道:「太子脾性温和,他也知你一心向着承安,自是不会因几句争执同你计较。」
「你们向来走得近,你自是会向着他说话,这几日他回了朝堂,都没有正眼看过我。」高弘朗面前虽是满不在乎的表情,语气却是愤愤不平。
兄弟之间的嫌隙,高偃又如何能插嘴,只能故作糊涂地说:「大皇兄多心了。」
见高偃如此说,高弘朗也没有再抱怨下去,话锋一转,换了个态度:「这几日我那表妹是不是给你带来了不少困扰?」
高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说道:「我不懂大皇兄的意思,这几日我不曾见过吴家嫡女,她如何能烦扰到我?」
高弘朗反而爽朗一笑,说道:「五弟你向来聪明,就不要在此事上给我装糊涂了,今日我来,其实也是为了我那不懂事的表妹。」
不等高偃继续装不懂下去,高弘朗说道:「我舅母没儿子,这唯一的嫡女算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再加上我舅舅也十分宠爱她,所以性情难免骄纵了些,自小她看上的东西,就会一门心思地往上扑。」
愈发明显的话语,我这个旁观者都能听懂,高偃也不再是那副装糊涂的表情,只是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空茶杯。
我见此,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添了些茶水。
只听高弘朗又开了口:「我也时常听舅舅提起,说是除了表妹,就剩下几个不争气的庶子,日后整个太尉府恐怕就要仰仗表妹的夫家了。」
话已经说得如此明显,高偃终于绷不下去了,盯着高弘朗开口道:「大皇兄今日是来当说客的吗?」
高弘朗倒是爽快,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我这不是被我那表妹缠得没办法了嘛,谁让五弟你英雄救美之后,她就念念不忘了呢。」
高偃久久没有言语,屋里的气氛似乎有些沉闷。
高弘朗也有所觉察,似乎为了转移话题就随口提起:「前些时日见五弟在朝堂之上雷厉风行的手段,可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五弟如此厉害的人物,若是一直因屈居人后而被埋没,实在是让人有些惋惜。我也是为了五弟好,今日才上门说了这一遭,毕竟我舅舅在这京城还算是有点儿话语权的,我们也都实在拗不过我那表妹。」
若说高偃的短板,那就是背景,其他皇子哪个不是身后有着颇有渊源的豪门,只有他是一没名没姓的宫婢所生。
只是太尉府可是高弘朗母族的势力,他当真愿意心无芥蒂地分享给高偃?
即便是高弘朗想要借此挑拨高偃同太子的关系,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些吧。
看着笑得格外坦荡的高弘朗,我一时间有点迷惑,难道是我想错了,对于那个位置,他真的没有一点儿遐想?
估计是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高弘朗又坐了一会儿就主动离开了。
屋子里顿时只剩我和高偃二人,我正准备去收拾茶具,却见高偃抬手一挥,桌上的茶具摔碎了一地。
余光看到高偃的侧脸十分僵硬,我从未见他如此情绪化过,吓得赶紧屏息跪下。
却听他咬牙切齿地念出一个名字——「胡、元、离……」
我一头雾水,不过片刻他就开口说道:「派人给我把胡元离叫过来。」
声音里还是压抑不住的怒气,我唯唯诺诺地应下,见他双眼紧闭,这才小心翼翼地收拾一地的陶瓷碎片。
出去给府上的小厮传了话,让他请胡元离过来。
只是直到天色已暗,胡元离的身影也没有出现,不过高偃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没有再提半句找胡元离之事。
保险起见,我还是唤来小厮,让他找人去门口和后院池塘那堵院墙周围守着,万一胡元离自己翻墙进来又记不住路,岂不耽误时间?
只是问了许多次,得到的回复都是没有见到人影。
最终我只得歇了心思,回了自己的屋子。
摸索着燃起油灯,却听耳边传来夹杂着些许不满的声音:「你找我?」
一回头就看到胡元离的身影站在窗边,吓得我眼疾手快地吹灭了油灯。
油灯熄灭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我要吹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