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峻每天定点到茅草屋里送饭,卫清欢闭门不出,只是从他口中探听外面的些许消息。
宗府一直平静无波,只是宗云潺仿佛着了魔,告假不上朝,却时不时在城防兵中看到他的身影。
“师兄,明日之事,可做好准备了?”卫清欢身披一袭白衣,在昏暗的屋里开口。
白子峻握紧拳头,才让自己发出声音:“放…心,此次只有你我二人知晓,连夏谭也不知晓,我等明日直接带他过去。”
“那就好…”
白子峻面如死灰:“阿留,这些时日我一直都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看着你长大,早将你当做我的亲妹妹,可是现在,我却要亲手把你……送走,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
“师傅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我知道我的决定很自私,很对不起你,可是我……只有你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师兄千万不要自责,就算是不做…我也是再多苟活几日罢了,我不想再忍受些缠身的病痛了。所以,师兄,帮帮我吧。”
白子峻似乎是第一次在卫清欢眼中看到泪意,她在笑,那个眼泪或许叫做……解脱。
白子峻手掌都要被指尖刺出血了,终于他开口:“明日辰时…开始。”
卫清欢坦然笑了出来,仿佛说的事与她无关,正欲开口,茅屋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同样一身白衣的司瑾提着一个食盒进来。
她缓缓放下食盒开口:“妹妹难得离开了宗府,怎么自己一个人躲起来,也不告诉姐姐一声。”
白子峻和卫清欢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诧异。
只见司瑾嘴角含笑,目光无波,让人生出几分怪异。
见二人看着她,司瑾打开食盒继续说着:“白师兄能不能给我和妹妹留着私人空间,我有些体己话想说与阿留听。”
白子峻心里不安,但见卫清欢并未反驳,就只得先出去外面守着。
屋里只剩两人,司瑾默默从食盒里拿出两碟小菜,一壶酒,在桌上摆好。
卫清欢微皱眉,正欲开口,却听到司瑾言道:“说起来你我二人相认至今,还没有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这些时日我学了些厨艺,特地带来给你尝尝。”
卫清欢强忍着胸口的阵痛,坐下来接过司瑾递过来的筷子,尝了一口,病痛早已让卫清欢没有品味食肴的精力,可是看着司瑾一脸期待的模样,卫清欢还是开口:“好吃。”
司瑾低头轻笑了一声,又说:“我做给李大夫和白师兄,他们二人都避之不及,果然还是阿留最好。”
卫清欢放下筷子,嘴角紧抿开口:“你怎么不问?”
“问什么?”司瑾倒了杯酒递到卫清欢面前,却又突然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之前一直被你唤成妹妹,让你占了那么久便宜,阿留,这次换你叫我声姐姐可好?”
若是平时的卫清欢,定能看出来司瑾的不对劲,因为她虽是在笑着,那双目却是像极了以往卫清欢。
带着看破生死般的凉薄。
可是卫清欢一是病痛加身,二是心中有愧,恍惚间从她喉咙里撕裂出一个声音:“…姐…”
司瑾还在笑,可是眼尾却红了,她轻声开口:“嗯,姐姐…在。”
眼泪似乎就要不受控制了,卫清欢仓皇的拿起面前的酒杯,像是掩饰一般一饮而下。
酒水滑入胸腔,卫清欢双眼猛地睁大。
烛火摇曳下,司瑾那双眼真是像极了……星辰。
白子峻在屋外徘徊了许久,眼见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到辰时了,他终于忍不住走到门口敲了敲。
片刻后门开了,露出的是卫清欢那张苍白的面容,白子峻一愣,开口:“阿留,时辰到了,我们该走了。”
“好。”卫清欢开口,她侧过身,白子峻看到司瑾伏在案上似是睡了过去。
“我担忧她看出来,就对她下了些药,至少要一天才能醒。”卫清欢开口。
白子峻点了点头,走进去扶起司瑾,虽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终究不再言语,和卫清欢一起离开。
到了约定的地点,白子峻放下司瑾说:“我去带夏谭过来。”
才行了几步,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白子峻身子一僵,听到卫清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谢你……师兄。”
振动的胸腔紧贴着白子峻的脊背,这种震动仿佛也传到了白子峻身上,他也止不住的战栗起来。
只是片刻,卫清欢松开了手,白子峻回头,看到她笑的一如既往:“师兄,快去快回吧。”
守在山腰处,白子峻眼皮却是一直跳,夏谭让他在这里守着,不能靠近,卫清欢也应允了,只是为何自己会如此心慌?
帮卫清欢,究竟是对是错?白子峻想不清楚,他知道即使没有这个换命之术,卫清欢的身子也活不过这个月末。可是知道又怎样?还是无法眼见着她去送死。
世人就是如此矛盾,只是把已知的结果提前了几日而已,却如同手刃了至亲一般痛苦。
他的师妹…
他的心软嘴硬的师妹,
他的一生受苦的师妹,
他的……
不对!
白子峻双眼猛地瞪大,连滚带爬的往山上跑,手被路上石子划破也半点不知。
跑到山顶,只见两人身影,一站一卧。
白子峻冲上去揪着夏谭的衣领开口:“她呢?她在哪?司瑾……在哪?”
手指用力的发白,看着夏谭一脸不知所措,白子峻猛地失力跌坐在地。
为何没发现?
为何自己没发现?
阿留明明比司瑾瘦了那么多,为何自己没发现?
阿留何时会对夏谭信任到让自己离开,为何自己没发现?
可是一个是自己师妹,一个是自己……心悦之人。他难过也不是,庆幸也不是,这种两难真是能活生生把人逼疯。
他垂着头,手一下一下的捶地。全然听不见耳边夏谭的求饶,看不见自己手背的鲜血淋漓。
望月楼。
一白衣女子缓步走入,旁边掌柜正欲上前打招呼,却突的一愣,随后他眼里升起狂喜,压低声音对身边人说:“快!遣人去宗府送个信……就说叛逃的司瑾在望月楼!你,你还有你,给我守住了望月楼的前后门。”
司瑾抬步向上走着,仿佛对身后的混乱浑然不知。
一步一台阶,如同是踩在刀刃上,胸口疼得要炸开了。原来阿留她,一直都是这般难受,却隐忍不提。
身后如同拖着一块巨石,步履维艰,这就是走向死亡的感觉吗?阿留她…可是一直都这般疼痛?
想起昨晚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她说:“你…你对我下药?你要做什么……”
明明是质问,可是她眼里却满是惊恐,阿留一向都那么聪明,她定是都知道了,才要问。
司瑾停了片刻,喘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因疼痛难耐生出的汗水,继续向上。
自己是怎么对她说的呢?
“我这个姐姐做的不好,总是处处让妹妹为我担忧,这一次就换我来照顾你。”
阿留当时定是怕极了,从未见她那般歇斯底里,明明喝下了蒙汗药,却还是强撑着不倒:“你只比我要出生一盏茶的功夫而已,算什么姐姐。”
阿留永远都是这样,明明愿意为别人送上自己的命,却总是假装疏离。
又踏上了一步台阶,司瑾终于撑不住了,这是八楼。
不行了,走不动了,实在是太疼了。
喉咙、胸口、五脏六腑全都疼,阿留她究竟是怎么带着这身病痛撑了这么多年?她究竟是过的有多苦?
想来自己这一生,7岁之前倍受父母宠爱,父母逝去后又得宗敖一心相护。自己却任性妄为,是非不辨,对错误之人执迷不悟,而后遇见对的人,却又让亲生妹妹呕心沥血为自己百般筹划。这一路过的顺风顺水,可是阿留却这般受苦,她人生最后的光阴也是为自己所谋划,现在就让自己替了这自小受苦的妹妹吧。
司瑾转身走到八楼的瞭望台,低头看了下。
下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果然这一路吸引了不少人,现在的自己也算是东宸的“名人”了。
沸腾的人群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声音:
“叛逃的妖女…”
“灾星…”
“怎么还活着……”
“快报官……”
………
走围栏处,司瑾忍不住咳出了一口血,在雪白的衣领上绽开。
还了妹妹的,现在就剩欠宗府的了。
隐隐约约见人群外出现几个骑马的人,首当其冲的人一身黑色锦衣。
司瑾笑了,隔了这么远,还是能一眼看到他,自己的执念真是够深啊。
原来所谓不爱了,只是因为不曾见他,见了他就全都丢盔弃甲。
差不多了,司瑾闭眼深吸一口气,开口:
“今日在此,以皇天厚土为证。我司瑾,可指天发誓,不曾勾结外党,不曾叛国,不曾做过半分对不起…宗府之事。我本无罪,何来叛逃?”
清冷的女声传开,人群一愣,倒是安静了片刻,却是更加不屑,这人真是空口白牙大言不惭,难道是被宗家推出来顶罪的?人群中有人想起之前流传的宗敖勾结他国,卖国以换战功,顿时眼神各异。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马匹寸步难行。宗云潺翻身下马,奋力拨开人群向里面走去,可是人太多了,真的太多了。世人总是爱看热闹,明明事不关己,却还是两眼灼灼探听着。
“宗家世代祖训唯精忠二字,家父战死之后,我幸得宗将军抚养,更是将此道理铭记于心。这世间之人纵有万般不好,可是宗将军为臣,尽忠职守殚诚毕虑;为将,披荆斩棘固守阵地;为友,力排众难倾心相护。若非要说他的不是,那便只有对他人太过尽心,反亏欠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人群里开始有人想起来宗敖多年的历历战功,和以往对司瑾的偏心之护。
茫茫人海中,宗云潺用手一个一个拨开前面的人,向里面挤着,没了半分贵公子的从容。不知为何,他的手一直在抖,似是预见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游向他的浮木,差一点,离望月楼就差几步。
“不知何处贼人,用我做伐,污蔑宗府。宗将军忠烈,身为他副将司峰山之女,我亦不能容忍自己被当刀使。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你们分不清那是非曲直,那我今日,便一死以证这赤子之心。”
“清欢……”
绝望而惊恐的声音响起,却被那从望月楼飘下的白色身影打断,半点不给人反应时间。人群像是不小心滴入水的油锅,突然炸裂开来,四处逃散。
骨裂声传来,还在拼命往里挤的宗云潺突然停了下来,身子霎那间僵硬如铁板,被人群撞来撞去。
他腿一软,膝盖直直磕在了石板上,伸出左手以佩剑拄地,才使得自己不至于倒下来。
身子在发抖,好疼,为什么这么疼?为什么感觉那骨裂声仿佛是从自己身上传出来的。五脏六腑如同被人狠狠揪出来,在地上辗了一遍又一遍。脖颈如同被挂上了千斤坠,无法抬头向前看一眼,仿佛不曾看见,就可以当作不曾发生。
卫清欢,我何时要你死?宗府何需用你来护?
东宸司副将之女,宗大将军之养女,司瑾。
年芳十八而终。
为证清白以死鉴之。
有人说她小题大做,受不得半点打击。
可是更多人还是沉默了,司瑾的死,让市井里的流言嘎然而止。
没有人能再开口指责那个望月楼上飘然而下的素衣女子,也没人能再开口说饱经风霜的宗府。
百姓们虽嘴上不提,可是心里已经默认自己错了。
在这一惨烈背景下,茯泉找回多年前开国女皇流落在人间的血脉——大皇女云梦公主,这一消息并没有激起多大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