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未动,也未开口,被寒气侵袭的卫清欢止不住轻咳几声,宗云潺终于走了过来。
“大少爷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怎跑我院子里了?”卫清欢紧了紧披着的衣服开口。
“你又被噩梦惊醒了?”宗云潺开口,话里的深意让卫清欢眉头一皱。
又?
这半个月卫清欢的确是没有一个晚上是不做噩梦的,不过她从没有告诉过锦纹。今天也是实在忍不住才跑出来透气,她以为无人知晓,却被宗云潺一言道破,着实奇怪……
“你说是什么事由让你难以入眠?”宗云潺再次的开口,打断了卫清欢方才的思绪。
两个人都是各说各的,没有回答对方问题,于是就又沉默下来。
这次没有沉默太久,卫清欢先开了口:“我这半月一直等着大少爷来兴师问罪,你不过来,倒是让我等的寝食难安。”
卫清欢刻意流转的眼波让宗云潺的眼眸暗了暗,他张了张嘴却被卫清欢打断:“锦纹已经睡下了,若想和我彻夜长谈,我们就得自力更生了。”
卫清欢转身走向清风阁的茶水间,宗云潺迟疑片刻也跟了过去。
碧色的茶水带着热气落入白玉杯中,一只手握住了它,只见那指尖苍白到发青。过了片刻,才被冒着热气的白玉杯染上些许血色。
“我这一生特别喜欢喝茶,也说不清为什么,旁的女子都爱琼瑶佳酿,我却喜欢这单薄生涩的茶水。”卫清欢开口,手指微微摩擦着白玉杯的外壁。
两个人少有这般坐着闲谈,仿佛前段时间掐着卫清欢脖子的那个人,不是宗云潺。
“佛能洗心,茶能涤性,其他佳酿怎能与它相比。”宗云潺目光透过袅袅的茶香望过来,琢磨不定。
“我未曾想过我们再次见面会这样心平气和。”卫清欢轻笑一声放下茶盏说道,“只是大少爷出身天潢贵胄,向来不知民间疾苦,你可曾喝过那种一文钱一两的茶叶?”
宗云潺不语,卫清欢也不曾等他回答:“那种走夫贩卒拿来解渴的茶水,对大少爷来说定是不屑一顾,然而连那种低廉的茶水,却是我小时候梦寐以求的佳酿。”
宗云潺目光闪了闪,只见卫清欢不再伪装,仿佛是一吐为快似的说道:“大少爷之前不是想要我给你个交代吗?那你就要做好准备了,因为我的身份和过去,比那种最低廉的茶水都难以入口。大少爷见过和狗抢饭的人吗?还有为几分赏钱会被一群人围着踹,大冬天跪在石子路上做可怜之态,有时候跪的久了就会感觉膝盖都不是自己的……”
“你这般坦白是彻底自暴自弃了吗?”宗云潺突然出声打断。
卫清欢轻笑,却是不理会继续说:“这都是身体之痛而已,我想我上辈子肯定是个恶贯满盈的人,所以上天觉得我所受的身体之痛不足以赎罪,就给我加上了心里的债,我全心相信别人却被背叛,然后身边之人因为我一个个离开,那时,我不过才八岁……”
卫清欢说道这里停了一下,拿起茶盏轻啄一口复开口:“大少爷喝过的茶多,我这一生经历过的道多,你说所谓茶道,是重在茶,还是…重在道呢?”
瘦到近似骷髅的脸上只剩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就那样定定看着宗云潺,竟让他生出几分躲闪之意,生生忍了下来。
“都说男儿向来怜女子娇弱,怎么我这样自揭伤疤,也不见大少爷半分怜意?”卫清欢托腮,微微偏了头,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疑惑。
宗云潺突然心底升起几分怒气,她是在耍自己吗?几句话换了几张面孔,到底她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
“你若是想要怜惜,就不该这样直白说出来。”
“没办法,第一次用美人计,没经验,下次就好了。”卫清欢收起迷惑,故作可惜。
“下次?”宗云潺眉头一皱。
卫清欢却是笑出声来:“大少爷莫不是怕了?怕下次就无法坦然以对了?”
宗云潺面色未变,卫清欢笑了几声就觉得没意思了,自己是在和一个冰块谈天论地吗?怎么油盐不进呢?
他看不透她,她也拿捏不了他,一来二去,桌上的茶水都凉了。
“你莫要再顾左言右了,你觉得你能岔开我想问的话题吗?”
卫清欢没有半点被揭露的窘迫:“大少爷若是真的想问问题,就不该半夜三更入我院子来。”
“真正的司瑾在哪里?你们是什么关系?为何你换她进宗府?还有月岗坡上你想做的…到底是什么?”宗云潺又开口,直接了当。
卫清欢拢了拢披着的外衣,抚了抚散着的长发,却是开口:“大少爷思路还真清晰,我说了这么多,都没有半点动摇你的问题。不过若是真正的司瑾回来了,你会娶她吗?”
“不会。”
宗云潺的回答比想象中的还快,几乎是卫清欢话音刚落,他就回答了。
“为什么?”
卫清欢突然就想要一个答案,为自己姐姐讨一个公道。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难得在宗云潺脸上看到别的表情,虽然只有一霎那,但是那一刻的恍惚还是被她看到了。
宗云潺也会有这种时候?
“月岗坡,你到底想做的是什么?”宗云潺岔开了话题。
他不愿意回答自己的问题就避过有关司瑾的事情,真是……无情啊,看来他想问的主要问题不在…司瑾。
“没人会信的,你想怎样想,就随你吧。”
“你不说,怎知我不信?”如果卫清欢此时看向宗云潺,就会发现他眼睛在发亮,可惜卫清欢却低下了头。
昏迷在床的半个月,早让她没了诉说的欲望,信了怎样?不信又能怎样?宗敖不在了,自己也时日无多,或许让他们对自己怀着恨意,当“司瑾”这个身份逝世时,也就没那么难接受了。
“若是我坚持不说,大少爷可会杀了我?……哦对了,不用我提醒,大少爷也知我时日不多,自然用不着自己动手。或者大少爷也可以直接把我交给官府处置,让黎民百姓一解心头之恨。”
言下之意,就是我已是将死之人,不想说的话,也就没人能逼迫的了。
宗云潺眼里的神采一点点黯下去,像是个找到指向灯的迷途人,又一次失去了那盏明灯。
他起身,抖落了方才品茶身上沾染上的暖意,再次走向寒意袭来的黑夜:“你不说也罢,我不杀你,也不会把你赶出府。今日开始,清风阁不许任何人出入。若是你还有良心,就在这里……好生给父亲赔罪。”
宗云潺走后,卫清欢默默收拾了茶具,将白玉杯中冷却的茶水全倒入腹中,只觉得仿佛从喉头滑下一块冰,冷到了身子里去。
从头到尾,他们的谈话有关于司瑾的,只有两句。姐姐的四年痴情相待,只换来宗云潺的一句“司瑾在哪里”五个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果然这世间,多是痴情女子薄情郎。
不过自己又哪里有资格去指责呢?本以为自己会被赶出府,或者被投入牢狱,却没想到最后却是被软禁起来。
坐到天色微亮,听厢房里有人起身的声音,卫清欢才缓缓走入里屋,正撞见蹑手蹑脚准备进来看她的锦纹。
“小姐,你怎么……”锦纹一脸疑惑,看着卫清欢一脸倦色进了里屋,只得压下自己满腔的疑问。
放下床帘,将一派明亮挡在了床外,卫清欢这才浅浅睡去,似乎只有在白天才能睡的安稳,有了亮光才能入眠。
恍惚间听到喧哗声,可是卫清欢还是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次睁眼感觉光线暗了些。坐起身子,脑袋反而更加沉重起来,抬手正欲唤锦纹,却看见桌子前坐着身子挺得直直的宗云霄。
卫清欢身子一顿,又起身穿上鞋子,随手拿起一旁的外衣披上开口:“你……”
“嘘…”话还未说完,就见宗云霄一脸紧张的对着卫清欢比划着。
卫清欢皱眉,又听宗云霄压低声音开口:“你小声些,大哥不知为何今日又派了些人看守你这个院子,还不许我来找你,我可是从后面翻墙进来的。”
看着宗云霄不时的偷瞄屋外,卫清欢顿时感觉有些好笑,心里的阴霾也赶走了些:“你什么时辰来的?”
“我今天下午学堂没课,我中午就来了,等了快两个时辰了,这都快酉时了,你怎么这么能睡?”宗云霄不满的抱怨着。
“怎么不叫醒我?”卫清欢问道。
宗云霄撇了撇嘴:“你这屋子半天不进人,我又不能去掀你床帘,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呢?所以只能等着。”
“你若是还有半分避嫌之心,又怎会偷溜到我屋里进来。自古男女七岁不同席,再过些时日你就到了束发之年,怎么还这样不知避讳?”卫清欢好笑的开口。
宗云霄却是半分不介意:“什么七岁不同席?你七岁时候还偷看我洗澡呢。”
卫清欢手指一蜷缩,方才松了片刻的心头又紧缩起来,却还是强撑着开口:“我七岁进府那年,你也不过才四岁,我怎会偷看你洗澡?你今日溜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事呢?”
宗云霄这次没有再别扭,堂堂正正挺起胸膛,颇有少年郎的风采,只听他说道:“司瑾,前些时日我见不了你,你又一直昏睡,有些话我觉得还是亲口说给你听比较好。父亲…的事我不会全怪你,大哥这些时日忙着处理外面的事情,所以才无暇顾及到你,只能将你关在这清风阁里,你也莫要怪他,大哥也有很多苦衷。”
卫清欢只觉得头愈发疼了起来,只能低头强行忍住没发作出来。
宗云霄见她低头沉默又开口:“父亲是因为护你而中了毒,换作这宗府任何一个人,当时都不会丢着你不管。所以……父亲不在了,我…和大哥也会护着你,不管是父亲的遗愿还是其他,我始终把你当做我的家人,也是我的…姐姐。至于那行刺的幕后之人,我也绝对会将他揪出来,给父亲报仇……”
“你向来不是讨厌我吗?”卫清欢勾了勾苍白的嘴角开口,眼睛直视着宗云霄,却不见他半分躲闪。
“以往父亲不在家,大哥本来就忙,你整日缠着他,害得我见大哥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才气不过……总是为难你。可是你曾经不顾危险挡在我面前,我才明白你进宗府,并不是抢走我的大哥,而且我又多了一个……姐姐。”
喉间涌上一股血腥之气,见宗云霄说的认真,卫清欢只能强行压了下去。
“所以你赶紧养病好起来,无论你喜欢大哥也好,其他人也罢,我都不会阻拦,到时候我风光送你出嫁。当然这不是赶你走,你若是看不上旁的人也好,宗家还是能养的起你的。日后我会像父亲和大哥一样成为宗家的大树,有我在,就定不会让别人看轻了你。”
宗云霄像宣誓一样的说着,青涩的脸上颇有几分宗敖的气度。卫清欢衣袖下的手越握越紧,面上还是淡笑开口:“我…记下了。”
宗云霄话说完后就翻墙离开了,卫清欢终于忍不住咳出一口血,自己却是若无其事用手帕拭去血渍。
弟弟?
以往横行霸道的小霸王如今也成长起来了,他也只是缺爱罢了,小时候父亲和大哥都不在身边,即使后来大哥退居二线,也是甚少关照过他,所以他之前才越来越跋扈,只是个想引起别人关心的孩子。
自己之前为了利用他,才救了他,没想到歪打正着入了他的眼,让他真心实意把自己当姐姐来看待。
看来前些时日自己病重昏迷,着实吓到了他,才让他眼巴巴的偷溜过来开解自己,说了一大串,只为给自己吃下定心丸。
他小霸王的外表下,还是流着宗家的血,而这宗家…果真都是重情重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