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十五年九月二十六日。离都汪洋。
连续五六日暴雨不住,城中离水暴涨,渐漫过堤岸。城南地势较低,大有内涝之患,连日都不得已暂开了望龙门向下游泄洪。
离都秋季这等大雨惊雷,百年罕见。京中百姓巷议,言及不久之前洪州撤藩,突生兵戎之灾,如此天生异相,只怕并非吉兆。洪州亲王毕竟是皇帝亲舅,弑亲一事恐遭天罚——私议沸然不止。前一日里,又惊闻太傅刘远暴毙家中,非但市井,连朝廷中也是哗然震动。
这日一早,清和宫禁军自皇城而出,大雨之中铁甲黝黝,百姓见者无不躲避。常年拱卫皇城的禁军分散于离都四门,与五城兵马司共守城垣。而紫南门侍卫统领郁知秋,则率侍卫营,驻守皇城诸门。其亲领侍卫营重兵布于有奉天、承运、受命三桥相通的朱雀门。
当日因太傅病故,皇帝辍朝,皇城内外一片肃杀,再没有人出入。郁知秋立于朱雀门外,按刀向南眺望。等了片刻,雨势稍弱,果然见成亲王的仪仗浩浩荡荡而来。侍卫上前问道:“成亲王进宫,要不要拦着?”
郁知秋道:“当然要拦着。今日与平时不同。出半点差池,就是找死。你们都站着。”他亲自迎上前去,止住成亲王舆驾,报名上前,径直走到成亲王的轿边。“王爷,今日辍朝,皇城戒严,纵是王爷,也进不得。”
成亲王在内道:“我听闻太傅病故,想皇上一定是伤心的,特过来问皇上安。再者皇城不许出入,必有大事,我担心母后忧虑,故一样要去问安。”
“王爷。可要体谅臣等。”
成亲王便打起边上的窗帘儿来,深深望了郁知秋一眼。
郁知秋便凑得更近了,几乎将头探入轿中,似乎在恳切地劝回。
“适才清象宫喧哗。只是这两日间内宫禁闭,究竟是什么祸事,故侍卫里却无一人知道。王爷可知情吗?”
“皇上身边自来不安静,有人淘气,也是有的。”成亲王笑了笑,“倒是你这边,可妥了?”
“俱安排妥当。”郁知秋道。
“钱玉怎么说?”成亲王双目放光,用与他身份不相称的急切的声音问。
郁知秋道:“他慨然应了。他莫名拘在大理寺,已是忧愤;听到辟邪被索拿宫中,必要出头的。他便要我去寻贺天庆。”
“呵,那是侍卫营的老人。”成亲王道。
“正是。相熟得很。他对辟邪膺服已久,却因为无甚出众的本事,一直未身居要职,是这回的漏网之鱼。但他却资格最老,人缘最好,钱玉一直拿他当左右手在用。他能使的,不过一两千人。但只要能占了大理寺,放了钱玉出来,京营便是王爷的了。”
“甚好。”成亲王点了点头,“你是照原话说的?”
“是。他并不知王爷……”
成亲王似被窥破了心事,立时沉下了脸。
郁知秋打住话头,想了想又道:“王爷,这回算是孤注一掷,关键就在辟邪身上,他若跑了……”
“放心,有人看着呢。”成亲王见他顿时变作忧容,伸出手来,用帕子将他面颊上的雨珠拭去,笑道,“那是绝世的高手,和辟邪比,也是旗鼓相当。”他低低说完了这些话,便提高了声音,故作不悦,道,“不能为皇上分忧,就是你们这些人作梗。回了。”
郁知秋退后数步,雨中长揖。
忽闻沉云中惊雷一声,在朱雀门前炸开。侍卫们都是“呵”地的一声惊呼。成亲王的轿夫更是惊吓中失了手,将轿子角磕在地上。成亲王惊惧之后不禁大怒,自己掀起轿帘,刚想蹙眉申饬,却见外面突然大雨狂注,眼前苍茫一片,几乎不见前程。
这场暴雨潇潇不尽,如铁蹄翻滚,一时不见丝毫稍减。“轰隆隆”上天入地,无缝不入,吵得人心神俱摇。
辟邪两日来一直昏昏沉沉,只觉时不时有人喂来米汤等物,却是在幽暗屋中,日月不分。而此刻屋门一开,竟也被这雨声惊醒。他微微睁眼,见吉祥疾步走近,俯身在床前,按住他的脉搏,微微皱着眉头。
“大师哥回来得太晚了。”他不禁埋怨。
吉祥笑道:“雨太大。”
“可不是?都漏进屋来了。”才清明了一瞬,辟邪便又迷糊起来,抬手抹去缓慢滴落在自己脸上的吉祥的血液,呓语着。
“没有见到尾随的人,这院子里也不见半个人影。”李师挟着秋雨的冰冷潮湿,跃身进来。
“竟将他一人丢在此处。呵呵。”吉祥脸上是极少见的残酷笑意。
李师上前,见辟邪毫无知觉,体肤冰冷惨白,竟忍不住出手探他的鼻息,手指上触到的微弱呼吸也如烈日下残冰稀薄的寒意,失色道:“不过十数日,我与他分别之际还好得很。”
他见吉祥揭开黏在肩上的衣衫,其下伤口颇深,仍是渗血,道:“难道被二师兄刺中了?”
“先不要管我。”吉祥道,“你先渡他些许真气。不然未等到小顺子,他许就撑不住了。”
李师掸去身上雨水,湿漉漉盘膝坐于辟邪身前,自他膻中缓缓输入真气,内力周行一轮,便觉辟邪体内真气汹涌紊乱,自己内力输入如泥牛入海,没有一点可以疏导的头绪,骇然抬起头来,问吉祥道:“这一年中究竟怎么了?”
吉祥道:“尽你所能,能续命一刻就是一刻。”
李师咬牙闭目,先往辟邪丹田试探,果然真气瘀滞,正往各处横冲直撞。他拼力引导一路缓缓向肺经行去,辟邪却猛地大嗽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不妨。”李师忙向吉祥道。
吉祥方松了口气,将辟邪靠于被衾之上,自己走到一旁褪下衣袖,一边处置伤处,一边在窗前戒备。
良久,李师才觉辟邪的内力稍有呼应,当是能稍缓上一口气来。果听辟邪沉沉的声音道:“李师?”
李师行功在关键时节,无暇开口。吉祥已答道:“正是李师。”
辟邪无力睁目,嗔道:“他为何还在离都?”
吉祥忙慰道:“他助你疏导真气之后,就会回白羊。你再动气,只怕他要前功尽弃。”
李师却抽回手掌,嘴唇青紫,道:“我先缓一缓。”
“如何?”吉祥急问。
李师摇了摇头,忙作调息,觉得自己内力稍复,便再渡辟邪真气,如此往复数次,仍不见辟邪好转,不禁急道:“从前却非如此的。”
他忧急之际,院外忽有惶急的脚步拍打泥泞而来。小顺子翻过院墙,跳入院中,对迎出来的吉祥放声大哭道:“大师伯,我虽拿到了药,却被盯上了,死活也是甩不脱,我急着送药,只得过来。我是不是坏了大事?”
吉祥拍拍他的肩膀:“不妨。躲是躲不过的。你师傅就在里面,快去。”
小顺子奔入屋中,见辟邪俨然濒死,急红了眼。上前捧住辟邪身子,试他脉象,又惊又怒,对李师道:“他被进宝零零碎碎喂了一点子药,哪里够聚敛真气,反而将真气搅和得稀烂。你再渡他也是无用。”
“你盗来了药?”
小顺子从怀中拿出药盒来,寻了水碗,将一枚药丸化开。“皇上宫中的药不知藏在何处,大师伯既盗不出,我也是白给。这粒药丸是陈先生早先偷偷存下的,我苦苦哀求才得。”他将药水端在辟邪嘴边,一点点灌入。
辟邪在他怀中蹙眉,忽然佝偻起身躯,强忍充沛的内力在胸中炸裂的疼痛。
小顺子喜道:“应症了。”扶他坐起。李师忙出指再探,果然散沙一摊的真力正渐渐凝结,只不过辟邪神志未清,只任其四处奔流,如同鼓击身体百骸,心跳怦怦作响,不刻肌肤之上渐渐冰冷,大有真气走岔的征兆。
李师不敢怠慢,再依前法佐辟邪疏导。小顺子却在此事上是个外行,围着他二人不住心神不宁地踱步,却插不上手,虽有万句“师傅”想呼,又不敢惊扰,只得不住抹泪。
“他们来了。”吉祥忽然道。
饶是在大雨中,这般沉重的杀气依旧直透窗棂。吉祥慢慢掣出剑来,蜷身蓄势,内息奔流,灼灼如焚,他以左手食指触地凝神细细分辨,待来者一踏入院子,便自窗中直射了出去。
却见长剑挟一片雨色倏然在眼前一闪,竟比他的去势还要快,剑锋冷澈,如冰屑激面,吉祥忙以长剑相格,锵然之声在院中回荡不已,两人都震得倒飞出去。吉祥一掠回到屋中,又直接踢开后窗,将后窗的来者一脚踢开。
“师哥。”
如意的声音压过咆哮的雨声传入屋内。
小顺子素知如意的厉害,闻声大惊失色,吉祥忙按住他的肩头:“我来战他们,你拼死守着那两个。”
“是。”小顺子一把拽出李师的斜月剑,将辟邪与李师挡在身后。
如意已在门前道:“师哥,我不是你的对手,但老四、老七也在此,你如何能带着小六逃脱?”
吉祥道:“如意,你也知道带他回去,就是引颈待戮。你自己也说过,你中毒时,是小六舍身为你祛毒,你这么早就学‘安隅六篇’,折寿也要助小六恢复功力,如今倒是用这新学的武功来对付他吗?这可是天理吗?”
如意黯然道:“师哥说的是。我欠小六一条性命,我也心疼他凡事都没有为自己着想过。咱们头上这位主子爷,也是太过恩怨分明,真惹急了他,又觉他太过狠心。但是我们这门,自来就只侍奉真正的天子,小六现今这般无法无天,可称谋逆。若皇上愿意惯着他,我便惯着他;若皇上要除他,我便必除了他。我奉圣命带他回去,不辱我忠心。我情愿在皇上面前,以我一条性命抵他,还小六的兄弟之义。”
吉祥叹道:“真正的天子,我竟不知道真正的天子究竟是谁了。”
如意沉声道:“师哥,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吉祥道:“师傅已传我信,先帝遗诏上的人,并非当今。而我,护着小六,自然是有我的道理。”
如意在外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在雨中也清晰可辨:“师哥混说一气,不会的。一君一奴,天壤之别。皇帝就是皇帝,登基受拜,你我都在旁。我知道师哥你最疼小六,我也愿时时护着他,但是若论相处,我们只认识小六十五个年头,可打皇帝四岁时,我就在他身边,他伶仃一人不受待见时,你们都在何处?”
“拿你的亲厚来度天子?”吉祥失笑道。
如意举目望来,嘴角无奈的笑容冷酷而忧伤,像摘去了一贯随和洒脱的面具,其下从来便是如此残忍而忧愁一般。“哥哥不也是用私心来度天子吗?哥哥心中只有先帝一位正主,你见当今不肖先帝,从心眼里就从未看得上他。”
“唉。”吉祥长叹一声,“你我各认其主,无可厚非。若师傅在世,也不会强求。”
忽听进宝道:“大师哥,你长吁短叹,就是为了多挣点工夫给小六敛聚真气。我们也不敢等到小六恢复功力。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请师哥出来多多赐教。”
他话是这么说,却手持长剑从后窗直取吉祥后心。吉祥扭身横剑,架住锋芒,道:“你还早呢。”
进宝唯恐被吉祥沉重如山的内息卷入,一击即退,身后如意掠至,剑尖刺吉祥面门。如意习“安隅六篇”虽然不久,身法却精进良多,吉祥在他闪电之势下,只堪举剑挡住眼前一击。而进宝却剑锋一沉,刺向吉祥身后护着的辟邪等人。
小顺子挺剑,“叮”地架住进宝的剑锋,被震得退了多步,他恐撞上李师,扰了他们用功,硬是扎住步伐,生生吃下进宝一击,胸中热血倒流,几乎立时昏厥。
进宝冷笑道:“小子,你要学你哥哥送死不成?”
小顺子恨声道:“我怕了你一辈子,可你要杀尽我亲近的人,我一口气在,也要拖着你一起死。”
进宝道:“你哥哥不妨说是大师哥害死的。竟使他盗药,又丢在清象宫等死。你以为世上就我一个恶人不成?”
“胡说!”小顺子拼力推开进宝。
进宝一笑,举剑又进。小顺子功力尚浅,如何是他的对手,再不能拒,被他一剑劈倒在地。进宝眼前再无阻碍,绕至辟邪身侧,向辟邪胸膛一剑刺下。
如意一眼瞥见,呼道:“不可杀他。先杀了李师。”
“好。”进宝一笑,剑锋反转,便向李师刺去。
“叮。”却是辟邪闪电般出指,夹住剑锋。进宝大惊,向后抽剑,却纹丝未动。辟邪却仍在调息之际,此刻勉强夹住剑锋,却没有余力再战,胸臆中冰川般的真气隆隆碾过,若非李师的内息拼死游弋在侧,只怕已将他脆弱的经络摧毁殆尽,他睁目用尽力气,对李师道:“你快走。”便被肺中喷出的鲜血窒息,再无力说话。
李师摇了摇头,仍是双目紧闭,不为所动,渡来的真气依旧均净浑厚。
吉祥趁如意这一瞬分神之际,已转守为攻,他剑势浩然,如青山压顶,数招内将如意逼退数步,有暇抬起腿来,将进宝一脚踢出门外。
进宝当时肋骨折断,剧痛之下,一时不能起身。
屋中便只有如意一人缠斗吉祥,围绕吉祥已连出九剑。吉祥身体微旋闪避过去,右手剑隔开如意长剑,左手一掌,印向他下腹。
如意自觉百骸震动,收剑退了三步,呕出一口鲜血。吉祥已一步跟上双手将长剑平举,对准如意胸膛刺来。如意大骇之下亦不再格挡,爽性将胸膛露给吉祥,吉祥一瞬间犹豫,剑锋偏转,洞穿如意肋下,而如意的长剑也去势未止,刺入吉祥腹中。两人一合一分间两败俱伤,都倒于地上。
“住手!住手!”自始至终都未曾出手的康健泣不成声跪于两人之间,捧面哽咽道,“我们兄弟七个,已死了三哥、五哥。外面都没有打打杀杀进来,却是我们自己在这里你死我活。”
“招福与驱恶,哪个不是因辟邪而死?”进宝强忍裂骨之痛,扶门缓缓站起,道,“我们今日在这里,又哪个不是因他而死?”
他举目向李师身后的辟邪望去,见他身周白霜凝结,只怕顷刻间便能将真气催到运转通畅,当即持剑蹒跚向床边走去。
康健跳起身来,铮然长剑出鞘,拦在他面前。
“我不管四哥怎么想,我就在太后身边,知大师哥所言不虚,也懂得二师哥的道理。我们一门师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已至此,何不一同商量对策,反而要兵戎相向?不如现在都罢手如何?”
他说的不无道理,屋中人都屏息无语。然而院里潇潇雨声中,却渐渐透来城中喧嚣,顷刻间便满城如沸,战马蹄声杀伐之声连同百姓呼号重重迭迭如涛如浪摧折京师。
“京营进京了?”康健悚然失色。
进宝清秀面庞之上只余狰狞之色,道:“小七,我现在若不杀了这魔王,待他功力一复,连离都一样都毁了。”
吉祥按住伤处,以剑拄地,艰难试着起身:“京营就为他而来,你道这里谁能阻挡京营那些煞星?”他举起长剑,一时杀气蒸腾尤甚适才,真气随着主人忍痛的颤抖微微激荡,剑身清鸣,室内“嗡嗡”作响。
进宝环顾四处,点头道:“好、好。我看你们是反了。同门师兄弟,我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他放下剑尖,向后退了几步,突然劈手将长剑掷向李师后心。电光火石之间,无人能阻。
长剑顿时洞穿李师,李师吭了一声扑倒在辟邪身上。不知那一剑是否亦戮杀辟邪,吉祥瞠目欲裂,大吼了一声,举剑雷霆般向进宝斩下。铮然一声,是如意拦在吉祥剑下,被吉祥震得颓然单膝跪地。他撤剑一跃而起,拼死再进。
“够了。”
屋中暴风般的内力俱都消散。
辟邪闪至两人之间,已然抓住两人剑锋,鲜血从指缝里滴滴答答地洒落。
“殿下功力既复,便快走。”吉祥急呼。
辟邪摇了摇头,将二人长剑一把夺过。
“李师!李师!李师!”小顺子此时挣扎起来,爬在李师身边撕心裂肺地痛哭不止。
“够了。”辟邪冰冷无澜的眼睛环顾屋内的惨状,轻声道,“死的人已太多。我只想离你们都远远的,不要祸及你们的性命,能赶走的,都赶走了;能不相见的,都不见了。你们却一个个飞蛾扑火般地逼近。连他这样的人,也糊涂断送在此。你们、你们……”他怒气勃发,仿若瞬间雪峰兀起,狠戾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游弋。
众人惊怖于他喷薄杀意,都不禁战栗后退。连小顺子也惊恐地止住悲声,紧紧抱着李师的身体,瑟瑟战抖。
辟邪望着李师的面庞,只觉内息翻腾,但仍有李师的余力,温厚守住他丹田。他慢慢吁出最后抑郁的呼吸。
“十五年兄弟,无论恩仇,他若还有一口气在,必要我罢手吧。”他苦笑,“我该做些什么,还是不做些什么,才能令这天下放过我?”
他手臂微震,两柄长剑铿锵乱鸣,不住碰撞,瞬间俱断为数段。他将断刃掷于地上,大雨中闪身而去。
暴雨侵袭离都不过一个时辰,城南积水已达数尺。水门上依例开了望龙门。不少滞留京中的船只见今日离都情形不对,趁此水门大敞,纷纷出城避祸。航道忙乱之际,却有二十来只乌篷大船逆流入京,缓缓停靠上江御道附近。船舷一碰码头,便见每只船中跳出覆甲持枪者数十人,蜂拥上岸,一路往大理寺,一路径直自上了奉天桥,铁枪如乌云压地,向朱雀门冲来。
守门侍卫急问郁知秋道:“统领大人,可要关门?可要放箭?”
郁知秋大声道:“退入门中,待他们靠近了,再听我号令放箭。”
侍卫风卷残云般退入皇城甬道之内,郁知秋殿后,故意放慢脚步。他身前的侍卫回首呼道:“统领快行。”
郁知秋赶上一步,寒刀出鞘,将那侍卫一刀搠死。他跳在一旁,身边铁枪阵疾风般掠过,破朱雀门冲入皇城。
紫南门外朝房、六部、上驷院等处,仍驻诸多宦官、侍卫,望到铁枪森森入内,惊惶奔逃。有往僻静处躲避的,还有更多便向紫南门掖门蜂拥而去。
紫南门上今日当值的是胡动月,见门中混乱不堪,竟不得关闭掖城门,眼见京营铁枪阵自朱雀门沿着大道奔来,当即抽出佩刀,砍死两个仍在争着要进宫门的内臣,大喝一声关门,方将掖门紧闭。他知皇城遇袭,离都四门的禁军必会驰援,而以宫城坚固高峻、紫南门两侧雁翅楼强弓,能据守多时,这才放了心,内进急报皇帝。
“确实是京营?”皇帝蹙眉。
“因见了铁枪阵,才知道的。”
皇帝微微一个寒噤:“陆过在小合口,若京营的铁枪阵大张旗鼓进京来,他如何不知?看来有多少人?”
胡动月知皇帝所指,只怕小合口生变,陆过已然身死。他摇了摇头,把这个不祥的念头甩在脑后,只得先回道:“臣看不清楚,自紫南门向朱雀门,一眼望去,都是长枪。”
“那就是千人以上了?”
“正是的。”
“宫内还有侍卫吗?”皇帝站起身来,又对李及道,“你去看看司礼监提督是不是整备了人马?若到现在还懵懂没有动静,就先拿他问罪。”
“紫南门内还有数百人。”胡动月道。
“郁知秋呢?”
“今日在朱雀门,既然朱雀门失守,大概是失陷在战团里了。”
“佩甲。”皇帝命身边的小监,对胡动月道,“朱雀门一失,青龙、白虎两门也别守了,你安排人务必守住华东、锦西两座宫门,等禁军来援。京营知难,便会闯东西两座小门。那里道路狭窄,朕带着提督太监门以弓箭伏击。”
胡动月顿首道:“以臣之见,趁京营叛军尚未围困各门,还是请皇上奉太后自震北门出宫暂避。”
“胡说什么!”皇帝怒道,“弃阵而逃?朕在草原上没有做过,现也一样堂堂正正提兵对战。”
“遵旨。”胡动月热血沸腾,跳将起来,领命而出。
几个小监捧轻甲过来,服侍皇帝戎装,都是双手止不住战抖,将皇帝鞓带也掉落在地。
皇帝却没有深责——以今日吉祥铤而走险盗药来看,辟邪当仍在病危之中。而皇帝自省内心,知道心中的恐惧,让他不住往辟邪已夺京营这个最坏的情形上想去。他焦躁地推开小监,自己将弓袋箭囊等物挂在腰带上。
司礼监提督太监已在外面请见,道:“司礼监使内臣带刀者三百人,多有随御驾亲征者,人人奋勇,等着皇上号令。”
“好。”皇帝亲摘下靖仁剑,紧握在手里,透了口气。站在清象宫廊下,便能看见前朝大殿恢宏的琉璃顶,浸在怒涛之中,似隔着四海般遥远。皇帝突然有些盼着与辟邪狭路相逢,只消抛了所谓天子的尊号、六宫妃子,他也能做个一较高下的气盛青年。
“走。”他喝道。
眼前却是一条人影从殿檐翻身而下,缓慢得如同一团乌云静静飘落,其中白如闪电的消瘦手掌,将皇帝的身子轻轻推入殿内,另伸出右手,锵然将皇帝手中的靖仁剑拔出。
“铮!”
金石相交之声,比雷声更夺人心魄。殿内外,人人掩耳变色。
“哼。”雷奇峰的笑容映着剑光,“你功力已复?”
辟邪笑道:“在此等雷先生许久,先生在宫内迷路了不成?”他展臂一振,雷奇峰撤剑飘出数丈。
皇帝跃至殿门前,并不知此刻是怒是忧,还是喜悦平安,只是大叫道:“辟邪!”之后却无语相对。
辟邪转来的目光亦有些笑意。“在内等着。”他却用最清淡的语声道,旋即目光扫过周遭大惊失色的内臣,“慌什么?在内护着皇上。”
他执剑缓步走下阶去,背剑立于雷奇峰面前,道:“承蒙你这两日照拂。”
“倒不用客气。”雷奇峰侧首,看了看手中的剑锋,似在为辟邪的拖延迷惑着,“那么?”
辟邪道:“不忙。你我交手数次,总觉有一日能与你共论武艺,当是一件幸事。今日京营破城,我没有那么多闲情,真是憾然。只有一句话要请教。”
“啊。”雷奇峰恍然,“你要问那姑娘?”
“明珠。”辟邪执拗地念出她的名字,因刹那间刀攒般的心痛微蹙着眉。
雷奇峰脸上又是迷蒙困惑的神情,道:“我本该一剑刺死了她,只是我兄弟闯入剑下,被洞穿胸膛。”——眼前是濒死的沈飞飞脸上奇异的笑容,雷奇峰这样的人,也微微一个寒噤,清秀的面颊因为痛苦扭曲着。
“若非是那只小小的翡翠杯,她也应该同死一处才是。她重伤之下跃入水中,现在也当浮尸在寒江中了吧。”
“那是天下最好的女子。”
辟邪举目,似能看见明珠立于船头,衣袂在寒江的秋风中猎猎飞舞。那时中秋刚过,寒州尚暖,秋日和煦照着寒江的微澜。他还记得自己许是多望了一眼,被明珠正巧转来的清冽冽的目光吓了一跳。
“沈飞飞愿为她死一次,我却愿为她死一万次。”他轻声道,“只是可惜,沈飞飞做到,我却做不到。若我死后在地狱里,我愿因她被不停地磔尽骨肉,一日十万次,历十万年。”他紧握靖仁剑,像是握着用来戮害自己的刑具,转眸望着雷奇峰。
“如此,今日也当请教。”
雷奇峰展眉一笑,剑锋似在他的眉间突然炸开,一瞬便至辟邪面前。辟邪揉身侧避,依旧能觉剑气摧折心胸,他翻剑便挑雷奇峰手臂,雷奇峰却不曾闪避,径直向前飙去,空中鹞子般轻巧翻了个身,竟顿住去势,扭身杀了回来。
辟邪横剑斩去,剑锋上极寒的内力白霜凝结,犹如白昼升空的弯月,剑势飘忽空灵,笼罩雷奇峰的去势。
雷奇峰从未见此剑招变化,面露惊喜,在辟邪一轮剑招下,如秋波浮萍,飘摇不止,渐向宁波池方向退却,被辟邪剑锋划破数次,却未曾重伤,鲜血扑簌簌自半空洒落,又被大雨冲刷而去。他退至木桥之上,不再恋战,抽身退出圈外,投身宁波池中。
宁波池雨中万万涟漪相互碰撞,池面如沸。辟邪持剑戒备,不住搜寻池中乱象。池底黑影一条,正向清象殿方向游弋。
“宁波池中无鱼。”辟邪莞尔间,飞掠而去。
水面哗然,雷奇峰一跃而出,辟邪迎着他饱满的剑势,挺身向前,径直欺入雷奇峰身侧,在自己的胸膛被撕裂之际,反手所藏剑锋一击割裂雷奇峰咽喉。
雷奇峰按住喷血的颈项,倒于雨地,面庞上尚有一抹满足的微笑。
辟邪惋惜:每每面对雷奇峰,都似被他剑气剥去自己卑贱的血肉,畅快难言。那时当生之际,他不自觉地想死在雷奇峰的凛冽剑下;而今当死之际,他又不得不行此仓促的险招,只为多赚得一刻时光——京营已破皇城,非如此两败俱伤的杀招,只怕要与雷奇峰纠缠时久。
只是雷奇峰的剑,却太快太决绝,伤口比他预料中深得太多。他解开衣襟,看着自己裂开的胸膛,怕失血不住,撕下袍角,死死裹住伤处,才拾起靖仁剑,缓缓走回。眼前掠过的侍卫、内臣都纷纷避让。皇帝俯首望着他拾级而上,行到面前之际,却觉多日不见,这孤影令人不禁仰视,在辟邪恭顺跪于足下时,竟心生僭越的惊惶,一时怔了怔。
辟邪将靖仁剑举过头顶,奉于皇帝面前。
“奴婢有罪。”他冷冽的声音穿透雨声,鞭子似的抽在皇帝的身上。
“奴婢有罪。”辟邪未得皇帝的回音,又以相同的语声道,“奴婢擅自调兵破了洪州,私造破城锥,诸多行径都是谋逆的大罪。”
皇帝便一把从他手上夺过剑来还鞘,向周围的内臣挥了挥手。
清象殿门静静掩上,隔绝了天地间所有的怒涛。太过安静,令辟邪有些晕眩,皇帝的声音听来似在天边隆隆不尽。
“你也太肆意妄为了。竟然私造破城锥,你可知道,这样东西流到外面,是什么后果?”
“必是天下大乱。”
“你什么都知道,还是一般地做了。你回来御前认什么罪呢?”
辟邪微一怔,道:“这般大罪,自然是望皇上处置的。难道皇上索拿奴婢入京,并非为这些事?”
皇帝凛然一个寒噤,盯着辟邪沉静的眸子。
辟邪觉得自己一定是失血太多,太过昏沉,才没有想到这个关节。
皇帝见他脸上慢慢恍然的神色,仿佛是一朵不吉祥的冰色花朵缓缓开放,他有些惊恐地在盘算,也许在辟邪启唇之际,又会有多少他所不知的秘密随之一同绽放。
“你找到了遗诏?”他艰涩地问。
“是。”辟邪道。
“你看过了?”
此刻再隐瞒并没有什么益处,辟邪想了想,道:“看过的。靖仁和靖仞的名字都在遗诏之上,奴婢就只记得这个。”
“现在你手上?”
辟邪摇了摇头:“不在了。”
皇帝眼前一黑:“你交给谁了?明珠?”
辟邪却扬起头来,冷酷地瞪了皇帝一眼:“这种引来杀身大祸的东西,怎么会交给她?”
“啪!”皇帝拍案,“那是藏匿何处?你到底想干什么?”
辟邪安静地道:“奴婢已烧了。”
“烧了?”皇帝蓦然站起了身,突然觉得这个世界黑白颠倒,“什么时候?为什么?”
“这是引来天下大乱的东西,留着就是祸害社稷,奴婢岂容它留存于世?找到,便当即烧了。”
皇帝脑中混沌一片,胸臆里的空气被抽得干净,一时脱力倚在案上,按住了眼睛。
“皇上。”辟邪依旧记得京营破城之危,轻轻唤他,“皇上。”
“不,我该怎么承受皇帝之称?我以为自己不负这个皇帝之名。但现在,只觉得羞愧难当,拿自己的心胸度你,我窃国安居,竟还不能容你孤身远遁,才有今日京营攻城之祸。”
辟邪道:“奴婢并无远遁之意。洪州事定之际,便打算回京请罪。”
皇帝叹道:“既如此,你知道你做的,都算不得什么罪。”
辟邪摇头:“不,奴婢的罪,在于从来没有为皇上效命过一天,今后也没有为皇上效命的时候。皇上说的宝剑神器,从来都不是皇上的。我,是先帝、颜王锻出的剑,如今正要飞回他们的匣子里去。
“奴婢回来之前,本修书禀告几件大事,想必皇上并未见到。奴婢请皇上务必留意:大理有个冒名靖仞的青年,今后必要作乱;私制破城锥的名叫白大,请皇上务必除之;奴婢为了吃的药,送了太多的火炮箭矢给贺里伦,皇上千万提防他们制霸,他们的国王,就是黎灿,是訸妃的兄长,若要以狄制狄,可用卢芳。这些都是奴婢留给皇上的烂摊子,才是真正要求皇上恕罪的地方。”
皇帝道:“你不是叫我恕罪,你这是要我变成你的剑。”
辟邪怔了怔,忽展颜笑了:“那倒真是的。”
他笑容粲然,仍如初见。皇帝忽想到:这个庆熹朝,应是那刻,才真正开始的,至今的每一日也全部是辟邪的。
“然而,景仪……”
“不可。”辟邪站起身来,一瞬天旋地转,让他几乎直接碰翻了书案,“若他当真能将社稷之重置于他私欲之上,这天下早就是他的了。奴婢回京被劫、被逼问遗诏下落,至今日京营事变,若皇上彻查,都在他的头上。先帝不愿托付社稷的人,皇帝不许再提。若问母后,也一定是这个道理。”
他看着皇帝启唇,却在那刻似乎昏迷了一瞬,又被倾倒在地的疼痛惊醒,并没有听见皇帝的话语。
“辟邪、辟邪。”皇帝的眼泪落打在他的脸颊之上,轻轻晃动着他的肩膀。
“是哪一日?”他艰难地问。
“就在中秋。”
见到康健的那刻,就当明白,以皇帝的品行,岂会擅用慈宁宫的人?他只是像所有的少年一般,就算明知太后的心悸之症已是沉疴,仍一样觉得母亲是个永恒的存在。他没有大悲大恸,甚至没有黯然神伤,只是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就此死去,而自己突然落入了那块空虚,不断下坠。
“那就是尚未发丧了。”他喃喃地道。
“母后执意,要等这阵子过去再说。”皇帝的声音听来终于不再缥缈。
——那就是等着自己交出遗诏,秘密处死之后了吧——皇帝的面庞就在眼前,他抬手拭掉皇帝脸上的泪水,手指上的血迹如蔷薇花瓣儿般沾在皇帝面颊上。
今日过去,也许皇帝便再没有一个至亲的人;然而皇帝又似从未有过至亲的人,母后的厌恶、先帝的忽视、兄弟的憎恨,从来都是孑然一身。而今自己又将他困于这皇位之上,至死,也未必有一刻解脱。
——何其幸哉!
他为自己今生所受的所有宠爱荣耀,欢喜地叹息。
他从皇帝的怀中挣扎出来,取笔蘸上清水,在书案上落笔。
小谢,辟邪望着这两个亲昵的字眼,忽想到,皇帝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谢伦零的真名了,在北方漂泊近三十年的灵魂,在中原,不再会有人呼唤;正如自己,很快就会被湮没,无论何处,都不会再有人提及。他笑了笑。
位呢?你务必也劝皇上收回成命。
这醺然骄傲的笔锋,已让辟邪看过千次万次,每个顿折,他都记得清楚。案上的水迹和着辟邪指尖流下的鲜血,停伫如刻,许久都没有消失。辟邪抬起笔来,望着皇帝煦然微笑。
陆过赶到朱雀门之下时,心勃勃乱跳,勒住战马伫立,才发现浑身扑簌簌战抖。
铁枪营自来是钱玉亲管,前几日京营五十多战将俱被召集入京,铁枪营中已有些惶惶的气氛,只是一盘散沙地困守小合口,不能擅动。以陆过看来,若辟邪这件事能几日内秘密了结,钱玉等必会无事放还,因此往铁枪营发派的,也只是数个亲信,不敢多加桎梏,以免激起军变。
直到今日一早,察觉铁枪营中已悄无声息走了两千精锐士卒,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这两千人的去向不言而喻。他不知他们先行出发了多久,是否已然入京闯下大祸,稍作深究,便是脊裂骨齑之惧,唯今之计,也只有一个“追”字。
他最放得下心的,还是自己自震北军带过来的三千骑兵,随他辗转踞、寒两州,已只余两千人可用,但这个当口,却不敢召集辟邪与钱玉的嫡系旧部同往,只得亲率这有些寒碜的两千骑兵狂奔至京。
其时城门未闭,京中喧哗正起,尚未有百姓奔逃之状。他知道来得不算太晚,命人通报四门驻守的禁军,便涉城南汪洋而入。
他深信以宫中侍卫而言,驻守狭窄的皇城入口并非难事,四座大门之前,都是金水环绕,以皇城之高坚,以两千铁枪阵白日攻城,时辰一长,必腹背受敌,全军覆没。但当他率军穿过禁军重围,看到朱雀门洞开时,自然是神摧心折。
京营服色的铁枪阵已大部奔过甬道。最后两乘战马压阵,其上将领见陆过袭来,振臂为号,数百铁枪结阵对峙,一瞬如黑峰倾倒,巍然险峻,不可逾越。
陆过心中冰凉——京营铁枪阵不啻是辟邪手把手调教,每个人都历经屈射一战,异常骁勇。若在此与铁枪阵纠缠,已入皇城的京营叛军只怕瞬间便直入御驾前。
他挟人马自奉天桥逼近,高声道:“钱玉,这里对峙的,都是同在努西阿河旁流过血的兄弟。你率军闯入禁城,师出何名?你身后已是清和宫,再入一步,便万死难恕其罪。你身旁的兄弟,俱不明不白担上谋逆的罪名,都要随你枉死。”
“住口。”钱玉瞠目冷笑道,“与我同在努西阿河旁流血的,是内亲王。”
数百铁枪阵哄然一声怒吼。回声鼓噪,震得人心旌动摇。
陆过大声道:“难道在草原之上,皇上未曾与京营同袍共战?天子溅血时,你不正在阵中?”
钱玉道:“皇上英武,臣是服的。但四海皆平之际,滥杀功臣,拘禁战将。我虽戎马出身,却也同总督大人一般,读过几本诗书经史。就在片刻之前,我还被不明不白拘在大理寺,既然已没有我的活路,便向皇上讨了内亲王出来,还他待京营的恩德。”
铁枪阵士卒皆放声高喝。
“弓箭!”陆过摘下长弓,知道已无回旋的余地,深恐钱玉就此率兵退入朱雀门中锁闭皇城门,那么禁宫之中当真就只随他为所欲为了。
钱玉怆然道:“总督大人,要知此处铁枪阵将士,在努西阿河旁,以阿纳的弓马之利,不曾奈何我等,今日必是死战了。大人虽比不得内亲王,但我一向钦佩你勇武善谋。但你构陷内亲王在先,少不得也要向你讨回公道。你我今日必有人死于皇城之内,大人好自为之。”
铲除辟邪的密谋被人光天化日之下一语道破,陆过不禁骇然。他向深宫眺望,不知其中皇帝身边还有多少凶险,已顾不得羞耻愧疚,吼道:“放箭。”
铁枪阵最前的士卒执盾为屏,死死抵住这拨乱箭,立时被杀伤数十人。
钱玉号令之下,后军徐徐退入门洞之中。
“上枪。”陆过率骑兵紧跟其后,步步紧逼,唯恐他关了朱雀门五处城门。
铁枪阵士卒拒门而守,幸得陆过强弓快利,将掩门的士卒两人分别射死,抢了一道门,由骑兵持枪顶住,甬道之内被铁枪阵层层截杀,人马尸首瞬间塞门。陆过当先以寒刀劈砍,终在内门掩闭之前,抢出一条血路,骑兵破门,一拥而入。
“守住左右阙门!”他知紫南门前两座雁翅楼上当有弓手驻守,实为难破的险要。但若被人绕至华东、锦西两门,便大有宫城失守的危急。
他战马之上振臂号令,却忽听身后金风飙急,他在沙场征战已久,知道厉害,一惊之下连忙闪避,仍是被利矢擦破臂膀,“哆”地顶入地上。
他顺着这支黑翎的来势,扭头细寻——遍地都是骑兵与长枪阵血肉相搏,并不见执这等强弓之人。他远眺朱雀门上,沉沉城楼雉堞中杀机四伏,却未见对面弓手身形。
朱雀门被轻易夺了,着实蹊跷。若非铁枪阵早有内应,断不会顷刻攻陷。此人如还在暗处不除,难保不会再陷宫城。他目光不敢稍离朱雀门,吩咐身边小校:“带人,搜一遍朱雀门上的城楼。”
小校领命而去。但现在,他料自己已被蛇信死死缠上,而朱雀城楼高数丈,据此也超一箭之地,如此强劲的箭势,绝不可掉以轻心。
他紧握仁义弓,右手已扣住箭翎,任身边刀枪纷飞,只赖亲随守护。遥遥可见数名小校从东西两边登楼,那人定再无法藏身,果然人影一动,他立时张弓劲射。
他黑翎飘摇而去之际,对面的箭矢也闪电般打落。他闪避不及,被一击透甲而过。这箭好生强劲,陆过血肉不能阻挡其势,被径直射落马下。
他身边亲随俱骇然大哗,有人跳下马来相扶,不住大唤。他少受如此重伤,一时百骸俱裂,沉沉缓了口气,爬起身来。身上的箭杆已在他落地之际折断于地。他摸索到了箭镞——精钢特制的箭镞在手中分外沉重,从前传言可透铁甲三重,果然不虚。
陆过站起身来,向城楼高叫:“郁知秋!”
城楼之上人影纷乱,毕竟是当朝第一个武举探花,以一当十,竟杀出重围,沿皇城向东疾奔。陆过翻身上马,在地上紧追不舍。
郁知秋在城上占了地利,又是连发三矢,但因他心虚胆战,已失了方寸,三箭都与陆过擦肩而过。
陆过眼前就是一溜朝房,不能再进,再搭一支长箭,开弓施射。仁义弓执拗的强劲几乎将他自己从伤口撕裂。他未来得及看清郁知秋是否中矢,便昏厥在鞍上。
当他再睁目之时,头顶之上铁枪林立,仿佛天上所降的,俱是黑森森的枪雨。紫南门外的战声已有些平息。陆过亲信一部人马在稍远处伫立,不敢稍动。另有铁枪阵仍在争夺两边的左右阙门,那处骑兵已失统领,渐渐支持不住。
钱玉俯视着陆过惨白的面容,眉目间亦是惋惜之色,道:“总督大人在此已败,请喝令止兵。”
陆过从水中坐起身子,对钱玉道:“外面就是万人禁军,就算困住了我,一般没有生路。”
钱玉叹道:“我只身在此,手下与内亲王亲睦的,都已赶回京营。现在是我和数百兄弟,面圣讨个说法。但我等死于此处,京营进宫的,就是数万人。总督大人,百里内,还有什么救兵吗?”
陆过道:“你说的固然没错。但内亲王是否就在宫中也未可知。你们攻入朱雀门之际,是宫中侍卫统领郁知秋擅开城门。他现在生死未知,不知逃去何处。其中万般隐情,你我只怕都受蒙蔽,若不辨明是非,岂不枉死?就算今日万劫不复,也当追他下去,好让我也死个明白。”
“就算是隐情,我也会叩请皇上圣谕,教导明白。”钱玉道,“请总督大人发令止兵吧。”
陆过摇了摇头,大声道:“我情愿他们马蹄自我身上碾过,也不会容你们犯禁。”
他所属骑兵闻言都是高声喝彩,举刀不住示威。铁枪阵中士卒大怒,亦是结阵枪锋相对,咆哮威吓。两座雁翅楼间鼓噪如雷,回声激荡,轰轰城楼欲裂。
钱玉切齿上前,一把抓住陆过胸前的罩甲,狠狠望了一眼,又将他掷在地上。
陆过觉得自己可能是摔得蒙了,耳中呼噪忽去,只剩下身周的人沉重的呼吸声。他挣扎坐起,却见再无人理会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紫南门缓缓敞开的正门望去。
他艰难爬起身来,自黝黑的正门甬道,正望见清和门金色的琉璃顶天而立。逶迤蜿蜒的金水河以南豁然开阔的前庭中,却是亲自提兵来战的戎装的皇帝,执弓按剑,与数百背身而立的麒麟侍卫,岿然于滂沱大雨之中,凤翅金盔与明黄色的罩甲在灰色的空气中熠熠生辉,英武无俦。
之前白玉御桥之上,只静静独立一个乌衣无冠的少年。黑衣被雨水打得紧贴着身体,雪白的面庞上,连嘴唇都是白得透明,金水龙神般临世,孑孑超然,无有可近者。
他缓步自云间而来,眉间尽是悲悯,眸中却自含霄堮,深远无极,目光在京营将士脸上缓缓环顾,无人敢于平视。他微启嘴唇,却不知道是否呼出了一声叹息。
对峙的数千京营中最精锐的将士,无人作语,都放低刀枪,跳下马来,鸦雀无声地挤在紫南门外拥挤的雁翅楼间,适才还翻滚不尽的铁枪阵,已安然平息,似一片休憩的黑羽。
他欣慰点了点头,困倦地闭上了眼睛,只觉身子如在云端飘摇不住,身后的皇帝已大步走上前来,扶住他的肩膀。
京营众人面面相觑,突见御驾凛凛亲临,都是惶惑不知进退,只先肃然垂首拜倒,甲胄撞击着青玉般的砖石,铮铮之声,犹若雷鸣。
皇帝已用白绫缚于眼上,朗声道:“你们或失于约束将士,或受人蒙蔽兴兵。想辟邪自监军京营始,至总督京营止,戍备京师,护驾北征,从未有过如此不成体统的时候。你们可知罪吗?”皇帝的声音铮然,并没有给人半分争辩的机会。
钱玉与陆过都趋步上前,跪倒听谕。
“昔日三里湾之役,朕与京营一同浴血,无论骑兵阵、铁枪阵,都是相互看顾,同气连声,相抱俱死。今日一营之中兵戎相向,那些抛尸在北方的同袍如何看待?今日死去的同袍,又将如何答他们所问?”皇帝道,“而你们又可曾想过,那时万人据守,同仇敌忾,无人有丝毫怯懦之色,是因同袍之情吗?那些拼死挡在朕身前的京营将士,是为何粉身碎骨?难道不是因为朕不敢负天命,而卿等不敢负朕?
“你们寒暑不分,操演军阵,都盼自己是柄驱魔荡寇的利剑,对功勋彪赫者都会心生仰慕。但无论哪柄利剑,不是朕的天子之剑呢?”
他按剑道:“朕在三里湾已说过,每个京营中人都是朕的手足。手足自害,朕自当亲来死战。”
钱玉仰面,见皇帝坚毅唇中吐出的声音旷朗无尘,心气高远,心中知道,身后便有万万众,闻之亦会如自己一般地心折。他见辟邪无恙,脸上的微笑湛湛,不禁咬牙点了点头,掣剑出来,往颈项抹去。
辟邪一瞬掠到,满身真气鼓荡,衣袂飞振不息,将剑锋锵然挟在他满是鲜血的指尖。他俯下冰峰般的面庞,侧过身,让钱玉望向雨中皇帝蒙住的眼睛,和依旧用脊背相对,自始至终不曾窥探过一眼紫南门的侍卫。
“看。”他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如愿以偿地绽开微笑,“莫辜负他。”
钱玉便在他模糊的视野中放声恸哭。
辟邪并不是很明白他的哭声为何如此哀然,亦不解为何眼前突然人群纷乱,有人忙着解开他的衣襟,在他耳边呼号他已听不见的名字。他只有余力欣然望着京营数千人马似黑色的潮汐般缓缓退去。
大雨瞬时将一地碧血冲刷得干净,刹那地广天空。
身处紫南门正门阴暗的甬道之中,一眼望尽其外沧海般的雨色,其下坦途无尽,可至斑斓的朱雀门,可至白玉的奉天桥,再向前去,是飞架九桥的离水。
若在暑楼之上,可见震惊了均成的层层迭迭的繁华,亦可见双秋桥火一般燃烧的秋色。随波逐离水出京,更是天地俯仰不尽,无处不可逍遥,又无处可以容身。
辟邪想手舞足蹈地奔进暴雨之中,却觉得沉重的躯体桎梏着他自由自在的灵魂,他有些忧愁地发现,他想走出清和宫去,又走不出清和宫去。
大雨应当是突然晴了,青天碧水,有着清洌洌眼眸的少女回首向他微笑,旋即逐蓝波而去。天空万朵红莲飘浮,其中黑发的太阳神向他缓步而来。
“来。”太阳神向他伸出手,“你带我去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