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在洪州城上缓缓盘旋,一早赶入城内啖尸的乌鸦被惊得冲天乱飞,围着洪州城不住逡巡。
无旌无旗的乌衣千人之众,由长刀有节奏地撞击鞍桥,甘之如饴地享受着洪州人憎恶诅咒的目光,“轰隆隆”分开洪州屯营的兵马,在仲秋的冷风里缓缓出城。
迎面就是京营万众骑兵的山呼海啸。最前的少年似死神火热的利剑冷得透了,沾血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行此妄举的狂热,只是澄静得空阔,渊然没有波澜。
“千岁!千岁!千千岁!”京营兵众放声祝祷不止。
最前的陆过冷冷一个寒战,嘴唇在辟邪的目光下有些颤抖。“内亲王!”他催马迎上前去,行最恭谨的军礼,道,“皇上命末将率兵接应。奉诏问洪王私造火炮之罪。”
“有劳。”辟邪点了点头,侧身指着身旁的人,向陆过道,“这是贺里伦国王陛下。”
黎灿和陆过都是大笑,马上相互握住手臂,都道久别。陆过有要务在身,领京营人马入城善后。
“下营。”辟邪命道。
奔袭二十日,这些震北军中的杀神终得以安歇。人人喜笑颜开,分别置办营帐吃食等物。辟邪静静望着他们忙碌,出着神。
此来洪州,他本不打算活命,一旦斩了洪王,他便等着洪州军将自己连同五千死士碾为齑粉。京营抵洪之快,也是出乎他意料。看来京中早几日已知洪王铸炮的大逆之罪,随京营回京也是必然——他忽觉得没有即死在洪州,反倒是麻烦无穷。
“殿下请下马。”来人说着贺里伦话。
已有一个贺里伦的巫医,扶辟邪跃下马来,解开他的战甲,为他查看伤势。
“所谓腹有鳞甲,不可近也,说的就是你这般的阴险。”黎灿在侧,扫了一眼他的左臂,切齿骂道。
“陛下何出此语?奴婢惶恐得很。”
“你攻城所用的破城锥,不是依你失落在季牧峰的那柄锻造?要是我没猜错,那时跟在我们后面紧追不舍的,不是白大那王八蛋吗?”
辟邪不禁失笑。
“我被严刑逼供破城锥的下落时,却还在念着你是不是从均成王帐得脱。也是我瞎了眼。”
“若非如此,哪有陛下现在的富贵呢?”辟邪笑道,“况且你对破城锥也是觊觎已久。你若说贺里伦人没有去季牧峰打捞过破城锥,我实是不信的。”
黎灿笑道:“彼此彼此。现在这两具破城锥又将如何善后?”
辟邪道:“白大自会拆除毁去,残骸散于各地。”他扭头对黎灿笑道,“你草原之上称王,就不要想这个了,与你无用。”
“连洪州也被你强行破了。今后做什么呢?”
“今后?”辟邪道,“今后是他的事了。”
黎灿从怀中掏出鹿角盒子来,举在辟邪眼前。
“不,不必了。我这里还有五丸可用。”辟邪道,“为了这个药,我已给了贺里伦太多的火炮箭矢。再如此下去,你们草原称霸都是指日可待的事。我岂不犯难?”
黎灿收了盒子,望着辟邪的神色,道:“辟邪,做完了这些事,你应当逍遥去活,不是决绝去死。”
辟邪笑容澈澈:“陛下太过睿智,如人所说,业祚必成。”
黎灿冷笑,转头问巫医辟邪伤势,得知并无大碍,放了心,又见李师右臂被灼烧得厉害,不住笑道:“我请你援手,只盼你能挡得雷奇峰几招,不料在洪州着了守城兵的道儿。”
辟邪道:“李师是慈悲的人,望陛下今后不要再扰他清净。”
黎灿“哈哈”一笑,道:“可保不准。如此,”他起身拱了拱手,“我便回极北去了。话说在前面,你若愿和我去贺里伦常住,这药就白给你吃。”
辟邪笑道:“奴婢承情,但贺里伦实在太冷了。”
他与黎灿并骑而行,送他启程。黎灿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回把所有的祸都闯了,都是滔天的死罪,若随京营回去,皇帝岂会放过你呢?要我说,索性现在就逃了,天下之大,还容不得你吗?”
辟邪举目望了望前程,微笑道:“一入宫门,便再没有脱身的时候,终要再回去的。”他见黎灿目中难得的恻隐之色,又道,“况雷奇峰的去向,我很是在意,需在此候着,若连他也一并除了,才算将洪州大患根除。”
“你还能有几日?却惦记这些闲事。”黎灿一笑,在马上抱拳告别,“走!”他举起臂膀,贺里伦人无不应从。
辟邪与李师都道保重,并骑驻马遥望他潇洒奔远。
须臾便见一骑脱众而归,挟着烟尘勒马在辟邪面前。黎灿扬声问:“闻善和尚说,你我北方的大劫就是一个‘水’字。你的劫数可知道了吗?”
“知道。”辟邪大笑,“那是个漫天落英,终年如春,叫作‘流花泉’的地方。”
次日震北军及乐州兵马亦分兵过来驻守洪州各地险要。各处都有交战,却因洪王父子已薨,没了主将裁夺,纵有火炮,洪州军也是各自为政,虽有几仗震北军死伤惨重,但洪州平定指日可待。辟邪清点各处缴获的火炮,命分别发运白原河各处城寨。余者交震北军与乐州军镇守洪州要塞。
他又在洪州城内寻到了忧官儿,重重赏赐,又将密书托付他呈栖霞,言自己尚有周旋余地,要她务必约束姜放于黑州安心领兵,不得入京。他在洪州六日,命京营与震北军在城内外不住搜索,仍不见雷奇峰的踪影。
陆过见大局将定,便得机单独面见辟邪问道:“末将就将率京营启程回京复命。殿下可要同行?”
辟邪沉吟许久才从容道:“状元爷,虽洪王有谋逆大罪,但奴婢假刻虎符、私造兵器,擅杀亲王,万死不能赎罪。六日来,皇上并无谕旨到洪州,想必是震怒。奴婢本想随京营回京,面圣求皇上降罪。但如今雷奇峰始终未露踪迹,奴婢十分在意。宫中高手如云,奴婢师兄弟武功俱不在雷奇峰之下,皇上定是无忧的。只是奴婢自己有些私事,必要南下寒州确定了,方才安心。”
陆过道:“殿下决意去寒州?”
辟邪道:“奴婢其实有好些话要面见皇上禀告。月内必回。盼状元爷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求皇上容奴婢回宫见驾。”
“皇上圣明,早知殿下之过都是权宜之计,若非连朝廷也瞒住,如何能叫洪州失了防备?末将必叩请皇上容情。”陆过道,“如此,末将兄长便在寒州任总兵,殿下有急务,自可寻他。”
辟邪目光流转在陆过的脸上,笑道:“我若离了这里就是钦犯。只怕最后牵连了状元爷。”
“末将只说乱军中走脱,没有遇上吧。”陆过笑着告退。
此时夜深,辟邪命掌起灯来。营帐简陋,寻了好久,还是震北军的人从洪王府中取了笔砚折子来。他执笔在昏黄的灯下,却无言落纸。
依旧是做得太多,又做得太少。宫中日月太短,却又太长。
他的心怦怦乱跳,浑身脱力,似跋涉万里,终于倒在草原的芬芳之中。青草拂面,游云飙飞,少年阿纳的笑声,连同他的话语都似清风,无迹掠过,去向无踪。
“啪。”墨滴落在纸上,瞬间洇了开来。
他忙抽回笔来,静静想了想,终于落笔如飞,长文一挥而就,再拿起来看时,只觉字迹与往日大有不同,无拘无束,似曾相识。
“我还须请你跑一趟京城。”他将折子密封了,交给走进来的李师,“你上京寻见大师哥,请他收了这信,若我两月内未归,便呈皇帝。”
“你要去哪里?我跟着一起去。”
“不必。”辟邪笑了笑,“我这就交代了所有差事,再不要打打杀杀。只想一人四处走走。”
“寻明珠姑娘去吗?”李师直白地问。
辟邪摇了摇头:“我……”他只觉一言难尽,笑道,“我们今夜就启程,哪儿还有工夫说这些。”
“这就走?”
辟邪道:“天亮不免惊动太多人,不如爽快走了,少做些依依惜别,岂不痛快?”
他们夜色里牵着坐骑,缓缓走出营去,算已无碍,才上马飞驰。次日天明已至离水边。两人心中大道不同,虽亲密无间,又一直格格不入,行将分别,辟邪在马上作揖,道:“我总嫌你在我身边生事,其实心中万般感激,若非你在身边絮聒,我犯下的杀业又何止这些?”
李师怔了怔,却见辟邪已然跳下马,将缰绳交在他手里。
“辟邪。”李师哽咽道。
辟邪一笑,拍了拍李师的坐骑,促他快行,自己孤身在岸边雇船,沿离水而下。
他当然不愿经过离都,在乐州便转入多湖,再经别水的话,就能沿江直入寒州了。按与宋别所议,明珠当先在寒州落脚,随后再继续南下,之后去向,辟邪却央求宋别不必告知。此时自然悔之不迭。
行了三四日,船便横渡多湖,胸臆又开始渐渐麻木,只是能挨得多一日不吃那药,便多挨一日。直到喘息不均,手足发抖时,才从身上摸出药盒。此时耳中轰鸣,直到有人按住了自己的手,才发现舱中已进了人。
“内亲王殿下万安。”进宝笑盈盈地,将他手上的药丸夺走。
庆熹十五年九月二十二日,刘远与陆过二人被皇帝密召入宫。陛见的地方,却不是皇帝平日起居的清象殿,而是旁边宁波池上的水榭。水榭的门窗都关着,有些幽暗。陆过在此见过辟邪多次,身边的东西都是辟邪曾用,十分谙熟。
凌晨时分蒙蒙亮的空中,传来内臣拍掌的声音,皇帝紧跟着大步走了进来。吉祥、如意二人在他身后掩上了门,径直走到木桥的那端。
这个时候,陆过才觉得这真是一个幽禁的好地方。
“辟邪在多湖被拿获,今日就将押解到京。”皇帝走到他们面前压低了声音道。
刘远大喜:“太好了,太好了,天下太平。皇上大喜。”
陆过却是面有忧色,全然没有说话。
皇帝漠然瞪了刘远一眼,道:“现在问你们,怎么议他的罪?”
刘远道:“假作兵符——谋逆,私造兵器火炮——谋逆,于藩地掠土、杀亲王——谋逆,仗剑夜闯行宫,大不敬……”
陆过道:“太傅且慢,强下洪州,毕竟是皇上诏谕,也动了京营兵马,围城之后,收的都是洪州俘虏。前面三条都是和皇上过不去的罪名。仗剑夜闯行宫,也是皇上召见,也赐他佩剑御前行走,这也是条说不上的罪过。”
“收受贿赂。”
“这个确实。”陆过叹道,“然而他在宫中用度,无一出格,在外也无家可抄,银两去向不明。”
“都住口。”皇帝道。他异常疲惫,找到椅子坐下。
陆过沉吟片刻,道:“皇上,以臣之见,还是秘密在外处置了即可。”
皇帝一怔:“为什么?”
“辟邪在震北军、京营中威信太高。这次洪州相见,本想就地拿下,结果京营将士不知原委,见到辟邪都是举营欢呼。若在京中宫中公然议罪,必生是非。现京营、震北军中人都知道他游历去了,皇上若不追究,时日一长就淡了。”
“不行。”皇帝道,“秘密处置可以,但必须是在宫中的,朕有话问他。”
刘远变色道:“陆过所言极是,还是在外早些了断得好。若入京入宫,岂不是将祸害放之枕边,一有变故,必动摇京师。”
皇帝执着地摇了摇头:“朕心意已定,有件要紧事,必要问明。”
刘远仍想劝说,脱口而出道:“难道事关颜湛?”
“刘远。”皇帝已经沉下脸来。“就秘密解进宫来,朕问完话再说。朝廷中必要不动声色,两位爱卿谨记。”他转身出了水榭,向吉祥道,“叫廷议。”
廷议第一要务便是收拾洪州残局,众臣不明皇帝真意,都小心翼翼地回避了辟邪。洪州府城六,县城四十余,是否由朝廷新派官员接管,便问到吏部尚书刘远处。刘远却十分心不在焉,廷议便草草了事。成亲王看在眼中,心中疑惑顿生。散朝出来,依例还是吉祥引导,成亲王走出殿外,吉祥亦步亦趋,靠近来轻轻拉了拉成亲王的衣袖。
成亲王便放缓脚步,吉祥见再无人注目,在成亲王耳边低语了几句话。
成亲王倒抽了口冷气,才发现自己是这里知道得最少的人。“怎么……”
吉祥已摇了摇头。成亲王忙收住语声。
吉祥低声道:“请王爷在府上稍候。”便躬身退去。
成亲王回府路上一路胡思乱想。花园、书房到处踱步,依旧不能静下心来。赵师爷惴惴看着,也被他厌烦,打发出去。
他站在廊下,见园中风云忽变,一时大雨倾落,不由得用雨声掩盖着自己粗重的呼吸。
“王爷。”身后有人轻轻地道,却非吉祥的声音。
成亲王骇然扭过身去,却见一个青年,眉目异常清澈,却带着迷迷蒙蒙的神情,似乎在疑惑自己走错了地方。
成亲王向后退了几步,却还没有想清楚是不是应当叫人。
那青年却走上前来,道:“我对王爷没有恶意。只是近日刚到京师,人生地不熟地,想先来给王爷请安。”
“你是?”
“小人姓雷。”那青年道,“听说王爷和紫南门侍卫统领甚是交好,今日来,请王爷务必引见呢。”
辟邪这几日心口的痛楚已经渐渐变作了绞痛,每次发作的时候,都只能佝偻着身子拼力喘息,不然就会觉得身体中所有的气息都被一瞬间赶了出去,全然窒息欲死。
每到此时,进宝便会用平静的声音在旁问:“殿下可好?”看着他身上的冷汗涔涔出来,浸透衣衫,然后便贴心用手巾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待辟邪心痛欲死,神志已然不清时,又会被进宝轻轻摇醒,将慈姜的药丸掰开,一点点送入辟邪口中消化续命。
不知在船上飘了几日,这天船舱外涌入的都是离都拥挤繁华的气息。进宝又喂了辟邪豆子般大小的一点药丸,道:“皇上还须问内亲王话,路上出了岔子可不好。”
船身轻轻一震,进宝探头出去看了看,立即被大雨打得缩了回来,然后俯下身,用袍子遮住辟邪的身子脸庞,打横将辟邪抱起,出了船舱,直接塞在岸边的车里,辘辘向清和宫去。
大雨“哗哗”敲打车篷,进宝掸掸帽子上的雨珠,将辟邪的脸从袍子里露出来,笑道:“殿下再忍耐些,这就到清和宫了。”
话说到这里,脸色突然一变,身子猛地向下一倒,只见一条雪白的长刀透过车帘,擦着进宝的耳朵而过。面颊至耳郭顿时一条血线。
那长刀一侧,将车篷立时削去。大雨便一下子倾泻在辟邪脸上。他忙闭上眼睛,只觉一条手臂抄住自己的腰,一跃而起,向街深处奔。
街上人群都是大叫救命,来人也不理会,头也不回,跃至街口墙上,直跳入人家院子,然后在大雨中不住起落。
直到周边再无嘈杂之声,那人踢开两进院门,终于到了屋内,将辟邪放在屋中的床上。找了条手巾,将辟邪脸上的雨珠擦净。
辟邪这才勉强睁开眼睛。那人摘了脸上的遮面巾,蹙眉道:“你的药都放在什么地方了?”
辟邪道:“还有五粒,都让进宝收走了。”他举目四处打量,“这是大师哥的新宅子?”
吉祥道:“不是。这是成亲王的产业。我出来太久,须赶在进宝之前进宫,你一个人好生躺着,反正也差不到哪里去了。我晚些时候再来。”
他转身就走,留下辟邪躺在潮湿的衣物中。
这个时候怕是进宝更好些。辟邪不禁苦笑。他迷迷糊糊睡去,不久有人在床边点灯,呜咽道:“辟邪、辟邪。”
“王爷?”
成亲王哭得双目红肿,见他要挣扎起身,忙抹干了眼泪,按住他道:“皇上要杀你呢。你却没有做错一件事。”
辟邪道:“奴婢罪当凌迟,皇上要杀,都是无怨的。”
成亲王道:“你无怨,我却替你不甘。不管你是什么大罪,我就是要保你。”
辟邪“嗯”了一声,又闭上眼睛。
成亲王又在他耳边轻呼:“辟邪。”见他始终不应,忽然道,“靖仞。”
辟邪倏然睁目,灼灼盯着成亲王的眸子。
成亲王似被刺中眉心,不禁畏缩地仰起身子,旋即泫然悲恸,泪水遍布脸颊,伏在辟邪身边抽噎不止。
“原来是真的,原来竟是真的。”他不住拭着泪水,“母后、你,这般惨事,岂不是撕心裂肺之痛?果然你道:爱我,胜过世间所有的人,原来竟是如此深意。你是我世上最亲近的人,我对你也是一样的。必要拼死保全你。”
辟邪勉强支起身子,斜坐床上,道:“奴婢毕竟与王爷投缘,相处一场情若兄弟,已感万幸。不再奢求王爷折节力保奴婢这样的罪人。王爷若有心,成全奴婢见皇上一面。”
成亲王森然道:“你侍奉皇上多年,又是先帝皇子的身份,呕心沥血地都在社稷正道上,皇帝行这等鸟尽弓藏之事,我绝容不得。”
“王爷的心意,奴婢都已明白。”辟邪无力的手指握住成亲王的手掌,“但使王爷涉险,绝非我愿。这件事上,王爷与皇上难免龃龉,兄弟反目,于社稷何益?”
“我并非只为你一个人。以你才智,朝廷还有诸多倚仗之处。你在朝中有为,自然是为社稷增益。”
辟邪只觉气力不支,伏在床上喘了几口气,才有力苦笑道:“王爷也看见了,奴婢的身子已垮了。奴婢实在是累了,现在大事均毕,只盼有一瞬的清闲。”
成亲王站起身来,负手在屋内慢慢踱步,让适才义愤填膺的情绪渐渐平复。他在桌上倒了杯茶,只是攥在手里,沉吟良久,咬着嘴唇转身。
“先帝将社稷托付,你岂可有一瞬懈怠?”
他静候着辟邪脸上的震惊之色,而气息奄奄的少年却未动容,嘴角边的微笑哀悯,望着他徒劳挣扎。
“既然你手握遗诏,也知道当今并非先帝之子。我们三个,虽一母同胞,也说不得必要将帝位留在皇家正统里。你我都是先帝皇子,岂能眼见颜家人鸠占鹊巢?先帝宽仁英睿,当今不肖;颜王刚愎擅权,谋害储君,皇帝岂不深似?若非你辅佐他五年,天下早就易主,你还指望他今后能好好守着社稷?”
辟邪冷然道:“王爷,我也是颜家之子。”
成亲王怔了怔,自知失言。
“王爷也莫忘了,当年先帝驾崩,议立储君之际,也只有颜王一人站在王爷这边吧?”
“若是这样,更知颜王也望大位归于正统。”成亲王急着道,“先帝立你为嗣,是极圣明的。遗诏既在,我愿肝脑涂地,匡扶正统,拥戴你登基。”
“呵呵。”辟邪不禁摇头大笑。因牵动真气,心中如万刃攒刺,不禁伏床痛呼了一声。
成亲王忙上前扶住,跪于床下,道:“殿下,臣心意已决,望殿下以遗诏示之,臣即可遍召重臣,佐殿下复位。”
辟邪仰起的面庞上却仍是恣意的笑容,令人望之屏息。
“然后呢?”辟邪问。
成亲王愕然:“然后?”
辟邪望着屈膝在前的成亲王:“你既知我早成阉人。就算群臣中有神智俱失的,与你一般同谋,我登大宝之后,嗣位又是给谁?”
他的眼眸无色无相,正大光明又混沌无尽。成亲王悚然,一阵不祥的恶寒从脊背里冒出来,瞬间肤粟股栗,结舌无语。
辟邪轻叹一声,平静地问:“王爷可曾夜夜辗转反侧,心中万般痛苦,日日锥心?”
成亲王点了点头。
“王爷的烦恼,皆因这些虚妄的企图。王爷难放下野心,自然丘壑难平,心中不能坦然。”辟邪柔声劝道,“中原将定,王爷莫要再有这种觊觎。王爷位极人臣,是最最贵重的亲王,在朝中辅佐皇帝,必能青史留名。奴婢真心看在与王爷相处的这些时日,劝王爷收手。”
“非也。”成亲王断然道,“你道我觊觎大位,是为了私心?你错疑了我。”
辟邪的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之上,叹道:“王爷,匍匐贱役足下,斯文扫地;又巧言令色,诸多狡辩,是想辱我蒙昧不察吗?”
他的指尖冰冷刺骨,成亲王不由得一个寒噤。“我怎么敢呢?”
“我身为宫奴,却一样为社稷殚精竭虑,倾尽所有;也竟先帝、颜王之志,北灭匈奴,裁撤三藩。这帝位与我,从来可有可无。”
成亲王道:“可殿下做完这些大事就将深陷囹圄,身负谋逆大罪,怎能叫作可有可无?”
“我至今日这个地步,有先帝之过、母后之错,不妨说天命注定,自怨自艾什么?倒是当真在宝座上,有王爷这样的兄长在侧,不啻芒刺在背,又哪有惺惺相惜之交呢?”
“你与皇帝不同。我爱你的品格,膺服你的智慧,绝无二心的。”
辟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万分疲累,不愿多做纠缠,笑道:“王爷若当我是真命天子,就当我已传了帝位与嗣皇帝靖仁吧。”
成亲王瞬间沉下脸跳了起来,额上青筋暴露,切齿道:“为什么他就可以,我却不行。”
辟邪叹道:“当今识人爱人,用之不疑。以我这般恣意妄为,他竟到了这时才想到除我,你固可以说他愚钝,但我却佩服他胸襟磊落,却又行事决绝。”
“我比他差在哪里,你又哪点看不上我?”
辟邪怜悯地望着成亲王握拳咆哮,待耳中轰鸣渐去,方泰然道:“往社稷庙堂说,王爷不甘人下,情愿以半壁江山拱手让与杜家;更使郭亮勾结外敌,假屈射手弑君。置一己私欲于祖宗基业之上,不忠不孝。私淫臣妾,杀人灭口,陷害肱股之臣,亦是置一己私欲于朝廷礼法之上,不仁不义。凡事都有因果,王爷未登大宝,难道不是因为年少时游历上江遇刺,竟将洪王次子推出来假称皇子替死?洪王次子不过九岁,尚能英勇血战沉河而死,王爷却懦弱不能自持。此事是内宫不宣之密,连前来搭救的姜放都不知底细,先帝仍震怒下诏,说了王爷诸多不是,绝不能登上帝位。若非如此,洪王岂会对王爷继承大统深恶痛绝?要说先帝好色误国也好,太后睚眦必报也好,都不致今日的地步,只因王爷自私怯懦,才得此恶果吧。”
成亲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仍强辩道:“我有年少不懂事的时候,也有好色妄为的时候,也有好些事都是以讹传讹。但你心中清楚得很,我待你,却是真心实意,只敬你重你……”
“王爷还是不死心。”辟邪叹道,“王爷对奴婢究竟如何,奴婢只说一件事就够了。十二年在上江,遇雷奇峰行刺,我激战之后落入水中,随波漂到岸边。”
成亲王脸色忽变。
辟邪脸上终浮现憎恶之色,道:“王爷和皇上都找见了我,王爷做了什么,皇帝做了什么?”
成亲王道:“我确实没有找见你,只怕你认错了人。”
辟邪道:“我从王爷腰带上拽下了王爷的金印,后又悄悄地还了回去,如今这金印还在王爷身上挂着,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何必说谎呢?”
辟邪的话将他血肉自揭开的伤疤里一点点淘净,其下的灵魂瑟瑟发抖,不愿被拖至光天化日之下,紧紧抓住成亲王的心脏尖啸:“这又如何?”
“如何?”辟邪道,“能行如此龌龊之事,若先帝在世知道了,只怕还是一句自私怯懦,不堪大统吧。”
成亲王扬手一掌掴在辟邪脸上。辟邪被打得眼前一黑,直接倒在床上。他耳中“嗡嗡”作响,半晌间犹如昏厥,竟起不得身。
成亲王已扑将上来,扼住他的咽喉。
辟邪心中却道一声“万幸”,也不挣扎,只盼他用尽力量早让自己解脱这煎熬的苦难。只是不过片刻,成亲王便松开了手。辟邪诧异睁目看时,见一柄长剑架在成亲王的咽喉。
“王爷稍候,我和他还有一架没打呢。”雷奇峰收了剑,望着辟邪,道,“你是怎么了,是要羞辱我,所以要让这种人杀了?”
辟邪不禁觉得羞耻万分,无言以对。
成亲王大口喘息,气急败坏地道:“来得正好。辟邪,你与他既然是老相识,必知他的手段,我要帝位空悬,是什么难事吗?”
辟邪望着雷奇峰,道:“这个人岂止与我是老相识,与王爷也是熟得很呢。当年王爷上江被刺,雷奇峰就是洪州小王爷的侍从。他未护得小王爷周全,自小王爷薨逝,便遭洪定国记恨在心,他自己定也是悔恨交加。我并不知道他何时何事离了白原河城寨,却知道这回他又失职,令洪定国死在北疆。他现在满腔悔怨,才会铤而走险。王爷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不啻与虎谋皮。我担心王爷固然有能耐让帝位空悬,却没命登上帝位。”
“你这般巧舌如簧,必有拔舌地狱等着你。”成亲王冷笑道,“你现在将遗诏交给我,我依旧奉你为主,绝不反悔。皇帝也能平安逊位,朝野少生波折。”
辟邪摇头道:“我并没有什么遗诏。”
成亲王扭头对雷奇峰道:“给他看看。”
雷奇峰便从衣襟中,取出两片翠绿的碎片,扔在辟邪面前的床褥上。辟邪拾起,拼在一处,却是只小小的酒杯,两片破碎的翡翠断口平整,似被剑锋一摧而裂。
辟邪猛嗽一声,胸臆中的热血溅湿衣袖手背,脸色瞬间灰白下去。
他在宫中,身无长物。与明珠相识,并未赠过明珠一针一线,连这只翡翠酒杯,也是明珠雪夜里自己寻来,竟一直贴身携带至今。
“原来你南下搜寻沈飞飞下落去了。”他喃喃道。
成亲王又柔声道:“辟邪,你若示我遗诏,我就放明珠安然回寒州去。”
辟邪仰起脸来,盯着雷奇峰,问道:“宋先生呢?”
“杀了。”雷奇峰笑了笑。
“那么沈飞飞呢?他若知我在此,岂会按捺得住?”
雷奇峰没有答应,似乎在竭力思考着什么难题,神色惘然困惑。
辟邪垂目静静望着手中小心翼翼捧着的剔透的碎片,如视明珠剔透的魂魄;青翠的绿,正似每次见到明珠就会望见的寒江蓝波。
他的语声清澈无瑕,似乎在咏诵静谧恬静的诗句:“你们不知明珠。她绝不会苟全,令你们用她的性命要挟于我。”
屋中寂静无声,只剩大雨之声,似乎天罚怒火倾泻于顶。成亲王在辟邪的目光里骇然退了几步。
雷奇峰轻轻扶住成亲王踉跄的身子:“王爷,是时候了。”
成亲王深深望了辟邪一眼,拂袖而出,一头撞进了大雨之中。冷雨打得他抬不起头来,火热的面颊顿时凉透,他低着头疾步走出院子,钻进久候在外的车中,这时才觉衣衫透湿,胸膛不住起伏,身子瑟瑟不禁。
夜雨中的离都几无行人,车过离水,远处暑楼上都是避雨的酒客,暖洋洋的灯火在雨雾中朦胧遥远。成亲王打起帘子来,支着下颌漠然望着。这辆不起眼的马车安静地拐进天德大路太傅府邸旁的小巷子里,赵师爷在檐下避雨等候,见成亲王的车驾,支了伞,披着蓑衣一路跟着小跑,在角门旁将伞挡住车帘,搀着成亲王走出来。
“啪啪啪。”赵师爷叩动门环。角门即开了一条缝,刘府的管家望了望赵师爷,又转脸看到了便衣的成亲王,忙开了门。
他见成亲王脸色铁青,肃然抿着嘴唇,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在前引路。沿着回廊转了两个弯,便见刘远已在书房外等候,迎上前来,伏在成亲王湿漉漉的足下,称臣行礼。
成亲王点了点头,径直先走入了书房中。刘远请其上座,正要奉茶,成亲王先摆了摆手。赵师爷便与刘府管家一同退出书房,掩上了门。
“王爷下降寒第,不知有何要务?”
成亲王把弄着手中的数珠,垂目不语,屋中良久没有人声,静得令人窒息。
窗外突然一道闪电,照亮了成亲王阴郁的面容,旋即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房椽跟着瓮然颤抖。
成亲王打了个寒噤,终于将数珠重新笼回袖中。
“已是仲秋,离都却惊雷滚滚。太傅以为是什么兆头?”他森然问。
刘远怔了怔:“王爷问得突兀,臣不知如何作答。”
成亲王冷笑道:“今日兵部发文,急命京营中与辟邪亲厚的军官五十多人一并上京,未见罪诏,先全部收押在大理寺。如此自废手足,是什么道理?”
刘远忙躬身道:“臣主管吏部,军中事皇上并未谕臣知晓,也是从王爷口中听闻才知。”
“太傅一直是个实在人,何必与我说谎?今晨辟邪被秘密押解回京,中途脱逃。朝廷秘而不宣,未曾在京中搜捕,却由五城兵马司严管了城门。我说的,太傅竟毫不知情吗?”
刘远便坦然道:“王爷明察秋毫,说的不错。辟邪谋逆大罪,自当索拿归案,原本只是秘密解入宫去,如今被人劫走,是防京营被他煽动哗变,才将京营将领先行看管,正是皇上爱惜这些人才的仁义。臣倒是纳罕,王爷所知甚详,是怎生得知?”
“宫中不妨说有一万只眼睛,十万张嘴。”成亲王嗤笑一声,道,“所谓机密事,不过一日半日罢了。既担心处罪辟邪激起京营哗变,就当悄悄地在外处决。”他见刘远缄口不语,又道,“我猜必有人早进言皇上如此处置。太傅可知皇上执意要解辟邪回宫问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刘远无疑是被说中了心事,眼角抽搐,挣扎了一会儿,才问:“王爷难道知晓内情?”
“能令皇上冒着京营哗变的风险,也要问的话,自然是天大的事。匈奴、黑州、洪州俱灭,后世论起来,都要尊当今一代圣主,皇上现在还有什么心腹大患?”成亲王说到此处,不禁冷笑了一声,“能令皇上坐立不安的,怕也只有根本上的那件事。”
刘远不禁变色道:“王爷不要妄议。”
“妄议?”成亲王沉下脸来,厌恶地看着刘远老朽的面容,“刘远,当今的皇帝不就是你们这些所谓肱股之臣妄议出来的吗?”
刘远瞠目怒道:“成亲王,老臣知道你当年失了大统,一直耿耿于怀。当今皇上雄志英武,胸襟开阔,气象万千。老臣读史教人,百年来未见如此明君。王爷又有何不甘?况先帝早有谕旨,绝不立你为嗣,更为此事险废了太后。难道还要老臣再提点王爷一次吗?”
“哦?你既然口口声声都尊先帝谕旨,那么颜王提及先帝遗诏时,你又何以不做查证,陷他矫诏?连先帝最近的中书舍人高厚都一开始密告太后有遗诏封存,难道不是你劝他翻供?你道我那时年少,就会懵懂不知吗?”
刘远站起身来,走至成亲王面前,握拳道:“若当真有遗诏在世,臣必顶礼膜拜,伏地遵从。但凭颜湛一句话?那佞幸之臣擅权,谋害储君,若依了他立嗣,天下现不就是颜家的了吗?”
成亲王望着刘远,突然迸出一阵大笑。他在刘远茫然的目光中笑得佝偻着腰,扶案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几乎气绝,半晌才收住笑声,断断续续地道:“太傅可知道,天下姓颜已经十五载了?”
刘远愕然。“什么意思?”
“我笑太傅为他人做嫁衣,天天对着颜湛的儿子顿首,尚不自觉呢。”成亲王笑道,“当今皇帝根本就不是先帝亲生,只是母后怀着带入先帝府中的颜家质子。你道颜王其时为何竭力反对当今登基,连登基大典都未谒贺?他心中自有正统,岂不比太傅这等看似愚忠实则欺君弄权之臣强上百万倍?”
他倏然站起身来,一把搀住就将跌倒的刘远,按回椅上,俯身道:“而你又知遗诏上真正的嗣皇帝是哪个?”他望着刘远死灰般的面容,笑道,“啊,太傅也有些猜到了。不就是颜王灭门之际,没入宫中为奴的颜久吗?”
刘远仰起头来,眼神涣散,嘴唇颤抖不停,一句话未说,径直昏死过去。
“老匹夫。”成亲王扫了兴,拍了拍掌。刘府管家与赵师爷听见清脆的掌声,忙一同入内,见刘远昏厥,七手八脚上前按住刘远人中,不住呼叫。
刘府管家见主人悠悠苏醒,便想去叫家人帮忙看顾,被成亲王喝住。
“站住。我与你家大人还有话没有说完。”
赵师爷撇下刘远,拉着管家又退出书房。
成亲王缓步上前,道:“我见太傅悲恸至斯,知道太傅心中定是悔恨不迭。然而就在这个当口,仍是有机会拨乱反正。辟邪已寻得遗诏,携之出逃。皇帝执意要拿他入宫,还不就是要酷刑逼问他遗诏下落?若太傅不负先帝器重,愿匡扶正统,我是辟邪同胞兄长,愿与太傅一同助他复位。”
“不、不可能的。”刘远道。
“怎么不可能。”成亲王劝道,“他有遗诏、京营,我有皇室贵胄,太傅有朝廷重臣,在加母后对他无比珍爱,万事俱备,只差太傅点一点头。”
“并非是这些。”刘远老泪纵横,道,“王爷,立阉人为帝,无人可以向祖宗天下交代。”
“阉人?”成亲王一笑,“我们说他是,他就是;我们说他不是,他就不是。”
“就算他得以复位,储君之位……”
成亲王厌烦地道:“我是他同母兄弟,当然在我的身上。你们总说先帝视我如何如何,可知道我未登大宝,不过是洪王作梗。现洪王父子已大逆伏罪,还有什么不可?”
刘远望着他被权欲浸染得通红的眼睛,默然无语。
成亲王仰起身来,道:“太傅,京营诸将已被收押,陆过也赶回小合口大营去了。若待陆过提兵围了离都,便成不了事了。太傅愧对先帝,失此良机,又当如何面对先帝英灵?望太傅早做抉择。”
刘远目光不住闪烁,叹道:“容臣想一想。”
成亲王哼了一声,道:“也好。此刻深夜,行不了什么事。我等太傅天明回我。”他抛下死气沉沉的刘远,走到廊下,轻嗽了一声。
雷奇峰飘然落在他的身前。
成亲王道:“你在此看着他,若他敢向皇帝通风报信,泄露机密,便即刻杀了。”
雷奇峰点了点头,忽然蹙眉,望着书房方向。
只听书房中“锵”的剑锋击地之声,旋即是人的躯体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
成亲王大惊,扭身与雷奇峰抢入室内。只见刘远散了发髻,披发于面,自刎而死,鲜血喷溅得满室血红。
成亲王怒极,大口喘着气,切齿道:“蠢极、蠢极!”
赵师爷与刘府管家也闻声而来。那管家见状大惊失色,转身欲奔,被雷奇峰一步赶到,一剑刺入心脏,倒地立毙。
“王爷快快回避。”赵师爷拉着仍是怒不可遏的成亲王,疾疾沿原路出了刘府,将成亲王扶上车,自己也跟了进去,道:“未料刘远自尽了。如今朝中并没有百官信服、能拿大主意的大臣了。而辟邪也不肯交出遗诏。王爷当怎么办?”
成亲王按捺住怒火,垂目沉吟半晌,道:“如此只有破釜沉舟。将生米煮成熟饭,我看他倒是要不要这个帝位来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