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行銮安顿下来已是入夜时分。姜放等震北军诸将仍在前锋,不及来问安。只有中原左右两翼的凉、洪两藩赶来,见皇帝身负一箭,透甲击中后肩,都是大惊。知道此役惨烈,若当真被阿纳得了手,亦非他侥幸。
一时内臣来回,京营已全部驻扎完毕,此役折损四千多人,都在各自安顿。
洪定国道:“京营虽护得皇上脱险,但终归部署失当。京营主将若身弱不能胜任,当另择能者统之。”
皇帝“唔”了一声,未曾理会他言中不善之意。
必隆道:“辟邪自夕桑一战以来,智勇之誉遍传全军,是靠得住的人。皇上以总督之职授之,可谓才尽其用,皇上圣明。”
洪定国冷笑道:“以臣之见,他依旧是宫中出身,虽有智勇,却也目光短浅得很。”
“哦?这怎么讲?”必隆问。
洪定国道:“其时皇上被围,辟邪赶往救驾,固然是臣子奴才的忠义;而臣的大营却非遥不可及,与其领全军死战,何以不曾有半个人遣来臣的营中求援。若有臣的洪州军夹击驰援,不但能解皇上危难,也必能一举大破匈奴精锐。因此以臣看来,京营主将勇虽勇者,不过愚钝狭隘了。”
皇帝笑了笑:“世子说的正是在理,他一介奴婢,确实想不到这么周详。若有能者,倒是当另择而委以重任。”
大帐中一瞬间又是沉默。洪定国望着皇帝的神色,知道即便没有触痛皇帝的心事,至少也令皇帝心生一丝疑惑,因此也不觉得难堪,又与必隆赞了一番皇帝英武果决,更请皇帝安心休养,方告退出了皇帝大帐。
必隆道:“臣闻昨日有一支人马直入右屠耆王连营,致苟丽忽首尾难以兼顾而大乱阵脚,那支人马据传从草原上来,当是臣辖下将军赤胡奉命衔领的凉州军三千和降军一万。现未见赤胡复命,臣心中诸多不安,求皇上能允臣在此稍候前锋消息再回。”
皇帝自然是应允的。必隆便于行銮值房中假寐,待到天光微亮,听得帐外人群低低的嘈杂,有人道:“皇上却是没有怎么睡,等着消息,大将军要请见,待到了,即可直入御前。”
“是。奴婢便等着大将军一同内进。”
这个声音却是宛若少年般的清澈。
必隆忙站起身,踱出帐外。
晨曦里的青衣宦官一如之前所见,洁白憔悴,抬起眼睛看见身着杏黄罩甲的必隆,竟像是见到了什么麻烦事,一边轻叹了口气,一边放肆地蹙起了眉。
“奴婢辟邪,未见过凉州王爷,给王爷请安。”
他唇间坦白自若地吐出“奴婢”二字时,必隆已一把拦住了他,只容他单膝点了点地。
必隆指着他缠在身上的左臂,道:“将军伤重,免礼吧。”
“是。”辟邪微笑道,“幸得王爷体恤。”
必隆一边仔仔细细打量着辟邪的眉目身量,一边道:“听闻昨日大战,将军赶至军前时,浑身披血,现在看将军仍行走自若,便是伤重,也不当是刀剑之伤。若是草原上常见的马踏滚跌,小王营中倒一直有医师擅治,可差遣过来诊治。”
辟邪迎着他的目光笑道:“劳王爷费心垂问,奴婢惶恐得很。那些多半是敌将鲜血所溅,奴婢并无大碍,只是奔波日长,心神疲惫,现休整一夜,已大好了。”
“说起奔波,可是将军调了赤胡一部人马劫了苟丽忽在河北的大营?现未见赤胡复命,不知京营主将纵横战场之际可曾见他?”
辟邪叹道:“奴婢竟未见他。此番是陆过会同赤胡将军一部冲击敌营,陆过倒是与奴婢乱军中匆匆见了一面,却未听他提起赤胡将军,只是战场上不及细问,奴婢心中亦十分不安。”
必隆见他如此语焉不详地应付,不禁微微切齿地笑了:“这只怕要着陆过来问了。”
辟邪赞道:“军中朝中都赞王爷贤明。正是的。待陆过回转,奴婢见着了,必传王爷之命,令他前往凉州军中待王爷垂问。”
必隆盯着他的眼睛道:“将军才是智勇兼备,今日一见,当真领教了。”
“叫辟邪。”吉祥想是在一边看了一会儿了,这时不失时机地宣道。他笑嘻嘻又向必隆请安问乏,寒暄几句了之后,接着又埋怨辟邪道:“怎么就不知道让人省心?这样的身子冰凉的地上站着。刚陈太医正还在万岁爷跟前告状,你仔细万岁爷问你呢。”
辟邪叹了口气,与吉祥一同向必隆告退,拖拖拉拉走进皇帝大帐,早有小监打起帘子,只听陈襄在御前道:“手指、脚趾十之有七都被拔去了指甲,肋骨也断了三四根,箭伤两处,刀伤更多。左臂为钝器直接砸断,虽接得用心,但若再不固定,多使蛮力,只怕这辈子左臂不保了。”
皇帝看来刚由陈襄检视过伤处,此时正由小合子服侍着穿衣,漫不经心听到此处忽抬起头来,倒抽了口冷气。他尚来不及细思那些伤势是何等的惨状,只见陈襄已瞥见入内叩首的辟邪,瞪了辟邪一眼冷笑道:“这等不爱惜自己的奴才,皇上还是打发回京的好。在这里熬着,使臣为其续命,不啻死骨更肉,倒真是为难臣了。”
这三朝老臣,人称“在世华佗”的御医这般大怒,当真难得一见。皇帝由他问诊多年,从未见他如此气急,只得先安抚他道:“先生不要说气话,他若不珍重自己的性命,也是他咎由自取,断不会责在先生头上。朕自然会时时申饬他,但要他回京,这个时节,是断断不能的。”
辟邪笑道:“奴婢只是外伤,在此在京都是一样的治法,多亏得皇上圣明,让奴婢少了一趟奔波之苦。”
皇帝向陈襄点了点头,命其告退,又屏退了闲杂人等,才将辟邪招至座前:“指甲是怎么回事?”皇帝挽住他的手细看,却见伤处已被敷药裹了起来,不知其下是何等的血肉模糊。
辟邪抽回手,笑道:“两三个月就又长回来的。是奴婢不小心,落在匈奴人手里,他们逼问我前去寻的是谁,奴婢未曾吐露,难免受折磨。”
“那么左臂呢?”
“亦是如此。左臂血肉被断骨刺穿,今后只怕要留个大伤疤了。”辟邪苦笑道。
“何以要下这般的狠手?”皇帝开始只是不解,瞬间便满面震怒,“他们竟施了多少酷刑?”
“皇上!”辟邪回想当晚库勒莫的折磨,只怕是自己因内伤更重,当时竟不觉得受刑太苦,而今却是心生寒意,不由得微微一个冷战,哀求道,“奴婢已想不起来了。”
皇帝与吉祥见他神色有异,都不忍再问,连想询他如何脱险出来,都不免一并按捺住。
“坐吧。”皇帝心生怜惜,道,“怎么天不亮就这里来?”
辟邪却执意跪在皇帝足下,道:“一则是姜大将军正自前锋疾驰回来,有要事面奏,奴婢以为多半生了大变故。二则……”他垂首,“奴婢前来请罪。”
皇帝笑道:“好端端的,你又有什么罪?”
“奴婢的罪过,在知情不报上。”辟邪顿首,“皇上被围三里湾,奴婢自匈奴阵中得了消息,赶回求援。其时王骄十一部正在凤尾滩抵挡匈奴人佯攻,而洪州一部虽远,若早得消息,却也能前来解救。奴婢始终不曾向洪州军求援,皇上圣明,必心生疑问。”
“你在军中言及,其中另有缘故,倒是想待你缓过这阵来好好问呢。”皇帝垂目在辟邪的脸上,微笑道,“你却先来回了。”
“是。”辟邪道,“阿纳偷袭行銮,处处算得精准。第一固然有苟丽忽在河南作为内应;第二更因对皇上行銮中瘟疫肆虐,必要移动这件事了如指掌,恐怕在皇上御前,有人时时向匈奴人通报消息。连皇上何时起驾、守备兵力都一概清楚,这些细作,定是皇上行銮中的近臣。”
皇帝变色道:“是谁?”
“奴婢不清楚。”辟邪道,“军中都是汉人汉臣,不惜自毁长城而得利的,其主恐怕在南边。”
“东王的人?”皇帝脱口而出。
辟邪道:“行銮中人口庞杂,现在一一质询,譬若大海捞针了。奴婢以为尚不到彻查的时机。”
“这也算不上你的罪过。”皇帝道。
“奴婢不当之处,却另有其他。”辟邪道,“纵然内应时机具备,阿纳要得手,却又有一样要紧的关节,便是凤尾滩以东的洪州军。此次阿纳用于偷袭的精锐,是自震北军与洪州军之间的罅隙中突入的。他敢于无视被洪州军夹击之险,孤军深入,其实对洪州的异心了然于胸。洪定国其人,自命不凡刚愎自用,大节上却行事不决。得知阿纳偷袭皇上行銮,必生犹豫,援与不援思量之间,只怕阿纳已然得手。只是,奴婢却觉得,洪定国是绝不会援兵救驾的。”
皇帝摇摇头,道:“正如你说,朕是万军之主,有闪失,必殃及全军。凉州一破,洪州首当其冲。行銮被袭,于洪州没有半点好处。”
辟邪喟道:“这本是挟持洪定国北上的缘由。然而……”他望着皇帝道,“奴婢以为,洪王本人就在努西阿河。”
皇帝背上猛然沁出冷汗。
就在自己被袭之际,洪州军正在一侧默然伺机,若阿纳当真得手,此刻在努西阿河畔的洪王便是全军至高无上、毋庸置疑的统帅。生死一线间,这大军、这天下几乎被人轻而易举地夺了。
皇帝森然盯着辟邪的面庞,狰狞如狂,压抑着咆哮的声音,怒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竟敢瞒着朕?”
辟邪匍匐在地,战栗道:“奴婢罪该万死。奴婢揣测许久,一直不敢确定。只是看洪定国自到了北方,行事素有主张,又听闻皇上遇袭之日,洪州军中一派整肃,没有半分惊惶,终于敢有个八九分的把握。昨日不敢向洪州军求援,亦是担心洪州人趁乱对皇上不利,倒不如京营死战,待震北军来援。”
他浑身瑟瑟发抖,两臂上的青衣正渐渐渗出暗红的血渍。
皇帝按住额头,让惊怒慢慢平息。“你起来。”他最后长吁了一口气,“朕怒的却未必是你。只是想到被洪州如此算计小觑,朕怒的是自己的无知可笑。”
“奴婢不敢。是奴婢失察,亦是奴婢犹豫不决,不曾禀报。经此一战,细想之下实在是冷汗涔涔。只求皇上开恩,容奴婢在皇上身边服侍报效,待凯旋之后再做处置。”
“处置什么?”皇帝叹息道,“舅父威名远播南北之际,朕还未出生呢。只是这个跟头,可不能栽在这里不起来了。”
“皇上圣明。”辟邪叩首道,“这两件大事上,绝不可吃亏。”
“大将军回来了。”小合子在外禀道。
皇帝忙一迭声叫。
姜放大步走了进来,先望了一眼仍在地上跪着的辟邪,向正座的皇帝叩首道:“皇上无恙,臣方有寸土自容。”
“多亏你了。”皇帝道,“震北军到得及时。”
“仍是臣失察,让苟丽忽在眼皮底下做这等动作。好在有奇兵突袭苟丽忽河北大营,匈奴人未成大事,不然臣的罪过万死难赎。”
“你却不必自谦。”皇帝笑道,“这一两日朕听到的都是你们这些言不由衷的谦辞。京营也好,震北军也好,此次能抗住阿纳的偷袭,都是大功劳。都快起来说话。”
他俯身,更亲自挽起了辟邪,见两人都安稳坐下,方接着问:“你疾驰回来密奏,定是有极要紧的事?”
姜放道:“是。臣在三里湾以西与苟丽忽接仗,右屠耆王精锐果然了得。鏖战之际,臣在乱军中亲见了苟丽忽。臣有把握说苟丽忽在此一役中已受重创,这个时候,大概已伤重死了。”
皇帝与辟邪都微吃了一惊。
“你见到苟丽忽的时候,是什么情形?”皇帝急问。
“其时苟丽忽中军遭震北军冲击,落于强矢彀中,三轮箭放过,臣亲眼看见苟丽忽落马,只是未曾擒得他,眼看着他为亲随抢去,伏鞍溃退。臣率部渡河纠缠拖住,足有两个多时辰,不令其有喘息之机。直到后来俘获的苟丽忽族中亲贵多言他血流不止而死,臣方收兵回转。”
“这是意外之喜了。”皇帝惊喜之下,神色明亮了许多。
辟邪问道:“陆过处的战果如何?”
姜放道:“苟丽忽的大营毕竟势众,要他全歼还是勉为其难。但其大营溃散,死伤者有万众以上。以三千震北军加上草原上的散兵游勇,得此战果,实属不易。”
辟邪向皇帝道:“正是皇上所说的意外之喜。这里破了阿纳偷袭,又损了右屠耆王的精锐,本已是上佳的结局。但若苟丽忽战死,却动了屈射人的根本,屈射贵胄岂能无怨怼之意?只怕均成王帐中要生大乱。果然是大将军,知道其中绝大的干系。”
皇帝道:“如此说来,贺里伦一事的胜算当是更大了。你们看遣谁为佳?”
辟邪道:“原当奴婢走一趟。只是决战一触即发,奴婢着实还望留在皇上身边效命。”
他的语声清澈坚定,令皇帝想起遥远的初见。其时玲珑剔透的少年,到而今已变作令人万般安心崇仰的神灵——皇帝迎着辟邪坦然安然的目光,一时有些出神。
“那便是陆过吧。”姜放道。
“陆过很好。”皇帝站起身来。
姜放与辟邪忙跪倒告退。皇帝的手掌落在辟邪的肩上:“决战之际,有你在朕身边……”他轻轻拍了拍辟邪瘦削的后背。
“回皇上的话,李师到了。”小合子进来回道。
皇帝向辟邪点了点头,便见健壮的青年一脸迷茫地趋近,经过恭谨退出的辟邪身边,青年的面庞上陡然多了几分诧异。
“草民李师……”
李师显然忘了礼数,说完这句之后,爽性先叩了三个头。
皇帝笑道:“你的武功很高,匈奴踏阵御前,若非是你,只怕已经得手了。”
“是。不过那时却不知道是皇上在。”李师坦荡荡地回道。
皇帝此生少见这样的人物,不禁失笑,又问:“说你是草莽人物,家在哪里?在京营中可落了籍?”
“草民是白羊人,不是正经京营的士卒,因奉师命寻找同门师兄弟,才落脚在京营里。”
“你同门师兄弟又是谁?”
“就是刚才出去的辟邪。”
皇帝奇道:“你是七宝太监的弟子?原来他还收宫外的弟子?”
李师却不很在意皇帝的好奇心,干巴巴地道:“是啊。只是辟邪说我学的和他们都不一样。”
一旁的吉祥听他一个“我”字出口,已是胆裂,忙不住干咳。
皇帝回首笑道:“他说的,你都知道吗?”
“奴婢竟无一点知情。”
“你别忙着撇清干系。”皇帝笑着,又问李师道,“朕侍卫营中缺你这样骁勇的人,今日便召你入侍卫营,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可好?”
“这可不行。”李师抬起头来,干脆地道,“我答应过师傅,一定要跟着辟邪,护着他不叫人欺负了去。”
皇帝哑然失笑:“谁能欺负他?”
“他是个最良善心软的人,巴不得对谁都好,一会儿火里,一会儿水里,总要有个帮手。更何况,草民是个粗人笨人,真在侍卫营里,就是个砍砍杀杀。那会儿听说皇上京营移动,辟邪急得眼珠都红了,仍能想得起叫我回来报信。草民这样的人,还是听他指东往东,指西往西,大概还能多派点用场。”
“朕一样可以叫你往东往西。”皇帝道。
“皇上和他不一样。”李师放肆地抬起眼睛,竟上下打量起皇帝来,“皇上的心,比他安静,是他的主心骨儿。”
两日间波涛万丈的心绪,顷刻抚平。皇帝因为羞愧,微微涨红了脸,沉默了半晌,方对吉祥道:“如此,着李师领着京营的差事,奉辟邪差遣。”
“是。”心惊胆战已令吉祥无力赔笑,实碍于在御驾前,才忍住没有恶狠狠瞪上李师几眼。
这只是阿纳三里湾偷袭的次日凌晨。辟邪站在帐外,仍觉得足下飘忽。小顺子忙上前扶住,在他耳边低声道:“李师被皇上叫进去了。”
“我知道。”
“还以为皇上已经忘了这个人,真是后悔没有事先提点他几句。”
辟邪笑道:“以他的心智,还是随他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吧。编给他的话,我不信他能说得圆,反令人无中生有地妄生揣测。”
“师傅是说一眼看去就是个傻子,便无人信他能整出什么花样来?”
“你的嘴啊。”辟邪笑着叹了口气,“你只说正经事吧,那里,看好了?”
小顺子道:“看好了。周围再没有别人了。”
“马?”
“备好了。”
“腰牌的来路可干净?”
“京营骑兵营的。从死尸上摘得。”
辟邪伸手要过腰牌,小顺子已犹豫地道:“师傅的身子……非要自己去吗?李师不一样?”
“能囚得住那人的,满营中就是大师哥处。李师去,不是送死吗?”
京营与行銮的布防都是他自己了然的,一路并无阻碍,容他长驱直入行銮。这是清晨早膳的时刻,吉祥当值还有三个时辰。皇帝中军大帐之后,一溜二十多帐,都分拨给御前内臣。辟邪数清了其中的第六座,正是小顺子探来的地方。
他在外倾听片刻,脑中“嗡嗡”作响声之外,便再无人声——吉祥果然行事机密,竟没有派人看守。他掀起帘子,闪身进去。帐中太过昏暗,只能隐约见一人横卧于地,没有半分声息。辟邪走近,俯身轻轻推动那人的身子,在他耳边轻呼:“黎灿、黎灿。”
“唔?”黎灿含混地呼出一口气来,立时又被辟邪捂住了嘴。
辟邪在黎灿身上缓缓摸索,并无绳索捆缚,他知吉祥手段高明,立即以真气透入黎灿周身诸穴,片刻后,黎灿便沉沉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看清了辟邪的面庞。
“你的内伤痊愈了?”黎灿语声诧异,“怎么会?”
辟邪低声笑道:“承蒙你费心了。想到你时时都在惦记我的身子,更似芒刺在背。”
他又解开余下被封的穴位,将黎灿扶起,道:“跟我走。”
黎灿吃力地爬起身来,又晕眩不能自持,单膝跪于地上勉力聚气。辟邪上来想扶,却被他一把拉住左臂,顿时抽了口冷气。
黎灿仰起脸来,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不禁无声地笑了:“你这副德行还来救人?”
他挣扎起身,低头紧随辟邪向行銮外走去。这两人都是伤重体弱,一路提心吊胆,直到京营地界,才松了口气。不久便见小顺子在帐外招手,撩起帘子等两人入内,指着备下的衣物对黎灿道:“只说有军务去凤尾滩询王骄十便可。马就在东北角厩中。”
黎灿换上京营校尉服色,喝了口小顺子递来的水,便凝目望着辟邪。
小顺子看了看两人神色,识趣地退出。
辟邪忙抬手止住黎灿的语声,先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你何必多问?”
黎灿冷笑道:“毕竟是朝中最不祥的大杀器。遗失破城锥,令我深陷囹圄,被人严刑逼供,总要问你一句。”
“那处万丈深渊,想寻回是不可能的了。”辟邪道,“以免后患,皇帝拿你灭口,也是最寻常的办法。”
“那种东西轻易携出,可不似你的谨慎。”
“能渡天堑换得盟约,也是值得的。”辟邪迤迤然道,“倒是私放了你北去,全然不似我的谨慎。”
“哦?”黎灿冷笑,“倘若是你谨慎从事呢?”
“也不妨。”辟邪道,“你虽桀骜不驯,自由自在,然而你我皆知,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于那人不利的事的……”
他语声未落,黎灿已抢身上前,握住辟邪双肩,怒气勃发之际,竟将辟邪掀倒在地,扬拳向辟邪脸上揍去,却被辟邪握在手里。
“你这样,我更是确信,放了你去,必无后顾之忧的。”他忍着满身的伤痛,语声微有些发抖,却依旧狡慧地笑了。
黎灿失了锐气,望着他悻然苦笑,怔了半晌才松开手掌:“我从草原上被你们夺来,又被你们赶回草原上去。你说的桀骜不驯、自由自在,何时有一刻降临在我的头上呢?”他体会着辟邪这瞬的失神,长叹道:“辟邪,你我二人,可不可以不要再见了呢?”
“那岂不憾然?”辟邪粲然一笑,任由黎灿拽住他的右臂,将他拉起身来。
“保重。”
两个劫数注定在北方的人交缠着右臂,行胡人抱臂之礼,不约而同地在对方耳边低声祝福。
陆过随姜放至行銮复命,不曾有机会陛见,却被直接请去了京营总督大帐。
原先京营拱卫在行銮之北,经这个阵仗,变作京营环卫行銮。京营总督的大帐就毗邻皇帝寝帐,宽敞豁亮,比之姜放的大帐毫不逊色。
他尚未报名,便见小顺子迎了出来,躬身打揖道:“状元爷万不要客气,快快里面请。”
“这可使得?”陆过道,“现今将军正式领了总督职,末将……”
“这是什么话?”小顺子笑道,“就像师傅所说,军中人客气,都是看在皇上恩宠上,这京营也是战时不得已冠个虚名,回京前,必要交给正经的主儿的。”
“陆兄快请。”里面是辟邪的声音在唤。
陆过忙疾步入内,转过一道屏风,才见辟邪未着外袍,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倚在榻上。还不是寒冷的时节,帐中却燃着火盆供他取暖。一旁的陈襄不免嫌热,打着扇子。两人只差一盘棋,便犹如在京中悠闲消夏。
“状元爷,奴婢着实无礼了,陆兄万勿见笑。”辟邪靠在枕上,苦笑道,“快请坐。”
小顺子忙着请陆过落座,只这一会儿,便隐约可见辟邪肩膀处渐渐渗出血来。
“怎么还渗血不止?”
陆过骇然之际,辟邪无奈地笑了笑。
“不碍事。就是身上被锁链磨破了皮肤,穿不得整齐的衣服。稍过一两天就好的。”
陈襄也道:“这是他身上最轻的外伤啦,比之那些被人殴断的骨头,真不是什么大碍。要说真的棘手的,是内伤呢。”
辟邪笑道:“先生也不必着恼,这两日我周行内力,都不见丝毫凝滞,可见机缘巧合,能痊愈于此,也算是件意外之喜。”
“胡说什么意外之喜?”陈襄嗔道,“李师渡你的那些也就罢了。可曾想过你这般内力持续反噬肺经,是否经得起雪山一行?荒唐的是,竟自己下手用针逼退反噬的内力,你在针法上的修为比之‘金针素手’是天壤之别,怎么可以拿自己的身子玩笑?”
辟邪刚展开嘴唇想要说话,陈襄已勃然大怒:“怎么,我说的你还要反驳不成?”
“晚辈不敢。”辟邪忙正色道。
“就你这种身体,还要强行负重登山。你看黎灿如何?好好的孩子不比你身体健壮多了,在山上一样恍惚起来。太不知轻重了,也难怪在匈奴人营中危急至斯。拿来!”他转脸对小顺子道。
“什么啊,先生?”小顺子茫然问。
“他偷吃的药丸。”陈襄道,“既然不在他身上,自然就是由你管着。”
“先生明察秋毫。”小顺子笑道,“师傅确实交给我三粒丸药保管。”他从怀中摸出一只鹿角小盒,呈于陈襄手中。
陈襄捏开其中一颗,挑了米粒大小放在口中,不过顷刻,大惊失色,叫小顺子拿水漱了口,道:“这等药你也敢混吃的?总共吃了多少?”
“危急之际吃了两粒。”辟邪道,“之后为了有余力逃脱出来,又吃了一粒。这药的来历不便于先生讲明。那人交给我时,也说是饮鸩止渴,不可多用。其中什么危害却未说明。请先生赐教。”
“这药丸中的一味参材当真霸道得紧。再加鹿血鹿茸,确为续命用的良药。只是这种东西,与体虚血亏者固有裨益,一旦服用,顿时就有内力补足充盈之效。但剂量着实过大,对内力充沛却凝滞抑郁者,倒不如说是毒药。如能得法发散,必减郁结之痛,从这上来看,真正是你内力反噬的克制发散的良药。然而若周行功法不擅者,便恐聚集的内力横冲直撞,立时就有气血岔行之虞。好在你师傅为你打的底子好,又由李师为你助力,将其最终化解,才没出大事。但这药中雷公藤和乌头两味,原是至猛至烈的毒药,自不必说了,而麻黄一味要的就是在生死一线时催动脉搏,续命之用。只是他的提炼之法竟能令这点剂量中的药性比别人的强过数十倍不止,实叫人叹为观止。还有更多现分辨不出的毒物,多加服用,攒下毒性不散,淤积在经络之中,只怕不等你内力反噬发作,这毒性先发作出来,届时就不是这般侥幸了。”
他将药丸交还给小顺子,又道:“你将药丸分两粒与我,我这便拿回去想想如何去除毒性,若能炼得助你克制反噬的良药来,岂不大好?”
辟邪一笑:“这世上的事物一体皆分阴阳,一心共存善恶,这药也是一般地有益有损。先生也莫太过执着于祛除毒性又保有疗效的事,少伤神思,多多延年益寿要紧。”
陈襄笑道:“我若再年轻十岁,必怒你瞧不起我的医术。如今只会赞你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见识。剩下的那粒药丸好生收着,若非最危急无计可施的时刻,断不可胡乱再用。这次觉得似乎内力上又精进了一层,只不过是假象,稍有不慎,诱其发作,才是了不得的大事。”
“是。我自会小心。”辟邪道。
陈襄道:“药的事,自交给我,你好生养好外伤是正经。要你不动干戈,也是我白费口舌。”他叹道,“老了老了,你们这些孩子定要嫌弃我啰唆。”
辟邪和小顺子都绷着脸不敢笑,待陈襄去了,方相顾莞尔。
“陈先生当真比原先话多了许多。”小顺子道,“从前就一句话,‘不许打架,再打架就不给药’。”
陆过不禁笑了。
“陆兄久等了,听得这些琐事。”辟邪转过脸来歉然对陆过道。
“原来总督大人……”
辟邪摆了摆手:“陆兄万不要随外人一般称呼,奴婢虽然领了这个差事,但身份依旧就是宫中贱役,带大捷还朝,定要将京营交还皇上安置。古来宦官监军京营的,也须是司礼监提督太监。奴婢现在白身一名,已是极大的僭越,这‘总督’二字担着,是太大的罪过。陆兄此番大功劳,今后是了不得的前程,万不可在此纡尊降贵,还是放过奴婢吧。”
陆过见他最后苦笑连连,只得应道:“如此,公公。原来公公之前一月间不见踪影,竟是去了匈奴人大营密下国书吗?”
“此事也只有皇上与大将军知晓。”辟邪目光灼灼望着陆过,“黎灿此次随我同去,带着要紧的信物回来,他与你自来交好,你自那时可曾见过他?”
“不曾。”陆过蹙眉,“末将公务在身,甚少在京营走动,只是前几日听李师提了一句,照他说法,黎兄应是回到了京营中。”
“那也罢了。”辟邪笑了笑,“以他的性子,不知在何处躲懒,然则赤胡一部……”他想了想,叹道,“凉王甚是忧虑,此时仍不见踪影,只怕凶多吉少,不知是否在此役中殒难。”
“公公命在下前往接应时,已找到了赤胡将军的人马,那时可见到了赤胡将军吗?”
辟邪摇了摇头道:“我身陷阿纳营中,多亏他的人马与之狭路相逢,我才有机会趁乱逃脱。可惜后来遇到的,却是他的残军,赤胡不在阵中。好在其中尚有凉州将领认得我,得以调动那些人马。事出紧急,我亦无暇询问他们之前的战况,因此好多事一无所知。这部人马,奴婢与大将军商议下来,交由陆兄统领,并有要紧的部署,望陆兄近日就出发。还请陆兄细细查问赤胡将军下落。”
“是。”陆过道,“末将趁人马整备之际,也询过凉州部将,都说那日赤胡将军确是领兵突袭阿纳精锐,但将军自己的中军人马损失惨重,未有什么人生还。”
“赤胡将军有勇有谋,非那等寻常鲁莽之辈,这种以卵击石的事,何以强行?其中更有蹊跷。”
“正是的。”陆过直面辟邪冰色的目光,“末将甚觉不妥,奈何中军几无人生还,要查问也多费周折。”
辟邪白色中衣上的那片血红又晕染得大了一圈,额头上也微微沁出了冷汗。小顺子忙过来问:“师傅觉得如何?可头晕吗?”
“不用大惊小怪。快把那件要紧东西呈给状元爷。”
“是。”
玉匣之中是一截断指,其上犹戴了一只玛瑙戒指,放在木灰之中。辟邪看过,命小顺子交给陆过。
“这是要紧的信物。请将军统领赤胡残部精锐,以此为信,会合贺里伦大军,同向夕桑密林深处找到中原秘密筑炮的人马,他们头领姓白,持半面虎符,另半面就在贺里伦人手里,勘合虎符之后,由贺里伦人相助,将火炮运出森林沼泽,在均成王帐东北埋伏,中原大军渡河决战之日,务必在匈奴右翼夹击发火,助大军破敌。”
“遵命。”陆过接过玉匣——这就是辟邪此去匈奴大营的目的了。他遍体鳞伤换来的信物盟约,果然是此役破敌之要。赤胡的性命,乃至辟邪自己的性命,恐怕在他心中与之相比,都是微尘般的小事——陆过心中感佩,那些从赤胡部下口中所听得的谣言,亦应如浮尘,从自己的心里掸去。他细思片刻,不禁喜道:“中原五路大军齐聚河畔,原就可与匈奴决一死战。而今竟另有如此妥当安排,必能大破匈奴。”
辟邪道:“事关中原气数,第一就是机密。而苟丽忽既死,均成王帐中不睦生变是可以想见的事。日短,则屈射贵胄尚不能串通勾结;日长,则以均成、阿纳的手段,多半能弹压。因此第二就是合力发兵的时机,都要仰仗将军审时度势。奴婢看渡河决战也就是十天半月之间的事。”他紧紧握住陆过的手掌,“兹事体大,只有陆兄可以依靠。”
“是。必不负众望。”陆过站起身来,“如此末将不宜在京营久留,这便告辞。”
他止住辟邪,不叫他起身相送,便转身欲行。
而辟邪忽道:“陆兄,奴婢竟忘了。凉王还等着陆兄前去,要询问赤胡将军的下落呢。”
“是。”陆过道。
必隆是何等人物,当时刘思亥战死,他顾全大局竟忍隐不发;而今对赤胡之死却耿耿于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想必其中有大干系。赤胡起兵之前确实见过黎灿的,起兵相救的,也应只是辟邪一人,然则“九殿下”这个称谓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他知道辟邪此刻的目光正盯在自己背上。一个人若甘愿受如此折磨就为谋得一纸盟约,其心当自有大是大非。
陆过扭头,望着病榻上惨白的少年,笑道:“若末将有暇,必前往复命。”
小顺子见陆过出了帐,方松了口气笑道:“好歹是陈先生来时,状元爷碰巧也到了,折腾一次就罢了。师傅这般起身会客,耗心费力的,伤哪里能好得快?这会儿可好,落个片刻清净。”
“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辟邪笑道。
话音未落,便听小太监在帐门前禀道:“凉王伴当陪着凉州名医一同来看,问是否方便见呢。”
辟邪忙道:“快请。”同时向小顺子使了个眼色。
小顺子会意,一溜烟地跑出去请入凉州名医,两人见辟邪依旧要起身相迎时,忙将他按住不动,道:“小人们来得鲁莽了。”话虽如此,仍执意看了辟邪身上的伤势,都是蹙眉。
“这等瘀伤少见,总督大人战场之上可曾受钝器重击?”
“其时刀剑无眼,当真不记得了。”
两人又大赞辟邪神勇,奉上不少凉州秘传的化瘀止痛药膏。却听有人打着哈哈走进来,道:“万岁爷叫我来申饬你不知保重呢!”只见吉祥手持拂尘笑嘻嘻地入内。
凉州伴当知道这是皇帝最贴心的近侍,忙起身行礼。
吉祥叹道:“这可如何是好?万岁爷命奴婢看住了他,不叫他会客理事白操心。王爷错爱,奴婢们都领了,请代向王爷问安。”
“是、是。”凉王伴当诺诺告退。
辟邪道:“身上这些伤痕叫人看去,起疑的可不止凉王。大师哥千万替我挡去这些人。”
吉祥笑道:“我省得。你想叫人猜不透,自然会有你的办法,若是一味偷懒不想见人,直说就是。”
辟邪跟着笑起来,牵动伤口断骨,又只得皱眉。
吉祥道:“我看你战场上并无一丝呼痛的意思,这时候龇牙咧嘴,我是不信的。”
辟邪望着他,忽问:“大师哥今日兴致不错,什么高兴的事?”
吉祥笑道:“果然最聪明的还是你。适才京里内务府奏皇后娘娘遇喜之事。之前一直是陈先生在京诊问,这会儿陈先生北上,皇后娘娘依旧来信喜脉平静,好日子将近,可盼着皇子降生呢。”
“怎么才知道?”辟邪大吃一惊。以他在宫中耳目遍布,加之明珠就在太后身边侍奉,竟然未曾有一点消息透露。
“可不是呢。”吉祥在他榻边坐了,“若非是陈先生来御前当面禀奏,军前朝中竟无一人知道。皇上也是惊喜交加,立时询太后娘娘并内务府,今日得了确实的消息,当真是大喜。这要是位皇子,可正经是嫡出的太子爷,尊贵无比的。”
辟邪想了想,微笑道:“皇后竟不似他们王家的人,如此剔透。皇后现在身边是谁呢?”
“当是进宝一直贴身服侍着。”
“这话怎么讲?难道不是吗?”
吉祥收了笑容,道:“内务府道,因盼着皇子平安诞生,皇后近日一直遣宫中首领太监在京中京郊各处庙观上香祈福呢。”
“这种时候到处乱跑?”辟邪“呵”了一声,靠在枕上,闭着眼睛沉思片刻,道,“难道坤宁宫体弱,便惦记起那个手段?若三师哥还在,是无妨的。四师哥的话,这么着急从头来过,这是要损多少阴德?”
吉祥点头道:“坤宁宫内内外外,多少凶险。明珠、康健固然奉懿旨守护不错,但若招福还在,抑或如意在京,我都放心些。”
师兄弟二人同时叹了口气。吉祥道:“此刻恨不得有盏酒,能让我晕乎乎也少操心。可恨不知哪个小子偷了我的状元红,竟吃得精光呢。”
“好歹我也是领兵的人,军中禁酒,师哥可不要在此混说。”辟邪吃力地拽过轻衾,遮在头上,笑道,“我睡了。”
吉祥“呵呵”一笑,道:“我倒不在意有人偷了酒去,只是我最要紧的私帐却也有人敢随便进,这行銮的戍防也是一日差得一日了。”
辟邪依旧背着身,懒洋洋道:“师哥的好东西都在离都家里,这种地方,有什么要紧东西?说给我听,我替师哥看着。”
“听说是丢了的。”吉祥亦若心不在焉地道。
辟邪终于掀开被子,露出脸笑道:“师哥,丢了的东西,可是看不住的。要紧的事物,若能失而复得,兄弟我一定看得比师哥还严实。倘如师哥所说,竟令其随意进出的,必是无关紧要。”
“哎呀,怎么说着就急了。”
吉祥替辟邪慢慢掖上被子。辟邪伸出右臂来,握住吉祥的手腕,道:“有些热了。”
同门师兄弟彼此凝视,默然感受着对方身上流动的真气。辟邪看清了吉祥目中一瞬的诧异神色,松开了手指,道:“师哥可是说京中来信了?”
吉祥抽回手,目光在辟邪身上游弋不住,微微冷笑着道:“京里来的信也没说别的,依旧是挂念皇上的安危,觉得努西阿河畔五军屯驻,不免各有各的心思,要我这个皇上身边的人,多看着,别让人耍心眼儿。我原觉得京中这些揣测未免有些杞人忧天,而今看来却不无道理。有人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瞒着洪王在此的消息这么久,回来第一天又放跑了知道破城锥下落的人。啧啧,想我们这门,只对皇上尽忠,若有人生了坏心,小六,你说怎么办?”
辟邪目光一敛,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有些人心中自有担当,却非起了大逆不道的心。师哥明眼人看得清楚,叫他为皇上死,他也是不眨眼甘愿粉身碎骨的。师哥是最聪慧的人,只要师哥觉得他生了坏心,兄弟我知道都无错的,只管一掌劈死,不必求证。”
“若是如此,师哥也劝你一句,我们这个行当,身边就不当有死心塌地的人。早年明珠是一个,现又多出个李师来。刚皇上传了李师,叙他的功劳,要抬举他入侍卫营,却被他一语回绝,说是一定要跟着你。一个两个,长此以往,就算是我,也分不出忠奸啦。”
“师哥教训得是。”
辟邪要起身听训示,被吉祥一把按住:“算啦。我走了。”他提高了声音,摇着拂尘起身。
小顺子忙在外打起帘子,恭恭敬敬送走了吉祥,折回来问:“师傅要歇息会儿不?我把门前净一净。”
“小顺子。”辟邪却将他叫到身边,“你也许久没有明珠的消息了吧?”
“师傅临行时说明,不得泄露师傅去向,想明珠姐姐是何等的聪明,我书信里多一句少一句,都怕她看出端倪,结果都没敢写信。明珠姐姐自然也没有回音。”
“那现在写吧。”辟邪道。
“好啊!师傅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小顺子摩拳擦掌。
辟邪坐起身,细想了想,方道:“你告诉明珠,皇上中军遭匈奴人偷袭,好在援军来得快,大伙儿都无大碍。”
“是。”
“皇上这两日兴致很高,夸奖洪州军镇定,匈奴人渡河之际,能坚守营盘不失,未乱戍防,想来除了洪州世子勇武,洪州军中必有大人才,能谋略周详。决战就是眼前的事了,行銮中公务甚忙,实在难以多向明珠问好,但要知都是为了皇上朝廷,岂能偷懒呢?到大捷回京时,为了銮驾一路平安,更不敢私授书信,望她包涵。要打要骂要埋怨,务必等着你回京,届时在明珠脚前磕头,望她消气。”
“师傅这是写给明珠姐姐看的?”小顺子皱起眉来,“明珠姐姐可不爱和人计较这些礼数的。”
辟邪笑道:“正经看信的人,也不计较这些礼数。只是要知道为臣为奴的,都对皇上真心实意地忠心。”
“要说真心实意,师傅断了几根肋骨,折了一条手臂,挨了数箭,怎么不明白地说?”小顺子看到辟邪一时语塞,吐了吐舌头,笑道,“我看师傅还是怕明珠姐姐担心吧。”
“混账东西。”辟邪怒道。
小顺子忙跪在辟邪榻前,攀住辟邪的腿道:“师傅息怒、息怒。气不过,我便自己掌嘴。不过,那几句话,我到底是写还是不写呢?”
辟邪终于被他气得笑了:“写。你给我哀哀地写。”
自八月十八日陆过出发这日起,皇帝便开始细数日子。按陆过这支骑兵的行程,八月二十二日上下便当会合了贺里伦人,再向夕桑密林去,运出火炮,须在八月二十七日前后。这十日里,必须将全盘推演清楚。
姜放携心腹大将,会同京营主将、乐州兵马提督等,日日于行銮闭门推算兵力行军路程。然而到八月二十四日,便有前锋哨卡飞传匈奴人整兵南下的军报。
“太早了。”姜放站起身来,“确是屈射王帐中生了变故。臣这便告退。”
满帐英武的上将忽然旋风般地离去,皇帝面前只有辟邪孤零零立在帐中。
“太早了。”辟邪仍在蹙眉,一样自语道,“右屠耆王战死的消息只怕还未遍传屈射,恐怕是均成、阿纳为避免屈射贵胄生变,先发制人了……”
“轰!”
两人被号炮声震得微微发抖。
辟邪回过神来,见皇帝已然走至面前。
“就是今日了。”皇帝握着拳,眸中晶亮的光芒闪烁,不见半点犹疑惶惑。
神情似曾相识,令辟邪想到另一个努西阿河流血的前夜。
“天佑皇上。”辟邪展颜微笑,“皇上凯旋就在眼前了。”
浊节滩是匈奴人最早冲击的渡口。此处驻扎的,是屈射贵胄右渐将王。两军一河两岸,互有犬齿交错的阵仗,自二十四日匈奴人全军压境始,反复交锋,互有胜负。而希莜滩由姜放亲自领兵驻守,增援两翼。亦是直面匈奴王帐进攻的方向。必隆的凉州骑兵在此为先锋,进则渡河骑兵弓矢决战,退则有乐州人马结阵驻扎,与左屠耆王的精锐激战不止。而凤尾滩及以东,是原右屠耆王的大营,现由均成次子厉旭都统,虽然精锐折损不少,却因诈降的苟丽忽一部中残兵归营,进止有度许多,与王骄十相持不下。而左屠耆王另一精锐右骨都侯善诺则牵制洪州兵马。最安静的是三里湾急滩,皇帝行銮所在,由京营戍备,时时提防匈奴人行险偷袭。
大将军死守严命之下,四日激战,死尸塞川。
至二十九日,希莜滩凉州骑兵死伤大半,已不耐左屠耆王冲击。而凤尾滩王骄十一部终于击退厉旭,渡河侧翼驰援凉州及姜放中军,却被阿纳设伏击溃先锋。中原战线,大有溃退之状。
而陆过一部一直声息皆无。
陆过领兵开拔,前两日均无大事。赤胡一部虽是残军,还有不少鱼龙混杂的各部人马,但都是各族中最坚韧的亡命之徒,更为赤胡统领之际操演约束得当,现每日只歇不过一个时辰,亦无人口出怨言。
第三日正午白昼,全军下马休息,副将却上前道:“将军,末将有件事请将军允了。自此向西不过二十里,大军能否绕道前去查探?”
如此持续北征,最要紧的关节便在绕过王帐地界,大军须行得机密,绝不可多生枝节。这等无谓的绕行,陆过本当斩钉截铁地拒了,心中却有个念头也是挥之不去,先问了一句:“为何?”
副将道:“那里当是赤胡将军殒命之处,末将当时应命在外接应,未见赤胡将军如何身死,当是敌众我寡,只得领兵溃退。如今故地就在左近,还望将军怜悯,容末将一看,若能寻得赤胡将军尸身,必掩埋妥当,求得一两件信物,也好转交他家人。”
陆过望了望身边的兵马,叹道:“若我不是负了严命,又知道此行的利害,必也要随你同去。这里还要再歇一个时辰,你便领小股人马前去。只消时辰到了,我自依策开拔。望你速速赶上。”
副将噙泪道:“末将甚承将军的情。”
陆过又命副将:若寻得赤胡遗骨,务必携回。果至入夜时分,副将才追赶上大军。陆过跳下马来,见月色尚好,命不得举火,打开裹尸的毛毡,见赤胡的双臂、头颅已被野狼啃噬见骨,躯干因负铁甲,未见毁损,忙命人解开细看。只见一刀通贯胸膛,他细看伤口方向,不禁咋舌。
副将道:“将军见了什么异状不曾?”
这道伤口自上而下,却又非矛戈长枪的形状,竟有人持刀腾跃,半空凌来,一击之下,破了铁甲,仍有余威贯穿赤胡身躯,可见武功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倒是没有什么。”他心中万般疑虑,却只是缄口摇头,叹了口气又问,“你曾说过,赤胡将军所带一股人马上百,冲入阵心,可有人生还?”
副将垂泪道:“就在方圆百步之内俱死。”
陆过道:“那是深陷重围,本无命生还。”他这句话似在安慰自己,站起身来,被夜风抚过身躯,才觉背后冷汗涔涔。
他命人将赤胡尸体深埋,合十祝祷多时,才又上马,向前赶去。此刻的北风却比之前更是低沉若泣,前方大军已知赤胡身死,正传来低低的呜咽之声。
哀军继行两日,终与贺里伦人会合。此地的贺里伦族人几乎俱是少年,统兵的将军却又是极老,济济千人之内,还有一两百凶悍女子。为首的女巫接过陆过所携的断指,捧至神龛之内,击鼓作法,祷告不止,连陆过也失了耐性时,方请得天命启程。
贺里伦大将并不会汉话,将虎符交与陆过,说了一通,却不知所云。陆过随行人中有贺里伦传译,道:“将军致陆将军安好。要陆将军将心放下,贺里伦之前一战,青壮俱死殉国,如今虽只留下少年,却个个精骑擅射。若不信,大可比比。”
陆过一笑,道:“必要领教。”
他们辗转再向东潜行两日,眼前是夕桑雪山高耸,雪峰接着白云,其下密林迭迭,不知幽深几许。早在谋划北征之初,中原就认定此处雪山不可攀越,对匈奴人来说,也是不设防的一处险峻。
他们将近日暮才至密林之边。陆过早早便命全军缓行,却依旧惊起林中无数栖鸟,“扑棱棱”如同乌云升腾,盘旋半晌,又落回林子里。
雪山已将夕阳阻挡在后,眼前的密林黑得张牙舞爪,等着不自量力的人们自投罗网。两峰之间的山坳依旧被照得金红,一乘白马停驻在最后的阳光里,银盔银甲被照得流光溢彩,望之目眩。那人斜坐鞍上,一边拿马鞭敲着靴底,一边望着陆过的副将当先行来。
“扑哧。”他先笑出了声,扬声道,“喂!来的不是陆过,我可就先走了。”
副将勒住马,为难地转头望着陆过。陆过便催马过来,上前抱拳。
那人笑道:“陆将军,在下姓白。”
陆过忙道:“白大哥。”
白大拊掌道:“可不就是白大吗。”他抬腿跨坐回马上,向陆过伸出手去。
陆过知道他要的是虎符,从怀中取出。两马相交,白大对验过,咧嘴一笑,向山中努了努嘴:“就在里头,就请贺里伦人跟着我,凉州人的弓箭好,有个二三百人护着便可。”
陆过见他毫不客气地指挥若定,只得向着副将点了点头。白大便领着大概一千人马蜿蜒上山。越往前行,树木愈发浓密,到最后更是只容匹马通行。陆过拦住白大问:“难道火炮运下山去,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吗?”
白大点头道:“陆将军是明白人。要行事机密,只得往林子深处走。再向前四十里路程,才有一片水泽缓坡,我的人都在那处。他们多是中原工匠,真正会骑马的都没有几个。”
陆过道:“我之前还在迷惑为何要贺里伦人前来相助,现在看来,才知是总督大人所虑周详。就算以凉州兵马擅骑,也只是平原易地罢了。这等山势险道能运出火炮来,确非我所能。”
白大笑道:“将军真是慧眼。贺里伦人长年密林雪地中放牧,都是辎重同行,有这个本事;更要紧的是,他们的马匹与众不同,虽不迅速,也未必更耐长途奔袭,却偏偏极能负重。所以才必是要他们助阵。”
他们无月的黑夜里行得极缓,到山半腰,几乎连马也过不去了。副将见行程曲折艰险,不免忧虑后方人马迷路摔伤的。白大道:“将军,这条路我每日走上一个来回,已择了最平坦通畅的道路,若连这样一个挨一个地行军也要迷路的话,真不知还能指望凉州兵马做什么大事。”
副将大怒,刚要出口反驳,白大又已接着道:“你去后面问问,这路上可有一匹马崴了蹄子?那都是老子我每日一刀刀清出的坦途,你们凉州人还要得了便宜卖乖不成?”他又向前几步,指着两棵大树道,“凉州人倒有件事情可做。应当留几个人看着这两棵树,待上面东西运出来快接近时,就提前砍了这两棵挡路的树木。切记。”
副将见他压根未将自己和陆过放在眼中,怒气勃发,早被陆过一把拉住。
白大却话锋一转,道:“这等令行禁止的事,毕竟还是依靠凉州军。无论交给贺里伦人还是我自己人,都不觉可靠呢。”
副将经他这么一吹捧,又觉受用得很,被他三两句话弄得心中忽上忽下,陆过看在眼中,也是无可奈何苦笑。
白大自此便一路指点出六十多棵树来,副将命人分别留守,见机行事,下半夜终于明月东升,将林子照亮,才见每一棵白大指出的树上都是以三道刀痕为记,每道刀痕都深达数寸,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弄错的。
陆过见他虽是一身匪气,却行事周密至斯,在渡过努西阿河畔的全军之中,未必能见如此人物,心中称奇,路上探他口风,问他出身,都被白大一笑了之,没有半点理会。
这四十里路走了一夜,到天明时眼前才有一带开阔水域,白大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才见河水对面的林中有人步出,向白大挥了挥手。
“启程。”白大径直吩咐道。
贺里伦少年人数夜不眠,到此连马都未下,便又要负重折返,却无一人埋怨。陆过率军催马过河,见林中一条条火炮早已捆绑好,铁、石飞弹也已收拾在箱内。还有一桶桶火药却分别贮藏在不同的林中。此处百名工匠炮手都似等了多日,个个结束整齐,没有半分惶惶之态。
白大各处巡视,见贺里伦人或三骑或四骑共运一门火炮,又将各处辎重搬至马上,不住提点道:“火药最是要小心,此刻开始绝不能再见明火。”他正谆谆嘱咐,却听远处的贺里伦少年突然大哗。
原来此处除了铸炮之外,还鞣制了精弓千张,利矢无数。贺里伦人见弓箭强劲,无不跃跃欲试。白大道:“本来就是为贺里伦人准备的。不如就此让他们瓜分了吧。”
陆过蹙眉道:“这些少年人得此利器,只怕还未下山就要试射,恐多生枝节。”
白大摊手道:“再没有马匹能载这许多弓箭,也只有陆将军约束全军了。”
回程一路本就艰难,白大原计一昼夜行军,结果不料八月二十七日,仍在山腰之上。这汉子嬉笑怒骂行事自由,此刻却是神情凝重,沉下脸来不住敦促。山下前来会合的凉州兵马带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原来二十五日,屈射人便开始强渡努西阿河,这刻东南方向正鏖战不止。
“前面怎么不走了?什么事喧哗?”陆过听完战况,仍是镇静,往前方看了看,忽问。
“是贺里伦的少年听闻河畔开战,有数名少年便欲脱身前往前锋,被凉州军拦下,正在争执,有少年执弓出来,还射伤了凉州军士一人。”
白大静静掣出佩刀,咧开嘴森然笑了:“老子正愁没处撒气,竟有人如此体贴送上门来。”
陆过一把按住他的手道:“约束全军,本是在下职责所在。白大哥交与在下来办。”
他拨马越过队伍,走至喧哗之处,见一少年仍持弓叫嚣。
“他在胡说什么?”陆过问传译。
“他道贺里伦人只不过弓箭不利,因此才吃了屈射人的亏。但现在弓箭在手,自可以杀敌,在这里枉耗时日有什么意趣。”
陆过摇头道:“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他从鞍边取下仁义弓,朗声道,“你不妨来试试什么叫作好弓箭。”
贺里伦大将忙道:“此子箭法好得很……”
陆过已大笑道:“怎么,不敢比试吗?”
传译将话嚷嚷下去,那少年目中怒火一盛,从箭壶中取箭搭弓。不料陆过的箭来得更快,众人耳中金风尖啸,势大力沉的一箭已击中那少年手臂,透过他臂膀,直钉入他身后的树干中去。
陆过放马过来,道:“以你的箭法出众,能奈我何?而以我的箭法出众,又能奈屈射多少英雄?贺里伦女王陛下断指盟誓,望草原上各部同心协力,将这些利器运出林子,杀得屈射人抬不起头来。你们如此死勇而去,又能杀几个屈射人,能将屈射人从你们的草场放牧之处逐出吗?能杀入贵胄帐中将你们姐妹解救出来吗?若连我也战不下,谈什么孤身杀敌?今用人之际,饶你性命,再有闹事的一个人,便连坐你一同处斩。”
传译一句句原原本本地照样嚷去,那些少年艳羡陆过箭法超绝,心生敬意,无不正色聆听。
白大拍起掌来,笑道:“如此再没有三心二意的。低下头赶路最是要紧。”他行至陆过身边,低声道,“陆将军,若再有人不服,可要恕我下手杀伐了。河边已战数日,若火炮再不能至,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数夜未眠,按剑佩甲督战,眼看面前的沙盘上来往兵马纵横交错,两军交锋,并无进展,不禁焦躁。
辟邪指着阿纳精锐骑兵,道:“要解希莜滩之困,要么是陆过如期而至,火炮逼退右渐将王一部;若他不能在这一日间赶到,只有一举全歼右屠耆王大营,打开前往希莜滩北岸的通路。自今日清晨,右屠耆王一部的攻势渐渐减了,奴婢以为,此刻若能一举克下苟丽忽残兵,必令此战有所转机。”
“兵力呢?”皇帝问。
辟邪道:“只有京营骑兵了。”
“战机稍纵即逝,若此时不加入战团,便是等着匈奴人冲到眼前。”皇帝道,“即刻便可启程。”
辟邪道:“请皇上移驾姜放中军为上。奴婢虽有小智,却绝非耐战之将。结万全大阵以待,仍是大将军处最为稳妥。此番奇袭,皇上若在军中,诸将瞻前顾后,倒不如不去。”
“朕自然知道其中的干系。朕便与侍卫营,并同王骄十与你们殿后。”
“奴婢是劝不动皇上的。”辟邪苦笑。
他命王骄十火炮箭矢对凤尾滩一通乱射,将渡河的匈奴人层层击退,再趁间隙率军疾驰突入凤尾滩,向右屠耆王大营疾冲。
不过接仗片刻,便见右屠耆王人马无心恋战,缓缓向北撤去。辟邪心中生疑,命前锋擒得匈奴人俘虏来问。
被缚的百长却是傲然不屈,待被问及何以溃退,不由得对着辟邪冷笑:“溃退?我屈射人百战不败,岂会溃退?只是右屠耆王已死。这南方,我们屈射人要来何用?”这屈射王一脉中最亲贵的战士黯然落泪。
原来苟丽忽战死的消息终于在这几日间已传至屈射人耳中。辟邪长吁了一口气,更是惦念深陷王帐的谢家父子。
“再深入,便成孤军。总督大人,可要西进?”钱玉上前问策。
“必是要再西进的。”辟邪点头,“若不能撼动阿纳侧翼,以他的铁骑,擅战如凉州者也未必能当。”
身后一时并无后顾之忧。京营骑兵急寻阿纳兵马,又驰十数里,见王骄十一部的残兵尚在缠斗,便猛然掠入战团,将中原兵马接应出来。两军相会,自阿纳左翼纵贯,奔袭过三里湾北岸,方从希莜滩的匈奴人身后杀出。
阿纳前锋被搅散,只得暂退了如潮的攻势,这才算稍解了希莜滩之困。
京营人马亮出旗号,由震北军放入,欢呼声中涉浅滩过河,正欲转回三里湾之际,忽听东方“隆隆”雷霆,乾坤惊怖,天色也似随之暗了下来。
匈奴右翼身后突来的奇兵以马车拖出上百门铁炮,对右渐将王一侧无情狂轰。
虽然全军服色混杂,面容来看更是有胡有汉,却是各司其职,无有半分混乱失度。一阵火炮攻罢,衣衫褴褛面貌深邃的少年便手持精弓杀出。他们似今生从未用过如此强劲的弓矢,一轮弓箭之后便是兴奋地大呼大叫。
右渐将王无可御之法,后军不住向南挤迫。
此刻中原乐州兵马号炮大作,铁枪阵如黑色冰川侵蚀草原,挟数十高大箭楼缓缓向努西阿河畔结阵反击。
右渐将王的数万大军一时便有被围之虞,无奈之下令河南的重兵徐徐退却,以增援后军突围。
自六月夕桑雪山一役,中原努西阿河的四十里浅滩失地,就在这地狱狂啸的炮声中一举复得。
“渡河!渡河!”中原全军飞传大将军钧命。中原骑兵结阵持枪,自浊节滩与凤尾滩两翼,向努西阿河沿反攻。
“总督大人!”只见轻骑一乘,姜放帐下小校急追来呼道,“大将军命全军渡河决战,虑南岸必然空虚。请京营护驾,视战局渡河督战。”
辟邪点头道:“正有此意。圣驾在南岸孤营,不如随大军阵形徐徐北渡。现希莜滩可克复了吗?”
那小校便将战况述于辟邪等京营大将知道,又道:“匈奴人已被悉数逐往北岸。只是那右渐将王确实了得,死伤惨重之际,仍退得得法,不曾溃败。”
钱玉道:“不知哪里来的一支奇兵,竟有那许多火炮……”他见辟邪依旧蹙眉,又问,“大人还在忧心什么?”
辟邪道:“右渐将王亦是屈射中的大贵胄,这部人马至今未曾大败,匈奴人只怕不是一时可灭。京营护卫皇上北进,时日一长,没有三里湾这样的天险为障,细思之下,甚是不安。”
钱玉亦深以为然。两人领兵回到三里湾,向皇帝禀告战况。正要请命令京营侍卫营拔营,王骄十亦遣人来报凤尾滩震北军已领命悉数开拔,循右屠耆王一部北进。
而右骨都侯与洪州兵马交战正烈,为王骄十在侧翼突入,只得徐徐向东收缩,只是仍然不肯放弃渡口的争夺,但看战局,要溃败右骨都侯一部也是迟早的事。
皇帝大喜,深深望了辟邪一眼,按剑道:“那支奇兵,是天大的功劳。朕必不负他。”
辟邪微笑道:“陆过毕竟晚了两日。皇上也莫太过恩宠。”
京营便依姜放之命,拔营待命。只是希莜滩与浊节滩依旧战事胶着,又过了两日,这两处匈奴人马仍无半点退让。
“这是阿纳亲领的兵马,连均成的王帐也已南下,现在虽成守势,却绝无败象。”
辟邪听着军报,在沙盘前冷然笑了:“若非如此,那又怎么称作‘左屠耆王’呢?”
直到九月初一日,忽传死伤惨重的右渐将王全军弃战,已夺了前往白原河的道路,向西北溃退。
希莜滩与浊节滩的阿纳也奉命回撤五十里,守护均成王帐去了。
中原人马簇拥中,自凤尾滩渡河的皇帝第一次踏上了努西阿北岸。
匈奴人五十里兵败,留下旷野无垠。只有冷风带着北方战场的呜咽盘旋在京营猩红大旗之上。
辟邪倾听着风中不祥的呼号,握剑的手掌微微沁出冷汗,抬手止住全军。
“怎么了?”皇帝见大军停驻,径直策马而来,见他面色凝重,不禁问道。
“回皇上,太过安静。”辟邪道,“按理说王骄十当派一支人马前来接应。这个时候,应听得到他们行军的声音。”
“瞧。”小顺子忽指着天空悠然掠过的苍鹰,道,“可不止一只鹰儿往北飞了。”
“正是的。”吉祥也道,“有数只聚拢盘旋,只怕是战事刚过。”
辟邪道:“前面的斥候呢?”
钱玉道:“未曾回转。”
“如此我们已露了行迹。”辟邪道,“全军戒备,时刻准备接仗。另派人速去王骄十处求援。”
北风吹得更急,渐渐带来骑兵行军的轰鸣。
“听方向,是往东南去。”钱玉的嗓子干涩,压低了声音道。
对方似乎并不希望短兵相接的局面,远隔数里,谨慎而行。
辟邪道:“那个方向,却是右骨都侯仍在苦战之处,这般轻易放过,让我着实在意他将善诺接应出来。这些匈奴人若不能分而全歼,待逃回草原深处蛰伏,不可不谓今后的大患。”
“总督大人有什么打算?”
“我亲自去一趟。”辟邪道,“看清虚实再说。”
他亲点了阵中最快的轻骑四人,离阵向东北索敌。奔不多久,便见黑压压约有五六千人。去势不快,却凝重如有万钧,因刚刚平息的杀戮,依旧是冲天的戾气。
“呵……”辟邪长叹了一声,“那是左屠耆王的人马。”他扭头对一名小校道,“速回阵中,禀告副将。”
那边匈奴人也察觉到这五人,有探子飞驰逼近,仔细看清了辟邪的相貌,拨马转去报信。
“你们在此不要擅动。”辟邪挥手命道,迎着匈奴人阵中缓缓驰出的一骑武士,放马徜徉而去。
“左屠耆王。”辟邪在马上点头致意。
阿纳勒住马,打量辟邪青色的罩甲。阴霾的天空突然裂开了不祥的罅隙,阳光在北风中冰冷地落在他的脸上。
“小王爷。”
“大单于安好?”
“甚好。”阿纳笑道,“中原皇帝又如何?”
“极好。”
阿纳向辟邪身后的远方眺了一眼,道:“听说小王爷领了京营,现尊驾在此,身后必是京营行军了?中原皇帝陛下近在咫尺,不由我不想前去相会。”
“左屠耆王如此谨慎行军,必是另有所图,在此羁留,不误了左屠耆王的大事?”
阿纳驱马走得更近了些,道:“小九。天下如此之大,草原如此深广,两军数十万众,却在这刻容我们在此相见独处,难道不是天命吗?我这就向东南方向与善诺会合,自凤尾滩以东向南突袭去了。而你,阻我,身后是皇帝的御驾,不阻我,我今日必能踏上努西阿南岸。你当如何?”
辟邪笑道:“你看我适才在此踌躇,正是苦思不得其解。”
阿纳大笑,仰面望着层层乌云:
屈射!百万贵胄居安乐,居百万里,未见山峨。
屈射!千万牛羊饮敕勒,饮千万日,未有干涸。
他俯下眼睛,对辟邪道:“这歌,小时我便唱与你听过,你还记得吗?”
“记得。”
“这便是阙悲大王、夺琦大王心中的屈射,是他们一生所求。而南方,离都、寒江,碧水、宫阙,才是父亲想要的天下,也是我想要的天下。只是……”阿纳的哀伤却也平静,“大单于许是爱那死去的阙悲大王、夺琦大王更多些吧。”
“大单于要退兵?”辟邪吃了一惊。
“是啊。”阿纳轻轻叹息,“大单于说的不错,我带走的中原细作走失,致苟丽忽为震北军从身后掩杀,不敌战死。屈射里最高贵的人不啻因我而死。只这一件,屈射人都会诅咒我藐视他们的人命——那些超然在草原所有人之上的屈射人命,太过珍贵。”他嘴角浮起一个嘲讽的微笑,“人心已失,何以统得全军?右渐将王与右屠耆王一部死伤惨重,退意已决,以我之力,已难阻止。”
辟邪道:“阿纳,想必你早有自觉:任你与夺琦如何亲密,任你如何想变成真正的阿纳,屈射却永不是你的。”
“不错。我生而不是那个叫作‘太阳神’的王子。若能换来他的性命,大单于想必已亲手杀了我一万次。但大单于日日夜夜畅想着南方的山、水、城池也只有我懂得。我是困在阿纳躯壳中的知牙师,却不知道是谁,正困在屈射王的躯壳中。他那具屈射王的躯壳,不免要他带着屈射人回到安乐无垠的草原去。”阿纳道,“现下,只有我,才能把他的心带去中原了。你看。”他展开双臂,将最后一抹稀薄的阳光遮去,“我已不再是屈射的太阳王子,只是与父王有着一样美梦的知牙师,去那没有见过的远方。你呢?皇帝、中原和你自己,你待如何?什么时候能自由自在,为自己一战?”
辟邪望着阿纳飞扬的神采,身上厚重的甲胄和青色齐整端正的罩甲正桎梏得他透不过气来:“我变作这具残躯太久,早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阿纳兜转马首,憾然:“这里自始至终便只事关你我。你此刻若不阻我,便再没有机会一决高下了。”
辟邪转过头去,身后就是行銮,眼前是善战的阿纳与令人闻风丧胆的左屠耆王精锐。他的心勃勃乱跳,滚烫的血液在他身周怒啸奔流。
阿纳望着他忍隐已极的冰色面容,叹了口气。
两人都觉言尽,默然点了点头。
西方,是不容有失的天子;东方,是亲信的旧部和中原大地——两人策马,各分异途。
零星的雨点刺痛辟邪的面颊,令他睁不开眼睛,他狠狠抽了马匹一鞭,更是狂奔得快了。只是北风依旧如同抽打驱策他不止的命运,凉透他的肉身与心扉,却愈发觉得血液烧得自己难熬。
“那是哪路人马?”皇帝自阵中策马迎来。
辟邪嗓子如同正在燃烧,让说出的语声嘶哑破碎:“正是左屠耆王往东南过境。他骁勇无俦,奴婢以为不可与他正面接仗。”
皇帝厉声道:“因朕在此,你就失了勇气吗?在此遭遇,本是天命,朕已无顾虑,你怕什么?”
“是。天命。”心中那叫作“颜久”的利剑,撕裂辟邪的胸膛,放声咆哮,“全军持枪!”他奔至阵前,铮然掣出剑来,“前面就是左屠耆王阿纳,京营与我一同死战!”
他拉转马首,剑指阴云,当先疾驰。
京营诸将为他马首是瞻,无一面露犹疑,大声呼啸,骑兵结阵紧随。
只不过行出一里,便见东方乌云压地,寰宇剧震,乾坤崩动。
“呵呵!”辟邪展颜大笑。
那叹息着远走的阿纳,竟也提孤兵正面决战。
“杀!杀!”辟邪乘着中原如云的飞矢一骑绝尘,杀入左屠耆王骑兵重甲之中。周遭敌我交缠,他砍杀袭来的数个屈射骑士,目光扫过战场,搜寻阿纳中军。
那红马实在太过显眼,高大的左屠耆王如踞礁石之上,近在咫尺,却与自己隔着血肉怒涛。而阿纳的目光却未向自己投来,辟邪眼见他从箭壶中抽出一支黑翎,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的却是皇帝的明亮的罩甲。他拨马飞去,已不及用剑阻挡,毫不犹豫地展开双臂——心窝上刺痛,那支黑翎竟透了三重厚甲,攒进血肉之中。
他一瞬只觉天地俱暗,俯身在马背之上,迅速地透了口气,将箭矢拔出。
“退下。”他将阿纳的黑翎掷于地上,回首怒视皇帝,“你这是在阻我。”
他转身向着阿纳的眼睛高举长剑,而阿纳正报以狰狞的狂笑。
“呵呵。”辟邪切齿冷笑。
他向他飞驰而去,他的黑翎向他飘摇而来——没有留情留手,决绝如斯,这番逆流而上,死亡,像瀑布般鞭挞着自己每一寸皮肤骨骼,似自体表剐去了所有国仇家恨,只余他与他年少的灵魂。
红马的骑士乘着火焰,手臂和长弓都延烧着天国绚烂的鲜花与金光,似太阳神正被召回天庭,连他射出的黑翎都非尖啸,在辟邪耳中,只是挟怒火熊熊之声,擦着他的头盔射入他身后的烟尘中——他举剑,那第三箭便找到了他甲胄最薄弱的腰腹,钉在他千转百折的柔肠中。
迎面就是阿纳最蓝最深的眼睛,周遭的武士和刀剑均已凝滞在空中,阿纳举起长弓弯刀,抵挡着辟邪抛开剧痛和过往的一剑。
青草、白雪、少年口中的断琴湖,还有宫阙重重迭迭的离都和迭迭重重的万里城池,如弓弦在如水的剑锋下铮然斩断。
“完了。”辟邪勒住马,心里忽然生出的,只有这两个字,眼前滚滚烟尘和血肉瞬间退去,茫茫只有仰面看到的沉云。那人的英魂,自己风发的少年,随手中的剑,不堪紧握,一般地去了。
他茫然下了马,腰间那支黑翎因此搅动骨髓的疼痛也不觉了,他飞奔过去,从地上捧起阿纳的头颅,擦去溅在阿纳脸上的血迹。
“啊……”七宝教他学会压抑的悲痛令他沉沉地呻吟了一声,而阿纳的眼睛在渐渐黑下来的世界里愈见黯淡地望着他,“啊!啊……”他自欺地用身周中原将士天崩地裂般的欢呼掩盖自己的惨叫,紧紧抱着那头颅,跪在烟尘中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