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轻烟袅袅飘浮,室内弥散着似有似无的熏香气息。颜惜月紧蹙双眉,似乎还处于噩梦之中,过了半晌才迟缓地睁开了眼睛。
雪青半透的帷幔笼在四周,这里已不是森罗塔底,却又不知到底是何处。
她想要撑坐起来,可身子竟沉重无比,用尽全力都无法屈起手臂。颜惜月一阵慌乱,正卯足了劲儿准备再试,帷幔外传来了轻微的足音。
有人慢慢走到近前,隔着薄薄的帷幔看着她。
“不必费劲了。”他低声说,“在这躺着就是。”
“……师尊?!”颜惜月一惊,混沌的脑海中乍现零碎光影,隐隐约约记起了先前在森罗塔内看到的景象。那个曾经身染血色,手持利剑的人,而今就站在帷幔外面,不动声色,让人恐惧。
丝丝凉意自心底涌起,颜惜月颤声道:“师尊……萦歌她,还在森罗塔底?”
他居然没有震惊,也没有恼怒,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你无需着急,阴后已死,她不会再被打搅。”
颜惜月听着这淡漠的话语,眼里满是失望与怨愤。
“不会再被打搅?师尊就是打算要将她的残魂永远囚禁下去吗?!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和无数妖魔鬼怪的元神关在一处……她为了你付出一切,可你却夺去她的内丹,还要让她永世不得轮回?!”
“……将我说得灭绝人性似的,这是你对我应有的态度?”清阙忽而撩开帘幔,冰莹双目注视于她。
她的手指瑟动了一下,但还是硬声道:“我一直对师尊敬重万分,但怎么也没想到,你竟会……”
“我到底怎么了?嗯?”他左手一落,帘幔在身后迅疾垂下,雪青的狭小空间内只剩他两人。“若是我真的绝情,又怎会收拢了萦歌的魂魄?我本没有其他企图,只是不愿让她飘荡天际……近百年的时间里我一直记得她对我的恩情,在这玉京宫中,除了森罗塔又有何处能够安放她的魂魄?那个地方只有玉京宫掌门才可进入,只要我身为掌门一日,她就会在我的庇护下度过一天。等到我离开尘世,我也会将她一同带走,不会让她独自留在那黑暗中!”
颜惜月抿紧双唇,眼中浮现泪光。
清阙看着她,目光冷寂:“你年幼时身染重病,我才想到萦歌的魂魄正好能换回你的生命。但若是将魂魄全部移入,你醒来之后便有了她的所有回忆。你觉得那样的自己,还是原来的颜惜月吗?真正的颜惜月已经死去,而你愿意苏醒之后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为你着想,才将她的魂魄割裂,剔除了存有记忆的那一部分,其余的都给了你!我在你身上所花的苦心,你竟不知珍惜!而今长大成人,却反过来振振有词地追究我的过去?!”
他义正言辞,不怒自威,颜惜月瞠目结舌,片刻后才道:“师尊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不假,可是我如今知道了自己魂魄由来,情愿萦歌当初独自远去,也不希望她回到洞宫山,最后还惨死在塔内……”
“说得轻巧,倘若真要将你性命取回,你难道心甘情愿?”清阙拂袖,侧转了身子,沉声道,“你认识的那妖龙,只怕就要来到此地了。”
颜惜月心头一紧,望着他的侧影,忐忑道:“……师尊,你要做什么?”
他缓缓道:“做什么?你现在很怕我了?”
她不给任何回答,忧惧的眼神却说明了一切。清阙的眉宇间隐露失落之色:“惜月……可还记得从雪山回来时,我与你同在夜空穿行。那时,我就对你说,或许我已不能再陪伴你了。”
“……为什么这样说?”
清阙道:“我在人世间修行已久,一百多年匆匆而过,很快便要迎来天劫。若是能顺利度过,便可羽化成仙,重返天界。到那时,俗世中事与我无关,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
颜惜月怔然:“那若是,不成功呢?”
他一蹙眉,叱道:“你难道希望为师渡劫不成?!”
“我……”
他冷笑一声,拂开雪青帘幔:“为师早就准备妥当……只不过,这最后时刻还需你来稍稍出力,当然,也离不开那条妖龙。”
“什么?”她愕然,不明白清阙究竟是何用意。
他却只以复杂的眼神望了她一瞬,便默然离去。
湖面清影浮沉,寒翠空灵,他自无妄阁出来不久,便有弟子匆匆赶来。
“师尊,有人声称要寻颜惜月。”
清阙早有预料,颔首吩咐湖边其他弟子守在四周,随后便往前山而去。
日出东方,赤霞漫天。真阳殿外肃穆寂静,诸多弟子虽未持剑,却一一列于玉阶两侧,紧盯着从山下而来的年轻人。扬着大尾巴的腓腓变回了幼小的体态,跟在夙渊旁边奔上玉阶,隔着老远望见了先前关押颜惜月的山洞,忍不住叫道:“嗷嗷,主人是不是在那里?”
夙渊皱眉,低声道:“不要随便发话。”
“呜……”它沮丧地垂下耳朵,蹲在了一边。此时自殿侧行来一群人,走在最先的正是清阙。白衣紫襟,道骨仙风,虽无武器在身,周身却自然寒意凛凛,光华萦绕。
不需弟子上前禀告,清阙远远就望到了站在玉阶尽头的那个人。黑衣肃然,身姿挺拔,背后道道金光流转,灿如朝阳。
他在心底冷哂一下,脸上却平静。“何人来寻惜月?”
夙渊前次虽与清阙相抗,却是以真身显示,如今化为了人形,也只能行礼道:“北溟夙渊,是……惜月的朋友。”
“北溟?”清阙扬起眉梢,“上次震开飞石峰静思洞,将惜月掳走的,莫不就是你?”
此言一出,周围弟子面露惊恐,皆不敢相信眼前之人便是上回咆哮怒飞的黑龙。
夙渊敛容道:“是我。”
清阙冷笑:“倒是直截了当!先前的事情我还未找你理论,你却又明目张胆前来闯山。可真是将我玉京宫不放在眼中?!”
夙渊隐忍低眉,道:“那一次是我鲁莽行事,还请真人原谅。但今日到此只为寻找惜月下落,并无不敬之意。若我真将玉京宫看轻,便不会自山门而入,特来求真人赐告。”
“不是你将惜月带走了吗?”清阙皱眉,“怎么又回来找她?难道你未曾保护得当,让她不知去向?”
“……只出去了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夙渊顿了顿,看着清阙道,“能透过我的结界,将她如此轻易带走的,只怕这世上并无几人。”
清阙振袖,怫然道:“妖龙,你将我徒弟掠走又不好好守着,如今丢了惜月竟还敢来玉京宫寻人。我近日来始终在山上修炼,又何曾离开半步,岂会不声不响地把惜月带回?!”
夙渊微微一怔,追问道:“真人难道不曾前往昆仑山?太符观掌门说过,他亲自请你下山寻访……”
“我自有安排,难道非得亲临昆仑才可知晓发生了何事?!”清阙眼中怒意渐起,“颜惜月涉世未深,修为尚浅,跟着你妄自下山却无故失踪,你可觉内疚?”
“……”他无话可说,心中自是郁结。
“我的弟子,本门自会全力寻找,你不必再留在此地。”清阙斩钉截铁说罢,环顾左右,两侧弟子当即上前做出送客之势。夙渊紧抿着唇站在原处没动,腓腓焦急地叫唤:“嗷嗷,主人真的不在吗?那腓腓去哪里找她呀?”
清阙未曾理睬,率领众人朝真阳殿而去。留在玉阶边的弟子寒声道:“师尊已经发话,难道你竟信不过?”
“嗷嗷,腓腓觉得惜月就在山上!”腓腓愠怒地瞪大眼睛,身上的绯红华彩忽隐忽现。那些弟子见状一惊,不禁手握剑柄,夙渊却一言不发,转身便往下行去。
腓腓纳闷不已,可又不能独自留在这里,只能气呼呼地跟着夙渊离去。
真阳殿门缓缓打开,清阙踏入其间,身边的弟子回头望了一眼,担忧道:“师尊,这妖龙上一次就大闹飞石峰,弟子见他虽然离去但心有不甘,只怕……”
殿内响起了钟罄声,清阙接过小弟子递来的线香,低着眼帘道:“皆在预见之中,他越是愤愤不平,越是如我所愿。”
“这……师尊莫非有何安排?”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注视着手中的线香红光,“去请师伯前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夙渊还未走到半山,腓腓就委屈地趴在石阶上不肯走了。“嗷嗷,就这样离开了吗?找都没找一遍!腓腓不相信!”
他俯身抓起腓腓,训道:“那你还想当着他们的面冲进去?没等你跑一圈,早就被抓起来了!”
“嗷嗷,你不是会变龙吗?”腓腓用力挥动两只前爪做出飞翔的姿态,“上次不就找到主人了吗?”
夙渊微微一怔,竟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拎着腓腓坐在了山岩边。
“上次是情急无奈,我总不能每一次都那样。万一……她不是被带回玉京宫,我还像先前那样乱闯,岂不是更要被清阙鄙夷?”
“嗷?怕他做什么?”
夙渊横斜着眼睛看它,“我何曾怕过别人?”
“那你干什么不敢闯?”
“我是怕……”他愠恼起来,“与你说了也不明白。如今天色已亮,我们硬闯的话太过莽撞,你识趣地跟着我不准乱叫,我与你隐身进去悄悄查探。”
“嗷……”腓腓高兴起来,才叫了半声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真阳殿的大门紧闭了许久,直至山间钟声再度响起,方才缓缓打开。玉京宫中辈分较长的数人神色凝重地走了出去,唯有清延留在了殿内,与清阙面对而立。
“师弟此举是否太过危险?若是一着不慎,恐怕反会为渡劫带来麻烦……”
清阙听了却神色依旧平静,道:“师兄,渡劫结果本就无可预测,我也只是想要尽力而为。那妖龙对惜月执念颇深,这次虽然悻悻而去,只要得知惜月还留在山上,他必定不肯放弃。到时候强拼之下,我门派弟子又遭屠戮,岂非一场浩劫?”
清延长叹一声:“可惜上次没能将他擒下,反倒纵得他越发尝到了甜头。既然师弟有此打算,我必定令弟子们全力以赴,只不过……若是真的将他除去,会否引来上界怪罪?”
“他本是应龙之后,天性野蛮放纵。只要他再度强闯而入,我们为保门派而与之勇斗,又岂会因此获罪?”清阙微微一顿,又道,“更何况,只要我得到龙睛赤血,修为增长以应天劫,一旦脱去凡身登入天庭……师兄,我们这玉京宫自此之后更能得保三界尊位,何惧妖魔侵袭?”
“龙睛凝聚灵力,若是师弟真能得到,那倒真是天赐良机。”清延颔首,“哦,对了,到时候要将惜月看守好,免得误事。”
“她?”清阙低眉,望着地面,“倒还是要派上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