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细雪纷飞。清阙衣袂飒沓地来到森罗塔前,早有数名弟子紧张地迎上前:“师尊,适才我们巡视至此,忽听得塔内有诡异声响……”
“你们在外守候,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闯。”他沉声说罢,宽袖一拂,塔门上的符文自动消失。
门扉开后迅疾合拢,他已进入塔中,周围甚是宁静。颜惜月原本是被关在塔顶,清阙如今擡头望去,楼梯旁明珠静垂,上方似乎并无异常。
清阙若有所思地踏上楼梯,才行了数步,心间忽又浮起寒意,不禁停下脚步。
寂静中,有哀伤的声音轻轻颤动,就好像多年前曾萦绕在他梦中的那样,让人心神不定。
他迅疾拈诀,地面青砖浮光升腾,身影很快隐没其间。
幽寂中,无数的琉璃瓶上下浮动,他自其中慢慢穿行,寒冷的光映在脸上。
隔着很远就望见灭神咒文已增长了数倍,交错盘旋,周围隐隐生风。而被困在中间的翠色光芒已微弱瑟缩,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到这里,如今看见这莹莹光亮,竟怔立在那里。
“你……”翠光痛苦地颤动,迟疑地道,“你是……”
清阙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点微光。他知道,只剩一点残魂的萦歌是看不到他的。
然而翠光竟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悲伤道:“神君?是你吗?我……感觉到了你的心。”
他微微一震,仍控制着自己没有上前,片刻后才道:“你还认得我?”
“怎会不认得呢?我,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你……”
清阙却打断了它的话语,道:“灭神咒已被惊动,此处必然有外人闯入,那人现在去了何方?”
“我不知道……灭神咒震动不已,我只觉元神就快崩裂……”它微弱地浮动了几下,像是想要往前一些,却又一次被咒文死死震慑。清阙紧蹙双眉,望了她一眼道:“你不要乱动,便不会感到痛苦。”
说罢,转身便走。
“神君!”它在幽暗中悲伤唤道,“你将我另外那些魂魄都给了别人,那个少女,这些年一直陪伴在你身旁吗?”
他的呼吸为之一紧,慢慢侧回脸,隐忍着心绪。“你果然见到她了……她……知道了你我的过往?是你告诉了她?”
“我……”
“说到底,还是我于心不忍,不愿让你魂飞魄散。”他苦涩自嘲,攥紧了手中利剑,“当初留下你保存记忆的这一份残魂,或许便注定终有一日会自食苦果……”
他收拢手指,暗黑的符文再度束紧,翠光被压制成极为渺小的一点,发出痛楚祈求。
忽然间,有一缕叹息在塔底深处飘荡,却不是萦歌的声音。
清阙骤然收手,凝神叱道:“是谁?!”
叹息之声再度飘浮,似乎来自更幽暗的底下。他扬手在翠光附近布下结界,随后沿着悬空玉阶迅速走向深远的下方。
随着琉璃光瓶的逐渐减少,这底下陷入了漆黑,唯有清阙手中的玄叶剑透出璀璨光华,照亮了一小片天地。
无尽的黑暗中,前方似有人站立,身影模糊。
他停下脚步,剑尖低垂着,遥遥道:“到底是何人潜入塔底?”
那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做声。他皱眉,紧握灵剑上前一步,隐约见那身影格外熟悉,不禁怔了一怔。
那人这才缓缓转过身子,在剑光幽微间,望着他轻声道:“师尊……是我。”
“惜月?”清阙盯着她的身影,“你竟能冲破我布下的法术?还独自来到此处?”
颜惜月微微蹙眉,敛容缓步向他走去,直至近前才停下。“师尊,你为什么将萦歌的魂魄给了我?”
被这澄澈目光如此凝视,他心头还是一震,语气却仍旧冷淡。“怎么,你还怪为师救了你不成?若不是我这样做,你早就魂归地府,哪还能活到今天?”
“可是你给我的魂魄,却是被你杀害的鸾鸟的残魂呀……”她依旧专注地望着他,让清阙心跳加快。他眼神一寒,厉声道:“什么被我杀害?萦歌当时本已经伤重,我是为了保住森罗塔,保住玉京宫,才迫不得已做出抉择!你又怎会知道我内心的痛苦?!”
“既然心中有愧,为什么还把她的魂魄撕裂开来?一百多年中,她的残魂被你囚禁在塔底,而剩下的部分则被移到我的体内。”颜惜月仰起脸慢慢靠近他,呼吸触及他的脸颊,“师尊,你这些年每天看着我,是不是在心底就将我当成了萦歌,觉得她还活着,还陪在你身边?”
“你!”清阙一惊,震动袍袖将她挡住,“你不是惜月!究竟是谁?!”
她却眼角上挑,无视凛冽之气,探臂勾住了清阙的脖颈,媚声道:“你所求的不正是萦歌复生,又忘记了你对她所做的一切,每天每月地与你同在吗?我如今就在你面前,你怎么不敢正视了呢?”
“妖孽!”他紧咬牙关,掌中灵剑光华四射,可是身子却被“颜惜月”如蛇般缠住。清阙断然一震,剑气环绕周身,“颜惜月”被猛地震飞数丈,转瞬间却又如影子般掠回他近前,用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紧盯着他。
“怎么师尊你也害怕了?你不应该是超脱物外无牵无挂吗?这森罗塔不是玉京宫灵气汇聚之地吗?你却将萦歌的残魂关押在这里,你扪心自问,可还对得起掌门的称号?你也配做一个修仙之人,还妄想重回天界?”
她唇边带着冷笑,身后黑雾渐起。
清阙周身散发凛凛寒意,玄叶剑通体荧光流动,苍翠如松柏含露。“魔物……竟敢附体于惜月,还不速速退去?!”他断喝一声,自袖中卷出数道疾风,一时间四周空气扭转,凌然啸响。“颜惜月”只觉好似有千万重山岩迎面倒塌,当即倏然前冲,身后黑雾汇聚如爪,抓向清阙咽喉。
清阙身形陡转,玄叶剑流光横掠,将那黑雾之爪凌空斩断。然而黑雾散而复聚,竟如巨大的花瓣将清阙手臂包裹其中。但听一声清啸,幽暗中清阙衣袍骤然飘震,似有隐隐白光环绕其身。黑雾倏然退散,“颜惜月”双手间顿时幻化出两轮赤红圆环,其间阴火燃起,飞速击向清阙。
玄叶剑与阴火赤环死死相抗,那赤色流火环绕飞溅,瞬间沿着剑刃往上延伸。清阙手腕发力,玄叶剑呼啸飞出,在空中迅疾盘旋,猛然间寒光冲天,阴火哧哧响着飞散陨落。
“颜惜月”却趁机欺身而上,周身黑雾四起,无数触手朝着清阙卷去。他斜掠接剑回斩,寒光破空,触手为之分散,可就在黑雾弥漫之中,清阙只觉怀中一热,竟是“颜惜月”探手抵住了他的心口。
“师尊,你的心里是不是藏着我呀?”她嗤笑着,指尖轻轻划过。
清阙心脏紧缩,一瞬间血气上涌,周身剑气竟化为灼烈之息。“退下!”他扬眉怒叱,手中的玄叶剑本是碧绿莹然,却渐渐染上了暗红光影。
“颜惜月”盯着他的双眼,看到其间有火焰焚烧,不禁冷笑:“清阙,你早就种下心魔,还怎能成仙?”
“我本是仙,为何不能重返天界?!”他的眼里厉色暴涨,刹那间冰寒剑气与灼烈光华交织汇聚,化为咆哮的巨浪。“颜惜月”本已紧扣他不放,竟被这无可抵御的法力冲撞得形神震荡。
但听得一声尖叫,墨黑的影子自她体内倏然钻出,像幽灵般逃向前方。
眼见那团影子飞速钻向镇压妖魔元神之处,清阙袍袖一震疾掠上前,手掌翻转间灵气充溢,自半空中凝成碎冰流玉,刹那间已将那团黑影死死困住。
黑影剧烈颤动,变幻不定的形体骤然增长,旋转不止的灵气随之震颤,竟渐有崩裂之势。清阙眼中寒光一现,指掌间灵气愈浓,一寸寸将黑影凝结如冰。那黑影拼力挣扎,忽然间爆发出尖声厉笑:“清阙,今日我要让你这森罗塔彻底崩塌!以报魔君之仇!”
话音甫落,半空中冰破玉碎,那团黑影竟将困住它的灵气尽数震破。一时间塔内尖啸不绝,无数琉璃光瓶晃动不已,就连那困住残魂的灭神咒文亦亮起了刺目光芒。
清阙心知它有意要摧毁一切,一时间怒意上扬,手中玄叶剑陡然流注出血红光痕,挟带着炼狱般的灼烈。
一剑飞刺,赤焰奔腾。
黑影四周的魔气疯狂涌动,想要抵挡那剑气的侵袭。但在强大的灵力面前,魔气被生生撕开,那团黑影紧缩起来,哀号着飞溅出污浊脂液,溅在了清阙的身上。
寒意与灼热交织的玄叶剑在那雾气中飞速旋转,燃起了熊熊烈火,终将其彻底吞灭。
黑影在烈火中发出惨叫,奋力伸出诸多触手,还未卷住清阙的手臂,便被火焰烧灼成灰。
“你……心魔已盛,永远成不了仙!”
满怀怨恨的声音飘散在幽黑的世界。
周围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他沉重的呼吸。
素白长袍已被腐蚀出斑斑黑点,他就此脱下,扔进了尚未熄灭的烈火中。静默许久,他才转回身走到昏暗的角落,俯身将昏迷中的颜惜月拦腰抱起。
风寒雪止,层层阴云背后微露出了光亮。
距离洞宫山尚有数里,黑龙在云间渐渐放缓了前行速度。腓腓着急在他背上跳:“嗷嗷,怎么啦怎么啦?不是要去找主人吗?”
他俯瞰下界,山脉连绵,层林幽然,再往前去便是玉京宫所在之处。只是上一次为了带走颜惜月而不惜硬闯,在她师尊面前强行离开,而今虽心生怀疑,却又无法断定是清阙将颜惜月带回。
“我在想,如果清阙说惜月并不在玉京宫,那该怎样做。”
“嗷嗷,那就找呀!不在玉京宫,我们再去别的地方!”
黑龙冷冷道:“你觉得他会让我们进入玉京宫寻找吗?”
“嗷?”腓腓竖起耳朵,“那怎么办?”
他沉默片刻,身子升腾起来,又加速往前飞去。“小东西,上一次你在玉京宫里险些丧命,这回可别害怕!”
“只要能找回主人,腓腓什么都不怕!”
云雾生寒,天光渐明,不过须臾之间,苍翠秀拔的洞宫山群峰已近在下方。钟声飘荡,峰峦肃穆,巨大的黑龙从云端探出前爪,很快又隐蔽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