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美国,索夫昂小镇
夏日闷热,阴雨连绵
夜半时分,阿绣从梦中惊醒。
那从儿时起就缠绵了许久的噩梦,终于有了结局,她走到悬崖无路可逃,从漆黑的深渊中坠落下去,无尽的坠落下去
闷热又寂静的夜里,眼前的黑暗让她通身还残留着那种坠落的失重感,她下意识的双手护住高高隆起的小腹,深深的呼吸,勉强缓解心悸。
满身大汗,像从水里面被捞出来一样,被汗渍溻湿的睡衣紧紧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为了防止压迫胎儿,孕妇只能仰躺着睡觉,她吃力的动了动身子,想要换个姿势,小腿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啊-”
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咬着嘴唇吞下了差点出口的尖叫,挣扎着坐起身,却怎么也够不到自己的腿。
这一点点细微的响动,还是惊动了睡在地上的人。
“阿绣?”
房间的灯骤然亮起,梁瑾看清了阿绣的情形。
“又抽筋了?”
他二话不说,立马坐到床边,一手握住她的脚,一手按住她的膝盖,帮她拉直痉挛的小腿。
“好点没有?”
过了不知道多久,疼痛渐渐缓解,阿绣的牙齿慢慢松开嘴唇,缓缓的长舒的一口气,哑声道:
“好了。”
梁瑾松了手,他没有擡头,依旧盯着她浮肿变粗的腿,轻声道:
“爱德华夫人说你夜里常常抽筋,是因为缺钙,明天我去集市上买些猪骨回来熬汤。”
“嗯。”
阿绣低低应下。
许是因为颠沛流离,大悲大喜,自从有孕之后,阿绣的身子就一直很不好,妊娠反应特别严重。浑身浮肿,常常抽筋,她开始都默默独自忍耐着,直到两个月前起夜去洗漱间,起身时头晕目眩摔倒了,大出血,险些流产。
自那以后,梁瑾夜里就在她房间打起了地铺,方便照顾她。
此时此刻,两个人都略有狼狈,她半长不短的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他腮边冒出的潦草青须全然无心打理,两人对视一眼,相顾沉默。
暖光色的灯光照亮着异国他乡这间小小的院落,他们好像是被全世界抛弃的两座孤岛,彼此落寞的依偎着。
忽而阿绣的一声轻呼打破了沉默,梁瑾心中一紧:“怎么了?”
“孩子踢我。”
梁瑾呼吸微滞,手足无措:“那怎么办?”
“没有关系。”阿绣表情温柔了下来,“最近常常这样,有时夜里也会把我踢醒,力气真不小。”
“我有时见你白天听收音机里的音乐,是不是想要安抚他?”
“嗯,他很喜欢,每当这时候都乖乖的,我也常常这么哄他。”阿绣低头抚摸着肚子,轻声哼唱着: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轻柔的曲子在寂静的午夜响起,刹那间勾起了太多愁绪,许多回忆涌上心头,久久不散。
一曲罢了,又是沉默。
阿绣轻笑了笑:“梁大哥,你扶我去洗漱间好不好?”
于是梁瑾扶着她来到洗漱间,她进门,他在门外等她。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压抑至极的哭泣声。
梁瑾浑身一震,他想敲门而入,可擡手半晌,终究是蜷曲成拳,抵在了门与额头之间。
全身如脱力一般,缓缓的蹲了下来,双眼酸涩。
她触景伤情,想念着千里之外的人,他又何尝不是?倘若此时此刻,他照顾呵护着的是萧萧,是他们的孩子,该有多好……
这辈子究竟还能有这一天吗?
一扇门,两个孤苦的人,她在门里,他在门外。
一个月后,小镇医院。
古往今来,女人生子总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梁瑾听着产房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呼痛,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爱德华夫妇不得不一遍遍的安慰他,可他仍是揪心难耐。
他无措的蹲在门口,浑身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着。
他知道霍锦宁从前对阿绣有多么呵护备至,视如珍宝,他也知道她这怀胎十月是多么辛苦,多么委屈,可她什么也不提什么也不说。
她那样懂事,那样忍耐,那样让人心疼。
一切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时间一分一秒都是那样难挨。
终于,一声婴儿清凉的啼哭在耳边响起。
他茫然擡头看着医生护士推门而出,爱德华夫妇急忙向前询问,然后爱德华欣喜的用中文告诉他:
“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儿。”
他这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的冲进了产房。
阿绣产后只来得及看了孩子一眼,就昏迷了过去,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了。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输液,而梁瑾趴在她的床边。
她一动,他也醒了。
“阿绣?!”
阿绣虚弱的眨了眨眼,便见眼前的梁瑾脸色苍白,眼眶泛红,她轻笑了笑:
“梁大哥”
他忍不住俯身轻轻抱了抱她,“阿绣,你很坚强。”
阿绣只觉得满心酸涩,无声的点了点头,轻声问:
“孩子呢?”
梁瑾闻言急急忙忙将一边已经睡熟了新生婴儿抱过来,他不曾抱过孩子,小心翼翼,浑身僵硬,生怕弄疼他。
“是个男孩儿。”
“嗯。”
阿绣无力的擡起手,充满爱意的摸了摸他皱皱巴巴的小脸,哑声道:
“梁大哥,我想好了,给他取名叫念邦,心念的念,邦国的邦,你说好不好?”
梁瑾只觉眼眶一热,沉声道:
“好,让他记得,即便生在这山河破碎的年月,这重洋之外的土地,他永远都是中国人。”
十月,宜昌
秋风萧萧,江水滚滚
下午两点,日军飞机袭击宜昌,投下了大批硫磺弹,将大公路和四道巷子完全烧毁,停靠江边的几十条船也全部被炸,五百余人被炸死炸伤。
第一医院中充斥着源源不断被送来的伤员,断手断脚的,血肉模糊的,凄惨无比,为数不多的医生和护士来回奔波,却依然是杯水车薪。哭喊声,呻/吟声,哀嚎声,一时间医院里仿佛变成了人间地狱。
“医生!医生!”
又一个被炸得浑身是血的人被擡进办公室改成的急救室里,放到临时搭起来的铁架子床上,刚刚送走一个伤患的医生来不及喘口气,就又投入了忙碌中。
一边的护士帮着劝开围在旁边的家属:“麻烦让一让,我们要开始急救了你,你是霍二爷?!”
护士震惊的发现,这个将伤患一路背过来的男人竟是耀中公司的东家。不远处的码头每天都在刻不容缓的抢运物资,对于这个几乎以一己之力组织整个宜昌撤退的霍二爷,他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霍锦宁此时半身血污,形容狼狈,凌乱的发丝还在滴着血,他铁青着脸盯着床上的伤患,沉声问:
“医生,他怎么样?”
那个伤者被炸的胸部以上血肉模糊,半边脸都走了形,只不过还剩一口气吊着,俨然是救不过来了。
医生摘下被汗湿透的口罩,疲惫的摇了摇头:“对不起。”
霍锦宁的身子几不可查的颤了一下,他定定神,大步走到床边,低声唤道:
“霍吉”
方才日军轰炸之时,他正在码头货船上组织装运,一颗炮弹就落在了他的身边,霍吉一把推开了他。
霍吉勉强睁开被血模糊了眼睛,慢慢看清眼前的人,蠕动着双唇,想要说什么:“少爷”
“你床头那件裙子我会帮你在除夕夜烧掉。”霍锦宁顿了顿,“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的人,是银钏。”
这么多年,他不娶妻,不生子,年年除夕夜都去偷偷摸摸的烧一条花裙子,那是给他心里死去的妻子。
那个自幼跟在萧瑜身边,活泼可爱的小丫鬟,十六岁被萧子显强要了身子,第二天便投了井。
一转眼,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霍吉勉强扯了扯嘴角,眼中露出欣慰之意,他猛烈的咳了几下,吐出大口的血沫和破碎的脏器,断断续续道:
“少爷,我霍祥的事,对不起求、求您”
霍锦宁明白他的意图,沉默了片刻,颔首允诺了他:“霍祥的家眷我会照料。”
“那、那就好少爷,霍吉不能再伺候您了霍,霍吉不后悔跟您一辈子,要、要是有下辈子霍吉还在您身边伺候”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消失无声,呼吸也停止了。
霍锦宁僵硬的伸出手,替他合上了双眼。
这个跟在他身边三十余年的人,就这么去了。
当年祖父把他们兄弟二人指给他身边伺候着,取得是吉祥之意,大俗大雅,而今,吉祥都不在了。
“二爷,你也快去包扎吧。”身后跟来的随从不忍道:“这边我们来料理。”
一道门之隔的外面,忙碌的喧嚣还在继续,被腾出来的院长办公室里终于让人能稍得片刻安静。
护士取过干净的绷带想为霍锦宁处理伤口,却被他拒绝了。
“你先出去吧。”
护士看着他肩上流血不止的伤口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不敢拂逆,轻手轻脚的退出去了。
霍锦宁缓缓仰头靠坐在椅背上,单手复住双眼,浑身轻轻颤抖着,满心满眼铺天盖地的疲惫。
武汉围城数月,沦陷已成定局,武汉一破,三百里外的宜昌顿时暴露在了第一线。大量的工厂设备和内迁物资滞留在此,未免落入敌手,国府下令耀中公司所有船只一律开到江中心凿沉,用以封锁江面,阻拦日军军舰。
霍锦宁断然拒绝。
抗日绝非一朝一夕,长久的战争还需要后方的工业作为保障,此举无异于自断前路,自毁长城。
而拒绝的代价便是,签下生死令状,务必在长江枯水期之前,将所有人和货运入四川。
此时此刻,距离枯水期还有不到四十天。
四十天,一百五十万人,一百万吨货,除非有奇迹发生。
而这个奇迹,他们正在马不停蹄,通宵达旦的创造。
他四处奔波与各方联络,每天都在码头亲自部署监工。从宜昌至重庆航程近千公里,险滩无数,日机每天都在轰炸,船队每天都有伤亡的消息传来,公司每天都有职员献出生命。
放眼中华大地,半个国家都已落入敌手,东北被占,华北失陷,首都被屠,华中危在旦夕。江山埋骨,生灵涂炭,一寸山河一寸血,这样苦难的日子究竟还要煎熬多久?
他年少时眼见国家孱弱,内忧外患,立志救国救民。他上学堂,渡重洋,办公司,兴实业,建铁路,买轮船,支持革命,劳碌半生。
到头来,他的家分崩离析,他的国焦土成灰,他心爱的姑娘远隔天涯海角不得相见。
这一刻,他只觉前所未有的挫败和彷徨。
他的前路在哪里?中华民族的前路究竟在哪里?
有人破门而入,焦急的唤道:
“二爷,七十家船厂的厂长已经聚齐在交通部了,都在等您去开会!”
霍锦宁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放下覆在眼上的手,通红的双目中已是一片坚定。
哪怕前路渺茫,哪怕粉身碎骨,就算中华民族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我等仍慨然赴死,与国共亡。
他站起身,沉声道:
“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1.1936年,霍祥遭刑讯逼供,伤重不治而亡,1938年,霍吉死于日军轰炸
吉祥二字,大俗大雅,如今都不在了
2.宜昌大撤退,1938年,地处长江三峡的湖北宜昌,由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指挥船队,冒着日军的炮火和飞机轰炸,抢运战时物资和人员到四川,从而保存了中国民族工业的命脉,对日后抗日后方的基础建设产生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是中国抗战史上的奇迹。
3.下章久违的二小姐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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