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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余得许多情 正文 第122章

所属书籍: 一生余得许多情

    1938年

    三月,晃县

    春寒料峭,天色/欲晚。

    湘黔交界处的这个小城镇本是偏远闭塞之地,这段日子却涌入了无数异乡生客。北方战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大批逃难的人群随波逐流向大后方转移,如同苦难的潮水般漫延在中国大地。男女老幼,贩夫走卒,他们当中有农民,有商人,有乞丐,还有学者。

    “妈妈,妈妈你喝水!”

    风尘仆仆的一家三口辗转来到此地,却没有找到投宿的旅店,眼看天色将暗,不得已将铺盖摊在地上,坐在街边歇脚。

    男孩懂事的把水壶捧给一直咳嗽不停的母亲,替她拍了拍后背,“妈妈,您好点了没有?”

    王渝摸了摸儿子的头,虚弱的笑了笑,“明昭乖。”

    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谢玄康裹紧妻子颈上的围巾,将王渝和谢明昭都拦在怀里,用自己的身躯替他们抵挡风寒。

    谢明昭的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他拽了拽父亲的衣角,小声说:“爸爸,我饿了。”

    谢玄康安慰道:“再坚持一下,一会儿我们去下一条街上找一找,看有没有旅店有空闲的房间。再过几天,等到了昆明,我们就能找到医生给你妈妈看病了。”

    七七事变以后,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为躲避日军轰炸,集体南迁,在长沙三校合并组成临时大学。今年年初,临时大学决定继续迁往大后方,数千名师生长途跋涉奔向昆明。

    谢玄康夫妇也是其中一员,北平沦陷以前,他们本来在山西五台山发现了中国最古老的木结构建筑大佛光寺,来不及深入研究就被迫中断野外调查工作,带着儿子谢明昭辗转来到云南。途中王渝肺病发作,缺医少药,滞留在此地。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耳边突然飘来一阵隐隐约约的乐声。

    “妈妈,你听见了没有?”谢明昭好奇的问:“有音乐!”

    王渝慢慢坐直身子,侧耳倾听了片刻,不确定道:“是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诧异。

    这样偏僻闭塞的小镇,是谁在拉着这首优美古典的音乐?

    如同是干涸荒芜的沙漠中一汪透彻的清泉,滋润着他们疲惫焦虑的心田,给这仓皇狼狈的旅途注入了一丝温暖的诗意。

    谢玄康拉着儿子,扶着妻子,一家人不由自主的顺着琴声寻去。

    那是一家隐藏在民宅深巷中的一家小小饭馆,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亮着一盏昏暗的灯。

    三口人走进饭馆,穿过一楼喧闹嘈杂的人群,沿着破旧的木质楼梯拾阶而上,终于找到了这美妙音乐的缔造者。

    那是一群年轻的学生,穿着笔挺的军校制服,正中间那个子最高的少年站在当中,闭上眼睛投入的拉着手中的小提琴,其他人在他身边围聚在一起谈天说笑。

    在这偏远的小镇,在这简陋的小店,在这人们行色匆匆狼狈流浪的年代,这群年轻人还青涩的脸上洋溢着的快乐笑容,是那样的罕见,那样的令人着迷。

    王渝痴痴的望着,一时忘记自己的困境,只沉浸在这优美的音乐,与这轻松欢快的氛围里。

    倏尔天旋地转,她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妈妈——”

    “小渝——”

    骚乱惊动了那群年轻人,他们纷纷过来帮忙,那个拉琴的少年放下小提琴,上前一步冲了过来。

    “夫人,您醒一醒!”

    他见王渝脸色惨白,身体发烫,不禁对谢玄康道:“先生,您夫人是不是生病了?她在发烧。”

    另一人急忙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医馆,我带你们去!”

    谢玄康早就心急如焚,此时闻言大喜过望:“好好!谢谢你们!”

    少年一把将王渝打横抱起,冲他微微一笑,蜜色的健康皮肤,洁白的牙齿,好似夏日千阳般灿烂,

    “快走吧!”

    在几个年轻人的帮助下,他们终于来到一家破旧的传统医馆。

    王渝躺在床上,胡子花白的老大夫为她诊脉。

    “妈妈”谢明昭担心的趴在床边,眼里含泪,“爸爸,妈妈没事吧?”

    “乖,妈妈只是太累了,让妈妈休息一下。”

    那个拉琴的少年看着男孩如此懂事,不禁笑了笑,蹲下身和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可是小男子汉,以后还要保护好妈妈呢,不能再哭鼻子了。”

    谢明昭抹了抹眼泪,点头道:“明昭不哭,明昭是小男子汉,明昭以后要保护妈妈!”

    “真乖!”少年摸了摸他的头,复擡头对谢玄康道:“你们是刚来这里吧?可有落脚的旅店?”

    谢玄康叹了口气:“还没有找到。”

    少年和身边同伴商量了几句,便道:“不如稍后随我们去投宿的地方挤一挤吧,看夫人的病情恐怕要休养上一段时日了。”

    “这怎么好意思,实在是太麻烦了。”

    “没有关系,出门在外,万般不易,总要互相帮衬。”

    谢玄康感激道:“小兄弟,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如果不是遇见了你们,我们夫妇两个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我见你们身着军装,不知是哪个军校的学生?”

    “我们是中央航校的。”

    “鄙人姓谢,谢玄康,这位是我妻子王渝,我们是原清华大学的老师。”

    “我知道,我见过您和夫人的照片。”少年一笑,半是欣喜,半是怅然,“我叫萧珏,是萧瑜的弟弟。”

    全面抗战以后,中央航校迁至云南,萧珏随队途径此地,不曾想在这边城的小饭馆里意外遇见了姐姐姐夫的昔日故友。

    因缘际会,千回百转。

    谢玄康一愣,内心波澜起伏,想起几位故友的近况,不禁湿润了眼眶。

    他揽住萧珏,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哽咽:

    “好!好!为国效力,你是好样的!”

    眼前高大的少年,意气风发,就这样舍生忘死,义无反顾的投身空军的队列。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多年以前,志同道合、满腔豪情的朋友和自己。

    奈何战火连天,山河破碎,昔日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倜傥少年,如今老的老,死的死,那年那月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五月,昆明

    微风习习,春花灿烂。

    这清新明媚的乡间景致,为战乱中流浪异乡的人们带来了短暂的阳光。即便生活支离破碎,曾经的富足安逸一去不回,面对飞涨的物价和艰苦的条件,总有人苦中作乐,在生死以外,坚持着茕茕风骨。

    王渝在晃县养病半月有余,一家三口再次踏上了行程,及至昆明,安家于郊外村舍。长沙临时大学迁到此地,组成了西南联大,各大学研究院包括营造学会也都搬迁到此,夫妇俩陆续与北平好友汇合,做了左邻右舍。

    曾经脏乱破旧的小院被精心打理的干净素雅,木质餐桌铺上了简单的粗布,手捏的陶土罐子中插满了鲜艳的野花。

    谢玄康拿着地图与几位营造学会的同僚研究着西南地区的地形地貌,徐鹤教授闲来无事自打节拍清唱起了一曲《林冲夜奔》,几位史语学者为了古书上一字之意争论不休。

    新的谢家小院简陋拮据,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曾经在清华园中每个周末的好友聚会还在继续。

    “妈妈——”

    谢明昭和几个新认识的小伙伴满头大汗从门外跑了进来,正遇上王渝从厨房端出了做好的饭菜,他一下子笑了开来。在他眼里,妈妈能将破旧的房间变得温馨可爱,将粗糙的食材变着样做得美味可口,好像有魔法一样。

    “慢一点,小心摔倒。”王渝放下盘子,嗔怪道。

    “妈妈,萧叔叔他们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萧珏和几个同学走进了院子,笑道:

    “抱歉,学校训练加课,我们来晚了。”

    众人纷纷欢迎,招呼着这群少年人坐下来。

    自从晃县一遇,患难之中,谢家夫妇与这几个年轻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到达昆明之后,每逢航校轮休,他们都要来到谢家做客,久而久之,谢家小院就成了这群背井离乡的少年们第二个温馨的家。

    席间,谢玄康宣布了已基本筹备妥当的的西南考古计划,

    “我们这群‘泥瓦匠’,算是须臾也不能和风吹雨打的老房子分开了。”谢玄康开玩笑道:“命运的安排总有道理,既然战争让我们流浪到了从未涉足的西南,我们便打算顺势进行一次古建筑考察。”

    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月,要想在这样偏远落后的山区进行考察调研,个中艰苦难以想象。

    然而文明是一个民族薪火相传的根基,战争虽然还在继续,但研究事业不能停摆。

    北平营造学会还在进行中的全部工作已经被迫中止,他们将所有的调查成果、测绘图纸、照片底片,小心翼翼的保存在天津英租界外国银行的地下保险库。这是雪中萌芽的中国传统建筑学研究的命脉,一切静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成为普罗米修斯的火种,再次照亮世间。

    众人知他深意,因为他们都在做着同样的挣扎和努力,故而没有相劝,只是报以祝愿与叮嘱。

    萧珏沉默了片刻,不禁问道:“谢大哥何时启程?”

    “预计下个月动身。”

    “那还来得及。”

    萧珏与同学相视一笑,对谢玄康与王渝道:“其实我们这次来,是想拜托梁大哥和王渝姐一件事的。下个礼拜是我们七期飞行员的毕业典礼,他们几个人的家都在敌占区,而我姐姐姐夫恐怕也不能前来,所以我们想邀请谢大哥和王渝姐作为名誉家长参加我们的毕业典礼。”

    谢玄康微愣,而后勉强笑道:“好,这是好事,我们很荣幸有这个机会参加。”

    王渝张口想说什么,却是哽咽无言,悄悄抹去眼角泪水。

    桌上众人都是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一年半的航校学习结束了,他们即将飞上蓝天,直面无情的战火。

    空军飞行员战斗牺牲之惨烈,人尽皆知。

    全面抗战之初,国内仅有几百架飞机,优秀的飞行员也寥寥无几,飞机被打下一架就少一架,而每个飞行员更是要穷尽数年才能培养出来。

    淞沪会战参战八十架,战后仅剩不到十架,有飞行员战机被击落,跳伞误入日军军营,奋起反抗,大呼“中国空军没有俘虏”后,用最后一颗子弹自尽;二一八空战,伤损飞机十架,牺牲优秀飞行员五名,至此王牌飞行员中“四大金刚”全部陨落;四二九空战,被击落飞机十二架,牺牲飞行员五人,有飞行员在被敌包围,飞机多处受伤情况下,向敌机猛冲过去,同归于尽。

    这些优秀的飞行员,他们家世良好,受过高等教育,正值青春年少,就早早的把生命献给了祖国。

    萧珏一笑,蜜色的脸庞,露出洁白的牙。少年人的笑容永远这样阳光灿烂,不是天真无忧,不是不知艰险,正是因为知道结局,所以才更坚定的走下去。

    “不必担心。”他低声念着昔日笕桥航校门前的校训:“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国难当头,这是我们青春年华最好的献祭。

    谢玄康红了眼眶,他举起酒杯:“我堂兄堂弟俱死在日军轰炸之下,在座诸位也都是被日寇铁骑逼得流离到此,如今他们即将踏上保家卫国,报仇雪恨的征途,让我们敬这些战士一杯!”

    豪言壮志,觥筹交错,人人心中激荡着家国热忱,不知是谁轻声开始哼唱着:

    “凌云御风去/报国把志伸/遨游昆仑上空/俯瞰太平洋滨”

    起先是一人,而后便有相和,后来所有人都在大声唱到:

    “看五岳三江雄关要塞/美丽的锦绣河山/辉映著无敌机群/缅怀先烈莫辜负创业艰辛/发扬光大尤赖我空军军人”

    谢明昭好奇的看着满桌叔叔伯伯都泪流满面唱着歌,他小心翼翼的拉了拉王渝的衣角:

    “妈妈,他们在哭什么?”

    王渝擦了擦眼泪,抱起谢明昭来到窗边,

    “明昭,看见了吗?”

    窗外阳光异常明媚,天空一碧如洗,云朵惬意的飘动,不曾经历战火洗礼的山河是那样温柔美丽。

    “这一片天空啊,我们一寸也不能让。”

    作者有话要说:1.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是中国抗日战争开始后高校内迁设于昆明的一所综合性大学。1937年11月1日,由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在长沙组建成立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在长沙开学。由于长沙连遭日机轰炸,1938年2月中旬,经教育部批准,长沙临时大学分三路西迁昆明。1938年4月,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从1937年8月到1946年7月31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停止办学,西南联大前后共存在了8年零11个月,“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保存了抗战时期的重要科研力量,培养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优秀人才,为中国和世界的发展进步作出了杰出贡献。

    西南联大的教学环境极其艰苦,经常遭遇日军轰炸,然而在那些最艰难的岁月里,薪火传承从未断绝,可以说培养了那个年代中国各行各业最顶尖的一批专家学者,包括后来的杨振宁、邓稼先等人。

    2.空军四大金刚,又称四大天王,为高志航、刘粹刚、李桂丹、乐以琴四人,是空军中战功最过卓越的四人,截止1938年,四人已经全部壮烈牺牲。

    3.文中众人所唱是空军军歌

    4.接下来八年抗战这段艰苦岁月时间线会快进

    5.下章久违的二少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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