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北平城里繁华一时的戏院,而今萧条冷寂,门上硕大的封条令人胆战心惊,过路的人们纷纷退避三舍,唯恐扯上瓜葛。
萧瑜脸色泛白的站在戏楼门前,擡头眯起眼睛,迎着冬日的阳光看着牌匾上那“吉祥”两个字。
从她名下转给廖季生的店铺商户这是最后一处了,也没能逃脱掉,满城十几家货行,二十几家酒楼戏院,但凡和廖家沾上一点关系的统统被查封。
廖家大院人去楼空,一家上下统统都被抓进班房,下大狱了。
一个礼拜以前,全城戒严,大规模搜查隐藏在北平的地下人士,约有两百多人被杀被捕,红色北方局几乎全军覆没。
萧瑜勉强动了动站麻的双脚,转身离开。
既然还没有最坏的消息流传出来,那一切就还有挽救的余地,北平市警察局的现任负责人吕局长是从南京调任过去的,她在各种场合见过几面,以她的面子她不敢说救得出人,保住一命大抵却还是没有问题的。这几天里,在狱中究竟会发生什么她根本不敢想象
她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碧云天重伤昏迷,她萧瑜苦守在医院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他廖季生为什么不来找她?!
“等一等,二小姐你不能进去!”
“二小姐,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不顾警卫的阻拦,萧瑜径自闯到了最里间的局长办公室,直接推门而入,似笑非笑道:
“吕局长好大的架子,左等右等也不露面,非要我学刘备三顾茅庐不成?”
吕局长惯常颐指气使,拿下巴看人,此刻一见到萧瑜却连忙起身恭迎,笑容颇有些讪讪:
“二小姐,您怎么进来了?”
本以为门外的警卫能替他挡上一时半刻,没想到这位无法无天的主直接闯进来了。
“怎么?出了南京到了北平,这里成了你吕国勋的地界,就变成了我萧瑜求你是不是?”
萧瑜施施然坐到了他对面的沙发上,慢条斯理道:“当初谁为了他小舅子的婚事,巴巴让妹妹陪我玩了一个月的桥牌,求我给牵线搭桥来着?”
“诶呦喂,二小姐,您可别揶揄我了。最近我确实不见外客,这不是针对谁,您也知道,现在北平城里不是风口浪尖嘛,我们现在做起事来,背后也有八十个枪口瞄准着,谁敢出半点纰漏。”
吕局长略有抱怨道。
萧瑜嗤笑了一声:“不就是抓几个乱党吗?你当我不知道你们为了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欺上瞒下的那些招数?捞甜头宰肥羊,做事要适可而止,别惹了不该惹的人。”
捉财神,杀大户,多么熟悉的手段。江山易主,改朝换代都多少年了,舞台上演的怎么还是这一幕又一幕的荒诞闹剧?昔日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今天究竟算什么?
吕局长心里一提溜,就知道这主在这当口找上他一准是为了这事,不禁分外无奈:
“二小姐,您既然知道我们这都是上头交代下来的任务,就行行好别为难我们了。这回抓的都是大鱼,个个在通缉名单上,一个也不能少。”
“哪里来的名单?阎王爷的生死簿不成?”
萧瑜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道:“还是说有鱼从网里主动钻出来,被你们捡个正着?”
一下子抓捕处决的这么多人,绝不是偶然之举,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围捕,十有八九是对方阵营里出了叛徒。
吕局长噤若寒蝉,“这我可不敢瞎说。”
“但我已经猜到了。”
吕局长顿时满脸挫败,长叹一声:“二小姐,我就直说了吧,如今北平城里做主的,是上面来的一位长官,我们不过都是底下打杂跑腿的,委实说不上话。”
“长官?”萧瑜皱眉,“哪个长官?”
只要是南京沾边带故的,她总是能寻到门路,不怕救不出人。
此时忽而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我。”
萧瑜回头,只见门外缓缓走进一人,黄绿军装,黑色斗篷,更衬得脸色病态般的惨白,露出的三颗梅花领章分外引人注目,年岁不深,竟已是上校军衔。
这人实在多年未见,萧瑜险些没有认出来他,眯起眼睛凝视几秒,才缓缓叫出了他的名字:
“闫国民。”
两人当年同是广州军校三期生,毕业之后各奔东西。虽无联系,但闫国民的近况,萧瑜一直有所耳闻。北伐以后,他在党务调查科工作,如今调查科升格为处,他也晋升为了副处长,手段很辣,办事得力,深得上头器重。
“我道是哪路大罗金仙下凡?原来是你。”萧瑜淡淡一笑,“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闫国明依旧是那副丧气厌世的模样,昔日同窗久别重逢,面上也是不冷不热:“你我本来就无甚交情,不必虚情假意的寒暄。”
萧瑜脸色一沉。
吕局长见情况不好,急忙赔笑道:“既然二位是故交,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我先走一步,你们慢聊,慢聊”
吕国勋走后,屋中二人相对,空气一时寂静得尴尬。
闫国明径自解下披风挂在衣架上,转身坐到了办公桌前,一举一动还是军人的干净利落,端正俨然。
反观萧瑜却是懒懒散散陷在沙发之中,二郎腿高高翘起,晃晃悠悠,好不风流随意。
“好歹当年也是一个战壕里滚过的同窗,我今儿个也没落魄街头,你何必摆那么大架子?”
闫国民面无表情:“我是按规矩办事,如今北平城警察局由党务调查处全权接管,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党务调查处杀人放火,臭名昭著,居然自称按规矩办事?这是萧瑜今年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
她轻嗤了一声,坐直了身子:“好吧,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你这次大招旗鼓的在城里抓了那么多人,想必功劳不小,你吃干抹净我不拦你,但有些小鱼小虾,还希望请你能高擡贵手。”
闫国民双眼一眯,冷声问道:“你来找我要谁?”
“南北货行廖三爷,廖季生。”
闫国民一顿,似乎面色稍缓,但仍是拒绝:
“不行。”
萧瑜不想他如此不留情面,隐忍着怒气,试图说情:“他不过一介商人,翻不起多大风浪,家财充公也好,入狱收监也好,只望你能留他一命。”
“不行。”
“为什么?”
“他违法犯纪,不得轻饶。”
“哪一门法?”
“委员长亲自颁发的《封锁匪区管理条例》,任何人不得与匪区通商互易,凡是胆敢向匪区运输、囤积、购买、贩卖军需用品和医药用品之人,严惩不贷!”
闫国民表情漠然,“通敌叛党,罪无可恕,这是委员长的命令,我不能违背。”
“这么说,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通融了?”
“不能。”
闫国民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不冷不热的笑了笑:“你们这些小姐少爷平日里骄奢淫逸横行无忌,须知这里不是你的大上海。看在你我昔日同窗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如今赤匪是委员长心腹大患,不要和这些人走得太近,免得引火烧身。”
“我引什么火,烧什么身?”
“你再为乱党来求情徇私,我就只能怀疑你对党国的忠诚了。”
“呵,闫上校真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萧瑜怒极反笑:“北平城里人人尽知我和廖三哥是青梅竹马交情匪浅,当年大革命时我是广州陆军军校长洲三期女子队队员,魏若英华永泰是我的教官,陈胜男沈霞是我的同学,我是不是也有通敌叛党之嫌?你是不是要抓我去拷问?用不用请我小姨姨夫亲自去你调查处的大狱里来保释我?!”
闫国民丝毫不为所动:“当年在广州的时候,你就和那些人走的很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萧瑜,别让我抓到你的把柄。”
“闫国民,你别太过分!”
萧瑜拍案而起,指着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他擡手制止。
只见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块怀表,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嘴角隐隐露出一丝诡异的弧度:
“好了,一切到此为止,你可以走了。”
萧瑜一愣,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闫国民合上怀表,擡头看向她,轻描淡写道:“就在刚刚,临时特别法庭已经对第三批涉嫌通匪的罪犯进行了审判,现在应该已经在执行刑罚了。”
“什么刑罚?”
闫国民冷冷一笑,
“枪决,立即执行。”
“你!”
萧瑜猛地起身死死的盯着他,忽而转身,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办公室——
萧瑜这一辈子从未开车这样快过,她脚踩油门到底,紧握方向盘的手滑得能滴出水来,可她一刻也不敢松手去擦,双目死死的盯着眼前的道路,几乎失去了聚焦,耳边砰砰砰全是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她一遍遍的祈求着上苍,等一等她,一定要等一等她!
刑场隐约出现在前方,她心中再次燃起微弱的希望,又是一脚油门踩了下去,车子风驰电掣冲到了跟前,一个急刹车甩尾停下。
萧瑜打开车门跑了下去,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向那群端着枪杆,待命行刑士兵的方向冲去。
“等一下!住手!”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
“什么人?拦住她!”
四周不知是谁冲上来将她擒住,她想掏枪,却被人一脚踢在手腕,那只史密斯威森短杆左轮顿时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七八个人将她按到在地,数只枪口对准着她,她视若无睹,拼命的挣扎,拼命的喊道:
“三哥!三哥!”
那一排跪在地上等待行刑的囚犯中,最边上那个人似乎身子颤了颤,缓缓转过头来。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他们能清楚看见彼此的面孔。
“举枪——”
曾几何时,鲜衣怒马,他教她骑马打枪,他带她打架逃课,他领她喝花酒抢头牌。
“上膛——”
他半是玩笑要散尽妻妾娶她过门,他听闻她考军校连夜写信骂她担心她,他儿女成双巴巴等着要跟她定儿女亲家。
“瞄准——”
他说,等天下太平了,他们定要喝个酣畅淋漓,不醉不归。
“射击——”
最后的时刻,廖季生冲萧瑜微微一笑,那张血污模糊的脸上,充满坚定和坦然,他仰头高呼:
“革命万岁!”
砰——
一朵血花绽放在这凄凄冬日,皑皑白雪上喷溅丝丝缕缕的殷红。
“三哥——”
歇斯底里的嘶吼久久回荡在这荒山野地,惊起鸦雀无数,它们仓皇振翅高飞,争先恐后逃离而去,转瞬不见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1.1936年,廖三哥被捕牺牲
2.党务调查科,1928年成立,1935年升格为处,1937年并入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一处,成立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也就是传说中的中/统
3.二小姐和闫国民这仇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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