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哒——磕哒——
德式军靴的硬质鞋底敲击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晰而急促,分外富有节奏感。
萧瑜披着深色军装大衣,脸色苍白,一身寒意,穿过医院忙碌的医生与护士,径直向危重病房走去。
一进门就看见了病床上躺着那人,他口鼻插着呼吸器,脑袋缠满了纱布,右手和左腿吊着石膏,死气沉沉,昏迷不醒,如同一个破布娃娃,没有半丝生机。
萧瑜瞳孔皱缩,呼吸微窒,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如今北平城里早就传得有鼻子有眼,沸沸扬扬,她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真亲眼看到了这一刻,心脏还是忍不住抽疼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梁瑾从孙府后门被擡出来的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狼狈不堪,通身没有一处完好。但彼时与此时的心境却又是那样不同了,大大不同的。
守在病床前的小六子本就哭得双眼红肿,一看萧瑜来了,又开始泪眼朦胧,哽咽道:
“小姐,小姐您终于来了——”
萧瑜勉强挤出几个字:“怎么回事?”
“爷那天演出结束回家,谁成想咱们的车子被人动了手脚,一开门汽车就爆炸了。爷福大命大,抢救了一天一夜,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可周爷他,他送到医院时就已经咽气了”
萧瑜下意识的狠狠一闭眼,冷声问道:“谁干的?”
“小、小的也不知道”
不用小六子回答,她心里已经是有答案了。
是逼他去新京演出的人,是被他的新戏刺激到的人,是恨他当众摔了面子的人,是日本人!
她转过身去,一拳狠狠的砸在墙上。
良久,有几道鲜红的血痕,在雪白的墙上缓缓的流了下来
半个月后
北平城的冬天来得总是那样早,将将十一月初已是天寒地冻,下了好几场大雪,满城银装素裹。
这座百年王城,从北京到北平,不过也就是几年的光景,整座城市就显露出了不可抑制的颓唐之态。日渐崩坏的城墙古迹,老旧褪色的牌楼街道,永远宠辱不惊的懒散市民,还有城中堂而皇之进进出出的日本宪兵,只有大雪漫盖之时,才能稍稍还其一片宁静,暂且粉饰太平。
清晨,萧瑜照例来到协和医院,病房里小六子刚刚给梁瑾擦过身子,端了盆水出门。
“医生来查过房了?”
“是的,小姐。”
“他说什么了没有?”
小六子沉默的摇了摇头。
于是萧瑜也沉默了。
她搬了把椅子坐在病床前,无声的望着躺在床上的梁瑾。
他身上的外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呼吸器拆掉了,手臂上骨折打的石膏也拆掉了,就这样平静安稳的躺在床上,无知无觉,忽略滴答滴答的输液管,好像就只是一场午后酣眠,随时可以醒来。
而这个随时,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辈子。
梁瑾的命等同是周光伟用自己的命换下来的,爆炸的瞬间,他被周光伟扑倒在地,护住了要害。
他周身伤的最重的是腿,医生说他的腿能保住已实属万幸,日后行走站立是一定会受到影响,但究竟损伤到什么地步,能康复到什么地步,一切要等他醒过来后才能确定。
可是,手术结束已经小半个月了,梁瑾至今还没有苏醒。
他的头部遭受到剧烈撞击,可能造成淤血,西洋医学发展到今日地步,对人类脑部的研究仍然处于大片空白之中,能用的治疗手段几乎都用尽了,余下的,就只剩束手无措的等待。
李兆兰伤心欲绝一蹶不振,周光伟的后事由萧瑜一手操办,外面铺天盖地记者,前仆后继的票友被萧瑜统统挡住。梁瑾躺了半个月,她就在医院里守了半个月。
在这寂静的病房里,曾经在台上一举手一投足,那样万众瞩目,鲜活生气的人,一转眼就这样死气沉沉躺在这里,叫人生出茫然的不真实感来。
她坐在床边,看着他黯淡眉目,轻笑道:
“你瞧瞧你,我才几天没顾得上你,你就搞出这么多事来,一会儿成了汉奸,一会儿成了英雄,一会儿被暗杀,一会儿又遇爆炸,就这样还跟我赌气躺在这儿不醒来?医生说再不醒来你要变成瘸子了,我看名满天下的云老板坐在轮椅上唱戏,谁还愿意给面子捧场?”
顿了顿,没有回应,她低声道:
“好吧,我捧场。”
“你说说你,当初是怎么同我讲的?说什么也不求,怎么赶也不走,可哪一次我不过多说两句硬话,你就直接甩脸走了,一点也不给我台阶下。你明明知道,萧二小姐脾气大好面子,你还指望我同你低头认错吗?”
空气中又是一片死寂,过了许久许久,她妥协道:
“好吧,是我的错。”
是她的错,从头到尾,都是她的错。
所以,快点醒过来吧。
她似乎再也忍受不住这股子死寂一般,猛然起身,大步走出病房,一口气跑下楼。
室外寒风彻骨,她站在墙角,从兜里掏出烟火,颤抖的点上,猛地吸了好几大口。
尼古丁的阴霾混合凛冽的寒风灌入肺腔,心中那无以名状的疼痛似乎才终于缓解了一些。她抑制不住的大声咳嗽,咳得好一阵撕心裂肺,而后脱力一般倚在冰冷的墙上,仰头闭目。
不该是这样的,所有的事都不该是这样的。
好像过了几分钟,又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远。
萧瑜勉强打起精神睁开眼,胡乱在墙上碾灭了半截烟蒂,踉跄着往回走去。
她来到了梁瑾主治医生的办公室。
“医生,碧云天的病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主治医生是位儒雅的中年人,他正在伏案写字,闻言擡起头来,正了正眼镜,看清来人,有些惋惜道:
“萧小姐,我说过,目前院内设备有限,无法确定云先生脑内淤血的具体情况,药物的作用十分有限,他可能明天就回醒来,也可能”
“我不想听这种话。”
萧瑜双手撑在桌子上,定定的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想知道,此时此刻,究竟还有什么能做?什么药?什么设备?这个世界上的哪个角落的什么专家?”
医生张口欲言,却见她满眼鲜红的血丝,
“除了等待,除了等待!”
“好吧。”医生叹了口气,“也许,你可以试着将他送到国外治疗。”
萧瑜一愣,随即问道:“哪里?”
“加州斯坦福医院,那里有世界上成立最早、最大的脑外科机构,汇聚了全球各地脑科研究的知名医生和学者,我曾经的博导师就在那里工作,也许你可以试一试。”
美国,加利福尼亚?
萧瑜走出医生办公室后,脑海中反复思量着。
若是即刻准备动身,美国有谁可以联络?聆姨在那边是有很多朋友的,应该也有医学界的相关人士,她向聆姨知会一声即可,要尽快发一封电报给霍锦宁,之前他就致电询问过梁瑾的伤情,这一路上还要安排医护人士随行照料
萧瑜心不在焉的穿过医院大厅,却骤然被纷乱的人群挤到了一边去。
这医院大厅素来是世情百态,兵荒马乱,看病的,探病的,急诊的,可今日却显得格外反常。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群黑衣人拦住了出入的人们,一个浑身是血的伤者蒙着头躺在架子上,被人匆匆擡进了急救室,医生护士被火急火燎的叫了去。围观群众但凡想要多停留一刻多看一眼,都被黑衣人厉声喝止,统统赶走了。
萧瑜站在人群之中,冷眼看到了这一幕,若有所思。
待回去之后,她叫来霍祥到跟前,一边写字一边吩咐他道:
“你去发两份电报,一份给你家少爷,一份给南京,内容待会儿我给你。给美国驻华领事馆的乔治先生打电话,拜托他帮我们联系一下加州斯坦福医院,询问梁瑾目前这种情况是否有治疗的方法,对了,主治医生已经出具详细诊断结果了,你去三楼取一下,然后”
萧瑜一刻不停的吩咐了一长串事,霍祥忙不叠地的记着,越听越奇怪,忍不住问:
“小姐,您这是想要带云老板去美国治病?”
萧瑜笔下一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冷冷道:
“如有必要。”
顿了顿,她又想起什么,问道:
“最近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段时间她焦心于梁瑾的病情,根本无心其他,今天在医院大厅里看到的那一幕让她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小姐,最近城里确实不太平,咱们没怎么出去都不知道,外面大张旗鼓的抓了很多人,闹得人心惶惶的。”
“有没有说抓的是什么人?是‘反日分子’还是示威的学生?”
“都不是,抓人的不是宪兵队。”霍祥压低声音道,“被抓的人罪名都是通匪叛党,是‘那个党’的人。”
这几年纵有日本盘踞东北四省虎视眈眈,国府的政策仍旧是“攘外必先安内”,两党地上战场一路从曾经的苏区蔓延到如今陕北延安,而地下战场也从逐渐转移,听闻原先上海的中央局一部分转移到了陕北,而另一部分转移到了天津北平成立了北方局。
纵使杀一儆百,也不该如此大的阵势,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而今天送到医院的那个人,也一定是个大人物。
萧瑜心中一沉,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但愿不是她想的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1.云老板其实昏迷中是能听见动静的,如果二小姐知道他能听见,这些话恐怕这辈子也说不出口罢
哔——您的情话余额不足,请尽快苏醒!
云老板:我不!我还要多听萧萧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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