汛情当前,小红山官邸的施工自然备受瞩目,初冬时节,迫于舆论压迫,工程再一次停工了。
这回萧瑜索性不想再陪着康雅聆折腾,找个借口便回上海了。
连日里与法国设计师几次沟通,那一口古怪的英语让萧瑜备受折磨,本以为回到小雅轩能得几分清净,没想到进门便见客厅里坐了一屋子人,觥筹交错,聊得正酣。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几个洋人,打眼望去,萧瑜只认识周光伟夫妇,进门的脚步不禁就这么顿住了。
众人见她,亦是诧异收声。
萧二小姐和云老板的关系在上海滩传的风风雨雨,如今还是头一回让大家真眼看见,不禁窃窃私语,神色各异。
坐在众人之间的梁瑾欣喜起身:“萧萧,你回来——”
话没说完,却是被周光伟制止了,他不动声色按住了梁瑾的肩膀,笑呵呵道:
“萧二小姐来迟了,快快入座,可是要自罚三杯啊!”
萧瑜进门时自然而然,明显是主人之姿,但周光伟偏要把她说成是来客,可谓是欲盖弥彰。
梁瑾眉头微皱,开口解释,“萧萧,你先坐,我来替你介绍。”
萧瑜意味深长的看了周光伟一眼,心如明镜,只觉好笑。
她没下这个台阶,也没给这个面子,轻声一笑,不冷不淡:
“我回来路上有些晕车,回里间躺会儿,就不招待了,诸位随意。”
说罢转身便走了。
萧瑜这话也不是托词,她回卧房以后就躺了下去,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身边一沉,有人坐上了床来。
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的,柔柔的,似有似无。
旦角那一双手,十指纤纤,柔若无骨,千娇百媚缠入人心,萧瑜耐不住假寐,缓缓睁开双眼。
暮色西沉,屋内昏黄欲晚,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彼此,四周安静至极。
她方才睡醒,嗓子不清爽,低哑着问道:“都走了?”
他轻声应着,有些笑意:“生气了?”
她嗤笑一声,对此不屑回答,“周光伟呢?”
“也走了。”他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解释,“周哥只是怕大家尴尬,没有旁的意思,我说过他了,你不要怪他。”
她勉强勾了勾嘴角,不置可否。
这些年周光伟对于梁瑾可谓是尽心尽力,所有演出事宜,亲力亲为,任劳任怨。当初燕子胡同两人那段谈话,他们在梁瑾面前都默契的不曾提过。而她后来与梁瑾二人和好之时,周光伟不曾置喙,但出来进去,客客气气中还是存着一些无声的怨气。
尤其是之前她一声不响和梁瑾去了庐山,派人知会他时,他还在巡捕房里担惊受怕的报警,故而才有今日这几句龃龉。
碧云天有今日声名,周光伟至少有一半的功劳,故而他见不得他这精雕细琢的绝世佳作,美玉有瑕,明珠蒙尘。
毕竟戏子之名多有是非,与有夫之妇牵扯不清,更是罗烂。
可他也终究只敢有点无声的怨气罢了,没瞧今日连面也不敢见她,面对萧瑜,他且心虚气短着呢。
“平日里不是不带朋友回来吗,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也是赶巧了,几位聚在了一起,不好推脱,本没料到你今日回来。”
萧瑜叹了口气:“要是连你这里也不是清净地,我可真要躲到天边儿去了。”
她倒不在乎外界如何传闻,她只想进到这小雅轩后,不必再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做假模假样的戏了。
“我自是知晓的,只是这次实在是特殊。”
梁瑾知她心里不顺,好声好气的哄着,给她介绍今日这局儿都有谁:
“周哥兰姐你是知道的,还有齐先生、魏先生,都是之前随我赴美的,那一对年轻的少年,是我之前同你讲过我收的弟子,是叶家的兄妹莲笙、莲叶,还有增师叔,梅师兄”
一大圈挨个说下来占了梨园界半壁江山,萧瑜也没打算个个认识,只问:“还有两个洋人是谁?”
“哦,那是法兰西驻华使馆的两位工作人员,今日本是正经和他们谈事的,谁想到阴差阳错凑了这么大一桌子。”
萧瑜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他的意图了。
“你们这是刚结束访美,又琢磨着赴欧?”
“嗯,周哥说趁热打铁,况且我也早有这个意愿了,美国巡演是试水之举,西洋歌剧之乡在意大利,艺术之都在法兰西,我是一定要拜访的。”梁瑾坦然道,“这次回来之后,就有不少欧洲驻华使馆给我发来了邀请,我们正在权衡之中。”
这一刻,他眼里有光芒有希翼,他是发自内心爱着戏的。
他能得偿所愿,她自然乐见其成。
这乱世之中,山河动荡,若想心无旁骛追求纯粹的艺术,实属不易。愈是艰难困苦,愈发不能放弃优雅艺术,愈是国难当头,愈发不能丢下民族精粹。
只是,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而这其中界限,也是十分模糊的。
月余前,谢景澜带了一个年轻人来到她的面前,是来求情的。
那年轻人叫楚荆,是《民生时报》的前任记者,之所以被开除,是因为他连写了数篇文章抨击碧云天,直言戏子误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偌大上海谁不知道得罪了云老板就是得罪了萧二小姐,哪家报社还敢再用他,而这种小事甚至连传都传不到萧瑜的耳朵里。
这年轻人也是个硬骨头,不肯低头,但还是被谢景澜强行拉了过来。他是楚汉的弟弟,而楚汉已于去年在广州遇害,若他再这样莽撞下去,迟早也会招来祸患。
萧瑜不置可否:“他的报道我看过了,没什么对,也没什么不对,年轻人敢直言不讳的发声,那么这个国家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眼见楚荆面露欣喜,她却又直接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但你所写所思究竟又是什么?云老板说得很有道理,若论戏子误国,那政客军人何在?这国家,这民族会因为他唱几场戏而亡吗?你真有这股子忿忿不平报国之志,不如用在该用的地方去。你想重回报社,或者重新操笔,这很简单,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看在你哥哥的份上,我不会为难你。但我希望你能回去好好想想,你究竟想用手中这支笔写什么?是真正振聋发聩唤醒民众的声音,还是只会盯着那些名流八卦写些愤青之言。”
楚荆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胡乱的向她鞠了一躬,转身跑了。
只留萧瑜和谢景澜无奈相对。
洪流之中,众生迷茫,能够找到一条路坚定不移的走下去,已经是万分难得了。
然而这些细枝末节萧瑜并不打算与梁瑾详说,此时此刻她只是问道:
“几时动身?”
梁瑾失笑:“早得很呢,少则半年,多则一载,这一切不过刚刚开始谋划。”
“这么说你还是能留下来过个年的?”
“当然。”
“那就好。”萧瑜笑道,“过几日阿绣也能回来,咱们几个许久没聚齐过了。”
阿绣已有好几年没有回上海过年了,大学二年级起,通过学校老师介绍,她在北平外事局做临时的翻译工作,之前每一个假期她的时间都排得非常满,霍锦宁去北平陪过她过年一次,剩下都是在谢玄康夫妇家中度过的。
今年谢玄康与王渝同下江南考察古建筑遗迹,阿绣也辞去了翻译工作,向学校申请了提前毕业,然而这个冬天,她终究还是不能回上海了。
北平东城区的王家别墅,客厅中放满了行李,下人们忙进忙出的收拾东西。
月初,王维国先生从南京回返,他已被任命为驻国联中国代表,并将特派出席国联行政院年度全体大会,不日将偕同夫人姚韵怡启程赶赴日内瓦。
阿绣陪着姚韵怡在卧室内收拾东西,姚韵怡一边叠着衣服,一边嗔道:
“你这孩子,去欧洲路途遥远,怎么只带这几件衣裳。”
阿绣抿嘴浅笑:“不妨事,韵姨您也说巴黎的时装比国内要时髦得多,到了那边不是可以再添置?”
“这倒也是。”姚韵怡笑了笑,旋即有些担忧道:“小阿绣,你真的想好了吗,要跟着我们去欧洲?”
这一次出使国联,阿绣将作为随员秘书与王维国夫妇同行,这其中固然有霍锦宁的引荐,但更多是阿绣凭自己的专业能力与决心所争取到的,经过这几年的学习与历练,她已经完全有资格胜任这份工作了。
这些年来姚韵怡陪着丈夫走过不少国家,深知外交工作的艰辛,她与阿绣一见如故,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免不了劝慰道:
“外交工作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光鲜,国外也不比国内,劳心劳力,而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韵姨,您说的我都知道。”阿绣颔首,“然而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仍然这样选择。维国先生不是也曾说过吗?敢在当今世界,在国际上代表中国发声的人,必然要有一根不卑不亢的傲骨和一颗百折不挠的心。韵姨,我想做这样的人。”
茍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家国羸弱,内忧外患,总要有人忍辱负重,尽心周旋,她选择这条路,从来不是为了光鲜。
“你呀,怪不得维国一直对你赞不绝口,小阿绣你的胸襟气魄委实难得。”姚韵怡笑着拉起她的手,“可我,却还是为你操心一件事。”
“韵姨您说。”
姚韵怡微微颦眉:“此去欧洲少则一年,多则数载,你与锦宁怕是要分隔两地,互不相见了,你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吗?亦或者锦宁他,当真舍得让你走吗?”
阿绣闻言顿了顿,而后轻轻笑了起来,她垂眸低声道:
“舍得,却也不舍得,只因我们的心意,是相通的。”
他二人彼此毕生所求,不是长相厮守,不是花好月圆,而是海清河宴,是国泰民安,是中华大地崭新的明天。
那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他们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1.二小姐其实是十分护短的,只是她不会同云老板说。
2.国联,全称国际联盟,是一战《凡尔赛条约》签订后组成的国际组织。成立于1920年1月10日,解散于1946年4月。相当于联合国的前身,官方宗旨是减少武器数量、平息国际纠纷、提高民众的生活水平以及促进国际合作和国际贸易。不过还是把控在西方大国手中,效果甚微。
3.阿绣想从事外交事业是早在之前万国博览会就有了的目标
下一章又到了大家期待已久的情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