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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余得许多情 正文 第95章

所属书籍: 一生余得许多情

    “啊,原来这样巧,你们竟然是同窗。”

    何丽云惊讶了一下,但也不太在意,拉着萧瑜讲方才拍卖会上她一副随手画油画被拍到了十万元,那不过是她最不喜欢的一副,国人果然没有艺术审美云云。

    萧瑜心中一哂,开口问道:“丽云要不要去跳舞?”

    “好呀!”何丽云眼前一亮:“我早就想拉瑜姐姐跳舞了,文彬笨得很,我教了他好久都不会。”

    韩文彬笑了笑:“是你这个老师当的不好,可不能怪学生笨。”

    何丽云轻捶了他一下,嗔道:“讨厌。”

    萧瑜擡手叫来路过的萧程干,这人是她继父的侄子,算起来是她表弟,

    “程干,陪丽云跳一会儿舞。”

    萧程干是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闻言嬉皮笑脸道:

    “好呀,刚才我可邀请了好几次丽云妹妹都不同意,瑜姐姐都发话了,丽云妹妹走吧。”

    何丽云有点不情愿的看向韩文彬,他非但没有反对,还捏了捏她的手安抚道:

    “去吧,我和你瑜姐姐有话要说。”

    何丽云走后,萧瑜和韩文彬沉默片刻,韩文彬揉了揉笑僵的脸,开口道:

    “出去透透气吧。”

    萧瑜起身顺手拿了两杯酒,想了想,又直接把一整瓶红酒都带了上。

    两个人来到会所花园里,寻了一处无人的桌椅坐了下来。

    萧瑜给二人各倒了一杯酒,刚倒满,便被韩文彬拿过去一饮而尽。

    萧瑜嗤笑一声:“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若是无话可说,就别为难自己了。”

    韩文彬毕业以后进入中央军嫡系部队,历经两次北伐,中原大战,升任少将旅长,九一八之后,随军调防上海,淞沪抗战中身负重伤,一直在南京休养。

    这些年学校同窗,彼此来往,擡头不见低头见,可韩文彬却一直很少露面。

    韩文彬握着酒杯的手指轻颤了颤,低声道:“我无颜面对你。”

    当年中山舰事件,是他私心作祟,放不下前途。而四一二两党彻底敌对后,这些年来他更是愧疚万分,他是叛徒,是懦夫。

    “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萧瑜突然有些烦躁,她把面前的酒杯无意义的挪动了一下位置,

    “我如今不是和你一同坐在这里吗?”

    当初女子队相当一部分学员都加入了第四军独立团政治连,而上海四一二之后没多久,独立团便在南昌发动了起义。昔日同窗,今日对手,她居然成了唯一一个站到了南京这边的人。

    “彼此彼此。”

    韩文彬自嘲一笑,掏出烟盒,递了萧瑜一根烟,萧瑜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于是他顾自点了上,有丝揶揄:

    “所以我才当了逃兵。”

    和何丽云结婚后,他调任中央军校任教导总队参谋处副处长,而淞沪停战以后,十九军因党内派系斗争被从上海撤下,调到东南福建。

    “如今战争一触即发,日本不可能占着东三省天然的军事后勤基地而知足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早晚有一天还是要上战场。”萧瑜幽幽道:“你算逃兵,那我又算什么?”

    广州军校第三期女子队,是空前绝后的一批,打那以后,军校再没有招收过女生。南京中央军校筹备设立之初,她便想要说服康雅聆在军校招收女生学员,倡导男女平等参军报国,却无功而返,连带着她想要进入军校做教官的申请也被驳回了。

    康雅聆一边挑着法国珠宝设计师为她设计的首饰草图,一边不太在意道:“瑜儿,你就别再胡闹了,大姐是不会同意的,你呀,就安心待在我身边吧,除此以外,大姐什么都不会同意。快看,是这张红宝石的好一些,还是珍珠的好一些?”

    于是她顶着随行秘书的名义,每日陪着康雅聆出席酒会,晚宴,演讲,劳军各种光鲜亮丽的场合,令人羡慕。

    韩文彬问:“你记不记得当初军校门口的那副对联?”

    萧瑜笑了笑,怎么会忘?

    那是所有人进入陆军军校上的第一课: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可近年来总有人戏称,这对联该改动两个字,改为:升官发财别往他处,贪生畏死请如斯门。

    昔日豪言壮志推翻军阀,建立民国的人们,转身便背信弃义,同室操戈。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后,欲望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十九军远赴福建的任务,是南下剿匪。”韩文彬轻笑:“我不怕战死沙场,我只怕死得毫无意义。”

    淞沪一战,十九军誓死保卫上海,以四万人对八万人,以长/枪和手榴弹对敌军飞机、军舰、大炮、坦克,血战三十三天。

    最后双方签订了停战协议,日军进驻上海,在虹口公园举行阅兵,庆祝日本天皇长寿的天长节和日军胜利。

    此时此刻,以国府财政兵力,与日本全面开战固然不是明智之举,然而就这样避而不战,将停战协议上所有丧权辱国的条款照单全收,但凡还有一丝血性的军人如何能忍?

    停止进攻的命令下达之后,不少将士嚎啕大哭,他手下有士兵抱起炸/药包冲向了日军阵地,随着几声枪响,统统倒在了血泊之中。

    然而那些政客,那些高官并不在乎。

    上海是列强的钱袋子,容不得半点闪失,否则美国人英国人会不高兴。

    委座说,攘外必先安内。

    当初他们这一批在合作时期入学的学员真是可怜,接受了两种信仰的洗礼,在心底里埋下了动摇的种子,却在日后国难当头之时,被逼着和同窗甚至教官对峙沙场,兵戎相见。

    “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起云飞,我想知道他若是还在,会如何抉择?他那样深明大义,从来没有做错过。”

    汪云飞,这个经年不曾被提起的名字,大概是广州军校每个学员心里迈不去的坎。

    他牺牲在北伐即将胜利之前,看不见三民主义照耀中国那一天,却也看不见同室操戈革命失败的那一天。

    幸也不幸也?

    萧瑜眉峰一颤,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云飞究竟为何牺牲?”

    昔日讣告传到广州,他与奉军作战,连冲了三次。第一次,打中腿,不下火线,第二次,骑的马被炮打伤,依然冲锋,最三次,打中胸部,终于无力回天。

    他身为团长,身先士卒也罢了,何以如此悍然冲锋?这简直是违反军事原则,违反军校教导的行径!

    究竟谁将他逼到这个地步?

    韩文彬张了张口,涩然道:“你知晓他是最笃信真理的,当初无论离校还是入伍,都是为了心中大义,彼时两党摩擦日益严重,他夹在其中,着实左右为难。”

    校长背叛革命,他第一个反对,公开直言:昨天校长,今日校贼。可校长不以为忤,反而许以高官厚禄,极力拉拢。

    于是一方骂他忘恩负义,一方疑他终会背叛。双重的不信任让他痛苦万分,以至于把这种痛苦统统发泄到了战场上。

    一战求死,以证清白。

    两人默不作声,对饮不止。

    有些事情,痛彻心扉,却无法改变,故而只能用醉生梦死来自我麻痹,只因清醒时分,实在太痛苦了。

    酒酣耳热之际,便谈起了旧日同窗现今的去处。

    萧瑜笑道:“这几年南征北战,人各有命。有几个还在南京擡头不见低头见,有些人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要论起来她也是正经的三期生,军中不少将领见到她要叫一声前辈。只因独立团叛走之事以后,那一批女子队几乎成了禁忌,这几年即便有什么同期的聚会,也从来没人叫上她过。

    “孙浒你还记得吗?当初和你们女子队杠上,比赛射击的那个,他去年奉命去了德国步兵学院深造,今年年末回来。”

    萧瑜道:“哦?那想必日后是前途无量。”

    韩文彬轻笑了一声,有些嘲讽:“若论起升官发财,谁也比不上闫国民了,人家如今是天子近臣,手眼通天。”

    说起这人的现状,萧瑜是清楚的。他在北伐期间担任校长的机要秘书,多次深入敌境刺探情报,屡立奇功,深得宠信。北伐之后一直从事特务工作,如今是党务调查科驻上海办事处的主任,专门从事监听暗杀电讯侦测。

    韩文彬本在军校时期就与闫国民素有嫌隙,而带兵将领又向来和特务人员彼此不和,两相重叠,也怪不得他会这种口气了。

    萧瑜失笑:“你也不必泛酸,他走这条路,手中权势够大,军衔倒是不会太高,到时候见面谁叫谁长官还不一定。”

    “调查科的人来找见,不死也要脱层皮,我就算做到元帅也不想见他。”

    韩文彬摇头失笑:“况且我消极剿匪,若不是托岳父洪福,早已被撤职查办,如今在教导总队,军衔可谓是蛤/蟆进了金銮殿——爬蹬到头了。”

    终于听到他久违了的俏皮嗑,时光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当年的广州,想起昔日种种,不禁相视一笑。

    彼时大革命如火如荼,你我鲜衣怒马,年华正好。

    “对了,你们女子队近况又如何?我怎么一个都没听说过。”

    萧瑜笑容淡去,紧抿着嘴唇,下意识微微咬牙,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半晌才轻笑了一下,

    “不提也罢。”

    细妹死在了27年底的广州巷战,那个胆小爱哭的女孩子,从此永远都是十六岁;沈霞跟随队伍去了苏区,如今正陷在围剿的包围圈里,九死一生;张邵敏自从被家中带走就再无音讯;而陈胜男,她们一直都有书信往里,汪云飞牺牲之后,陈胜男曾漂洋过海给她寄来厚厚的一封长信,没有悲伤,却是字字铿锵:

    “青山处处埋忠骨,云飞他于革命已是尽了毕生忠诚,我不伤心,也不难过,因为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他生时未完的遗愿,我来替他继续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1927年,广州起义,田细妹牺牲,享年十六岁。

    广州一别,众人风流云散,阴阳两隔,二小姐其实独自承受了很多,这与她心态立场逐渐转变有很大关系,以后会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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