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孤鸿是被阿梅摇醒的,她靠在墙角,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的睡去了,但应该没睡多一会儿,外面晨光熹微,天色刚蒙蒙亮。
阿梅表情惊恐又焦急的摇晃着她,一边指着外面,一边双唇蠕动不停的说着什么。
谭孤鸿心中一沉,她突然发现她的双耳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勉强定了定神,她顺着阿梅的指引来到水面的厨房外,只见远方隐隐有火光和烟气升起,数辆直升飞机盘旋在高空之上,呼啸而过。
那是夜总会的方向,看阿梅的反应,应该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响声,可惜她什么都听不到。
难道是洛景明已经来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握在手里的手机,这才发现上面不知何时显示了数十个未接来电,可她完全没有听见。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短信,来自于洛景明,只有两个字:
等我。
至此,手机电量撑到极限,屏幕熄灭,自动关机了。
突然阿梅拉住了她的手,急急指向屋里的方向,谭孤鸿擡头,只见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几个方才夜总会混子打扮的人持枪闯了进来,与谭孤鸿瞬间打了照面。
领头那人之前跟在阮氏翠身边,正是见过谭孤鸿,他一愣之后,瞬间反应过来,脸色狰狞,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擡手就开了枪。
谭孤鸿眼疾手快将阿梅扑倒在地,躲过了子弹。
阿梅惊叫着挣脱了她的手,跑进屋内要去顾着弟弟,谭孤鸿擡手想要抓她,一颗子弹擦着她的手臂射过,她疼得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眼见那几人已经冲了过来,她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转身跳进了河中。
她水性不算好,但此时此刻,性命攸关,硬拼也要拼一下了。
一进入水中,她便憋着气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冰冷的河水四面八方涌来,听不见声音,只能从水中的波动判断,有人对着水中开枪,有人也跟着跳了下来。
昨天在屋外的时候她就观察好了地形,这一片民宅建在水上,底下都是空的,迂回绕过搜捕的人群,她游到了木屋的地板之下,在地板与水面的空隙间,她伸出头,大口的喘息着,而后顺着插在水中的木桩,向相反方向游去。
她已经精疲力尽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在污浊的河水中被泡的生疼,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却还是凭着毅力,拼命游着。
突然旁边的水纹波动昭示着有人快速靠近,她一惊之下,不小心呛了一口水,而下一秒,整个人就被握住腰肢从水里抱了起来。
虽然已经接近脱力,但她还是条件反射的挣扎反抗,那人挡下了她的攻击,制住了她的双手,强迫她擡起头来看向他。
借着水面反射的细微光亮,她才终于发现,来人是洛景明。
短短24小时不到,天堂地狱,碧落黄泉,恍如隔世。
洛景明也是形容狼狈,一身硝烟,他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正神色紧张的说着什么,可落在她的耳中,世界只有死寂一片。
心底里压抑已久的复杂情绪,委屈、愤怒、激动、喜悦、害怕此时此刻,终于歇斯底里的爆发出来。
几乎是一瞬间,泪水涌出眼眶,她哭着喊道:
“我听不见!我的耳朵听不见了!”
右耳本就因突聋而失聪,现今左耳也听不见声音,她已经彻底聋了。
下一秒,他的吻重重落了下来,非常用力,非常狠戾的一个深吻,带着歉意,带着疼惜,带着愤怒,带着自责,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
这是十分短暂的一个亲吻,几乎是电光火石,稍触即分,可谭孤鸿仍是在这一瞬间,被他这个吻,吻得唇齿发疼,灵魂颤栗。
她终于放弃了,放弃了抵抗,也放弃了挣扎,瘫软身子依靠在了他的身上。
多奇怪,明明几个小时前,她还那样冷静理智的分析着,不可能,他不会来。
可看见他的那一刻,一切又是那样的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彻底放下了。
洛景明又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亲,二话不说带着她往前游去,他水性很好,带着一个人游起来也毫不费力。
两人穿过重重木屋基桩,终于来到岸边,洛景明托着谭孤鸿示意她先上去,谭孤鸿半个身子刚探出水面,眼前突然一暗,只见洛景明攀住岸边礁石的手被一只皮鞋狠狠的踩住。
她悚然擡头,只见逆光之下,洛青阳居高临下站在面前,嘴边噙着一抹阴冷狰狞的笑。
“细佬,你终于舍得出现了?”
谭孤鸿被洛青阳的手下从水里拉了出来,两个男子擒住她双臂反剪身后,另有一人抓住她的头发,逼得她擡头,将一把枪顶在了她的太阳穴。
洛景明还站在水里,七八只冰冷的枪管对着他,让他动惮不得,岸边洛青阳擡脚直接踹在他的脸上,戏谑道:
“没想到你真会为了个女人来自投罗网,我细佬居然还是个痴情种!”
洛景明白皙的脸上被踢之后,立马泛起一片血痕,谭孤鸿瞳孔皱缩,下意识的挣扎,立马被旁边的马仔一脚踩在背上压制下来。
洛景明看在眼中,脸色瞬间冷凝,就要起身冲过来。
“你敢动?!”
洛青阳擡手向后就是一枪,子弹擦着谭孤鸿的耳边射过,再偏一厘米谭孤鸿怕是就要当场脑袋开花了。
“想你条女活命的话,就给我老实一点!”
洛景明硬生生顿住了动作,深吸一口气,擡头望向洛青阳,一字一顿:
“放开她,洛青阳,别让我说第二遍。”
“放?放谁?新仇旧恨,我们两兄弟的帐该是好好算一算了。”
洛青阳拽着洛景明的领口,直接将他拖到了岸上,恨恨道,“我父亲的仇,我全家的仇!我还没来找你,你居然敢先找上我?养狗却被狗反咬,当初我就应该把你这个扑街仔绑在靶上打个穿,以绝后患!”
他每说一句,就在洛景明身上踹上一脚抡上一拳,洛景明一次又一次的被他打倒在地,却又一次次的爬起来,身上泥血交融,狼狈至极。
谭孤鸿被迫看进这一切,只觉得心口近乎窒息。
他不是运筹帷幄刀枪不入吗?他不是翻云覆雨云淡风轻吗?何苦落得这个地步?何必落得这个地步?!
此时此刻,洛青阳的想法居然和她出奇的一致,大笑着嘲讽道:
“当初你在唐人街不是很猖狂吗?洛景明,嗯?你也有今天!”
谭孤鸿听不见两个人的对话,却是在话音落下那一瞬,见到洛景明的脸上泛起一抹幽幽笑意。
他想要起身,却是踉跄了一下没能站起来,单膝跪地,慢条斯理擦掉嘴角的血迹,喃喃自语:
“是啊,我竟然也有今天”
他擡起头,望向谭孤鸿,眸中幽深起伏,自嘲轻怜,四目相接,虽然是大难当前,两个人隔山隔水隔人隔海,却突然有很多话都不必说了。
洛青阳只当他是负隅顽抗,冷笑道:“想要我的命?我这就送你和你那死鬼老豆老母去阴曹地府团聚!”
说着他将枪抵在洛景明的头上,子弹上膛,下一瞬就要扣动扳机——
“不要——”
谭孤鸿一声怒吼脱口而出,这其中的撕心裂肺连自己都诧异。
于此同时眼前地面上突然被扫射下了一片子弹,马达引擎轰鸣作响,众人下意识寻声望去,只见数辆重型吉普横冲直撞呼啸而至,大批全副武装的人持枪跳下来,向这边攻了过来。
电光火石刹那之间,洛景明猛然起身,握住顶在额头上的枪管,反转抵向洛青阳的怀中,洛青阳下意识扣动扳机,子弹却统统射在了自己身上,他表情扭曲,不可置信的望向眼前之人,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下一秒却被毫不犹豫的甩到了一旁,洛景明片刻不停的冲谭孤鸿的方向扑了过来。
方此时,谭孤鸿才终于见到洛景明的身手。
大抵是第一次,也大抵会是最后一次。
不同于当初巴勒莫小酒吧的点到即止,也不同于阿坤张扬外泄的狠戾杀气,洛景明出手时是十分淡漠冷静的。
拳脚到肉,子弹倾泻,于他仿佛是呼吸心跳一般自然。
谭孤鸿耳边一片死寂,却是能清楚的看见枪口冒出的火花,嗅见空气中血腥与泥土交织在一起的铁锈味道,感觉到钳制住自己双手的那个男子喷溅在她身上血液的温热。
洛景明,就仿佛过刀山,趟火海,披荆斩棘,一身狼藉的站在了她的面前,俯身死死的抱住了她。
“走——”
双方交火,枪林弹雨,他们且战且退。
洛景明抱着谭孤鸿跳上了其中一辆的后座,开车的人是李正楷李叔,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抱着机枪,全副武装的外国男子。
二人一坐上车,李正楷立即开车,其余车辆也紧随其后。
洛青阳虽然中枪却没有死,谭孤鸿依稀看见他被手下扶着上车带人追了上来,想要从车后窗看去,却被洛景明按倒,他在她手心写道:开枪了,危险。
车子颠簸不停,她擡眸果然见到副驾驶上的男子从车窗外探出头,频繁向后射击,可想而知外面现在应该已经是乱成了一片。
“现在情况怎么样?”谭孤鸿问道,“你直接说,我懂唇语,慢一点就行。”
当年她突耳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就学了唇语,因为她很怕双耳都听不见声音,没想到居然真的有用上的一天。
于是洛景明倾身将她压在车座,缓缓道:
“不用担心,我们和越南警方合作,已经包围了夜总会那边,他们盯上阮氏翠很久了,她是西贡河岸最大的地下毒枭,只是对方人多势众,火力充足,上一次警方轻易动手,损兵折将,这次我们帮了他们一把。”
“我们?还有谁。”
“李叔的老朋友们,以色列的雇佣兵团。放心,他们这一回逃不掉了。”
怪不得她看见,连武装直升机和火神机炮都出动了。
“当然,最主要的是,你成功的逃了出来,否则我们绝不敢轻举妄动。”他轻轻抚上了她唇上的咬伤,低声道:“我很抱歉。”
谭孤鸿定定望着眼前之人,看着他脸上的伤痕,与嘴角的血迹,半晌无言。
按理说这一切对她委实是场无妄之灾,如果不是受他牵连,什么西贡河什么洛青阳和她是扯不上半点联系。
可她又如何猜不到,他这样周全布局,费尽心机,本是十拿九稳,却偏偏单枪匹马,横冲直撞,落在了洛青阳手里,差一点满盘皆输。若不是为了她,何必如此?
千言万语,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事不过三,你再来一次这种这事情,我真的扛不住了。”
他定定的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刚才他是跟着洛青阳的人后面冲进去的,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她却充耳不闻。
他永远也无法形容亲眼见她跳进河中时,自己的心情。
天崩地裂,心脏骤停。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
她看着面前的人,隐隐觉得有哪里说不出来的别扭,定睛看了几秒,突然发现他没戴眼镜,而且很突兀的戴了一个棒球帽,这一点也不符合他的风格。
“你你的头发呢?”
她本来想问他的帽子,可擡手摘下之后,竟然发现他帽子下面的头发统统不翼而飞了。
“难道你出家了?”她不可置信的问道。
虽然听不见声音,却依旧能从他的表情和神色中看得出,他笑得有多么大声。
“不是吗?”
所以他才戒烟戒酒?才和她划清界限?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了。
“是,”他干脆利落的承认,眼中含笑,“我心念一人,求而不得,遂看破世事,遁入空门。”
此时此刻她也能看出他是在开玩笑了,没好气问:“方丈收了吗?”
“没有,方丈说凡心不定,让我来了却业结。”
沉默了片刻,几息间她心中山河错落,天地变换,到底是鬼门关生死走了一遭,枪林弹雨中凭生出一丝孤勇,终是垂下眼眸,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问道:
“那我是你的业结吗?”
他眸色转深,开口刚想回答,车子骤然刹车,猛的停了下来。
由于惯性,谭孤鸿差点被从座位上甩了下来,幸好洛景明及时护住了两人。
李正楷回头说了一句什么,而后洛景明便带着谭孤鸿下了车。
此时车子已经开到了约定好的包围圈中,这里是一处高耸的崖边,周围遍布警车和拿着防爆盾荷枪实弹的越南警察,远处清晰可见埋伏了不少狙击手,天空中两辆架着机炮的直升机也已经追了过来,洛青阳等人被重重包围,无路可逃。
两个越南警察押着已经被戴上手铐的阮氏翠走上前,高声冲洛青阳喊话,劝告他立刻放下武器,停止抵抗。
而洛青阳躲在一辆已经爆了胎的桑塔纳后面,捂着流血的伤口仍不停叫嚣着,从周围人看过来的目光中,可以猜测出,他似乎是在对洛景明喊着什么。但洛景明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最终警方失去耐性,直接动手,而洛青阳反抗不成,身中数枪,踉跄几步,最终跌下了悬崖。
这一切落在谭孤鸿的眼中,就仿佛是一部无声的老旧电影,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千回百转,俗套圆满。
任何惊心动魄的大战之后,收尾工作,永远是一地鸡毛。
警方将抓捕的一干人等陆续押解上警车,救护车紧急赶到开始救治伤员,谭孤鸿也被几名医护人员扶到了担架上,但是她迟迟不肯离开,目光一错不错的紧盯着不远处和警方做交接的洛景明。
片刻后,他终于走了过来,俯身对她柔声道:
“你先走,快去医院治伤,别担心,你的耳朵会康复的。”
“你呢?你也有伤!”
“皮肉伤而已,我要留下来和警方继续搜索洛青阳,这下面是西贡河,他很可能顺着水流逃了,他的水性很好,当初在海边别墅爆炸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炸死逃生的。”
“你要亲眼看见他的尸体?”
“没错,斩草不除根的下场,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他脸色微冷,“况且,他废了阿坤,我必须要他偿命。”
阿坤出事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谭孤鸿心中一提,没有来的焦虑不安,不安极了。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定定的望着他漆黑的双眸:
“别去,警方会处理的,你已经离开唐人街了,别再沾染那些事了。”
他听出了她语气中担忧,心中不禁变得柔软,可他还是缓缓抽出了自己手:
“放心,我不会有事,快去医院,听话。”
“不,你跟我一起走!”
谭孤鸿异常坚决,她甚至不知道这一瞬间她的坚决从何而来。
可洛景明却对此无动于衷,他甚至无视她的挣扎,任由医护人员将她用绑带固定在了担架上。
“放开我,洛景明,你个扑街仔!冚家铲!我丢雷老母!”
谭孤鸿忍无可忍的骂道。
洛景明忍俊不禁:“你果然只会用粤语骂脏话。”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唇,擡眼看向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叹息:
“是,你是我的业结,今生今世唯一的业结,所以,有你在,我还放不下这红尘人间。”
说完,他挥手让医护人员直接将谭孤鸿擡上了救护车,任她在背后如何呼喊,仍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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