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面涟漪(七):入关
“皇室女,赵家人”这六字,让吴彻哑了声儿。
他闷半晌,神情复杂地扫过王献与她二人,叩拳后挎剑转向而去,走几步,想想这般丢下他们不管,邵梵那没法交代,只得回头。
不冷不热地提了一句,“既然郎将发话,在下不会为难你们,但也不想帮你们要埋尸,此处有锹——”他不再喊赵令悦的化名,单指了指战壕内的某处,“你们自便。”
赵令悦不声不响跑去搬了铲子,吴彻旁观她撸起袖子挥铲,叹口气离开,她是敌,当被弃在这里,王献却跟她站在一处,因此,连那些认得王献的军士也不敢贸然上去帮忙。
她一铲一铲掀着,呕酸顶着肺管子,已经快要吐了,王献的手过来将她拦住,“令悦,你挖的已经够了。”提过她手中铲子,将渡鸦放进去,又一铲一铲地盖沙,边道,“你自曝身份是要他们对你不留情面,以便公主真不投降,他们能毫不犹豫地打进去是么?”
“我先骗了他,他知道我擅自来常州,写下那封回信时,也必然违心得很,怎好再拖着他。”
若王献伪造之罪在回信中坐实,按战时律,他二人早已经血溅当场,邵梵不想让她死在刘修剑下,只得如此,将假变真放她走。
“你还是不知你在他心中分量。”王献淡然道,“他此时必定与我一样,因你在杨柳关有所顾忌,不出意外,这仗一时半会再也打不起来,你可多与赵琇转圜几日,让她回心转意。”
赵令悦看着他说话时的神情,格外平静,登时明白过来,“你用我捏他的把柄,让他妥协停战等我出关?王献,你早知道刘修会怀疑军信真假,用渡鸦去问他,你猜中了常州会走的每一步,然后联合起我一起利用他,欺骗他?!”
“你会害他吗?”王献擡眼,将铁锹拍实沙土。
他的发间飞满沙硕。
赵令悦心在风中悬着,但口气坚决:“不会。”
“我也不会。”
王献丢开铁锹,看眼天色,将一块绢帕用水壶沾湿了给她,“天色不早了,你需趁天黑前举白旗去关门叩门。令悦,她已不容我进去,你此去单枪匹马,无有照应,这是我欠邵梵的。我可一辈子不做官,不再去碍他的眼。”
王献朝她郑重一鞠,以文人之礼相待。
赵令悦用绢帕将脸上血痕擦净,她未多说,也撸下袖子,朝他回礼。
杨柳关的风沙干燥炎热,裹挟裙裥吹得衣衫猎猎飞响。戌时黄昏也快落尽,王献将白旗给她,见无人肯护送她一程,王献也不勉强,兀自从战壕里拔开了脚步,刮人的风沙吹得他二人眼睛都有些许看不清。
只听得后头忽然冒出粗音:“留步!留步!”
赵令悦转头。
是吴彻。
他带了一批人马救场似的穿过风沙,待走近了,才看清是两个穿使臣服饰的男子,并二十位带盾整装的士兵。吴彻表情不情不愿,可语气又暗含担忧:
“这两位是我军中正儿八经地说客,纵横捭阖上也有些经验,与你一块去整点气势,一个女人单枪匹马的,算哪门子劝降?
杨柳关地势复杂,遍地埋伏,我军中兄弟会护送你至关前,凭你?只怕还未被赵琇认清,就被她城上的乱箭射成箭靶了!还有你王参军,你是不知道赵军有多恨你吗,还跟她跑去关前送死?!给我留在这别给下官添乱!”
是以。
戌时,赵令悦与那二位臣使被白旗与铁甲所围,一同过了林,出现在气压低沉的关前。
沙地中有干涸的鲜血与弹坑,苦烟味弥漫。
赵令悦步履缓缓,迈过又一个弹坑。
那城防上的两排士兵如临大敌地拉紧了弓,全部对准他们,城池中央的宋耿站在凹墙处,仔细提着窥管观察这团来历不明的人影子,稍一放大,对准那领头人,谁知视线中出现的竟是赵令悦的那张脸。
他心一惊,忙擡头命那些人先将弓稳住,不要发箭。
“是昭月郡主,你们小心不要误伤!”
“昭月郡主?在峡谷中被邵军劫掠去那位?”宋耿手边副将面面相觑,“不对啊,她不是早死了吗?怎会作为来使出现在此?怕不是有什么陷阱!小将军,我们不能让她入关!”
宋耿是忠君之将,此生只认赵家,赵令悦在他眼中就是实打实的自己人。
她是去世的赵洲生前最疼爱的娘子之一,也是在宫中长大的,地位如同公主,何况三年前没有她在峡谷引开一半追兵,他们如何救下赵琇母子!
若非时局特殊,宋耿只差立即开门去半跪迎她了!他放下窥管,“你们在此守好,我立去请示公主!切记,不要误伤了她!待我回来!”
近得不能再近时,城池上发来警告。
赵令悦往上觑探,什么也看不见,她下了决心,迈开步,身后一片紧张的吸气声,刚要跟着,一排箭射过来,插在他们脚下,那些人步伐纷乱,忙将蹲下躲避的两使臣护在盾内,头盔下满头的冷汗。
杨柳关上大声传话:“除昭月郡主外,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再近,违者,杀无赦!”
赵令悦微笑转身,“你们不必再跟着我了。”
说罢,她自行上前走到牢狱般高耸的铁门处,擡手叩响城门。
“公主,我是令悦!”
身后人呆呆的看着,瞧她一遍遍用小臂砸着城门,“公主开门!宋将军,开门吧!”
墙上副将一时也都无措。
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一副将压住另一副将,“再等等,等宋将军回来!”话落,身后一阵喧哗。
他二人转头,见是宋耿回来了,而且不止宋耿,他身后有个衣衫飘扬的冷艳女子,正是赵琇。
面容虽然冷肃,可脚下却飞快。
那二副将忙要行礼,被赵琇喝止,“不必拘礼!”说话间便擦过他们身去,三两步已走至宋耿方才落脚之处。一片骇人的紧张与寂静中,那团影子不曾动,只有砸门的声响借着高风,递到赵琇的耳中。
“是何人在叫嚣叩门?”
宋耿为难:“就是昭月郡主。”
赵琇秉耳,这次听清了她的嘶喊。
“公主,你放我进去吧!”她一遍遍地砸,一遍遍地喊,风沙吹散她的声线,事倍功半,大门始终不肯对她敞开。
赵令悦自嘲一笑,力气渐渐微弱,终是靠在门上贴着门无助道,“公主,嬢嬢,阿兄,我已经回来了,我这次真的回来了,就让我进去见见你们,我想回家了,可否让我回家”
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也不知她一个弱女子,被敌人掠去,又如何在敌人手下挨过了这近三年。宋耿听她在城下喊着要回家,一股心酸猛然灌肺,差些憋出两粒男儿泪来。
他朝静肃原地的赵琇抱拳,“公主,臣实看不得这些,郡主必定受苦诸多,就算她来替敌国劝降,可否能让她先入关与亲人一聚?”
赵琇不说话。
甚至也不曾呼吸。
她背过身,在宋耿叹气之时回答:“命人革除他们武器,遣返那些兵士。”
宋耿擡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立即挥手让那副将去扬声警告。
待那些士兵返回,他站到赵琇身后,等着她最后发令,终于等到了那句话。
“开门,迎她回家。”
赵琇背过去的眼角,暗地中已生了潮意。
——她多少次想为她说出这句话,却都没有机会,待可以说时,看待她的心境,却又已然变化。
*
在她喊得几乎干哑失声时,墙上的人忽然大声将邵军劝返。
她立马擡头,呼吸急促地盯着眼前那扇紧闭的门。
“吱呀”一声。
幽远漫长。
冷硬的门破了一道深邃的光线出来,照亮了她含着泪光的眼。
随即星星点点燃烧在门缝之后,大门渐渐敞开,宋耿身后的士兵举着火把,列成焦急的两阵,朝门关处奔跑而来,他们的脚步声琐碎不一,不是邵军那么整齐,也愈发乱了她的心境。
她的家里人来接她了。
赵令悦在那一刻憋不住自己的泪水。
哪怕邵梵对她再好,她在邵梵身边时,仍是没有家的,只有杨柳关才是她心中最深处的归避之所。这里有她的亲人,有她过去的十七年,这才是她真正的家,是赵琇努力保护住的,大辉存于世上的最后一点碎片。
赵令悦步步走近关内,关门随即警惕关闭。那宋耿率先奔至她身前,半跪于地,叩拳之后犹然不够,直接以头磕地。
赵令悦想去扶他。
他不肯起,只红眼哽咽道:“郡主大架末将不曾远迎!是末将之过!末将来的太迟了!
张简(这个人出现在第一章是赵琇那马车上的禁军领导)病逝之前要末将一定打回去将郡主救出,是臣没有本领,自此龟缩三洲多年,让郡主独自在外受苦!
末将之罪凌迟不为过,此一磕头郡主万万不能推拒!末将恭迎昭月郡主入关!来接郡主回家啊!”
其余人闻声,便也下跪。
火把摇曳,这群人下跪的身影成了乌压压、热蒙蒙的一片,让赵令悦心潮翻涌。
“恭迎郡主入关!”
“恭迎昭月郡主入关!请郡主回家!”
他们在向她致歉。
放弃她,对她不管不顾三年的致歉。
“诸位请起!我,我已受不住!宋将军,快起来——”她将他带起身,三十而立的宋耿犹如老了七八岁,对她含着惨淡的老泪。
赵令悦扫过众人,眼也含着热泪,脸却逐渐带出一种释然的,温暖的笑意,“我知道,大家都已经尽力了。我知道,你们都很辛苦。”她咬住唇,压下情绪,捏紧了背上的包裹:“公主可在关上?”
“在,是公主命末将打开关门!”
“好,你带我去见她吧。”
宋耿叹息,接过她递来的白旗,请她上前,让众人于她身后跟随。
“郡主是真的来劝降的?还是被邵军所逼?”
不待她回答,一道锋利的女声接下宋耿的话头,“谁人能逼她赵令悦服软?!”
宋耿与赵令悦齐齐望向前方。
赵琇不知何时,自己下了关内阶梯站在阶梯之处,一身寒色与天气格格不入,被火光照得两极,她走近他们,赵令悦的脚步顿在当场,连带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赵琇扫过她男子式圆领袍上的血,眉头微皱。“你受伤了?”
赵令悦摇头,“这不是我的血。”
赵琇嗯了一声,明明刚刚还来接她,却不想被她看见自己的担心,步步接近她的同时,表情越发冷寒。
赵令悦没有退。
宋耿低首避到一边。
待赵琇停下,已与她相隔咫尺。
火把扯出的毛边落在有几分相似的侧脸上,形成一团杂乱的阴影。
她二人都站的笔直,再不似从前,嬉笑打闹。
赵绣劝她:“令悦,你入关没有问题,我已经通知你阿兄嬢嬢过来,让你们亲人团聚,但你这张嘴里,若敢对我说出劝降半个字,我将你按叛国罪,就地处死不容转圜!”
宋耿瞪住眼珠。
其余人也屏息凝神,陷于炎热风土中的凉薄死寂。
她朝绷直的赵琇一笑。
“公主不若看完我带来的东西,再做决定?”
赵琇视线落在她身上那只包袱里。
——包袱中,到底装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