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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 正文 冰面涟漪(四):谜底

所属书籍: 雁南归

    冰面涟漪(四):谜底

    一声爹爹,半透的帘子被翻撒的汤药泅湿,顷刻间显出一块难看的污渍来。

    赵令悦下意识盯着那儿。

    双方都怕打破这迟来的团圆,皆不敢动。她的同胎兄弟赵义已死,此时,是邵梵在替代他的位子,祭祀祖庙的鼓鞭被幽深的竹林打弱了,赏赐性地漏进窗内几缕,提醒着悲哀的这一点。

    赵令悦心下梗住。

    她将脑袋自责地垂下去,绞住了一半的披帛

    这下,萧条的光线一起绕在她身上,将她蓝灰的宫裙照射得发白,帐子中的男人才真正看清了她,忙揉了揉眼,一揉便将潮湿揉了出来,忙颤颤将帘子掀开,浑黄的眼朝向这团光下的小人儿,“梵梵,是你吗?”

    赵令悦咬住唇,将头擡起来,重重点点头。

    “是我,我回来看你们了”

    一句话,赵光的唇瓣立即开始发颤,胸腔内已有了抖动的哭意,头摇着,扶住床上半坐的人。“六哥,是咱们梵梵回来了,回来了。”赵洲用力匍匐转向,趴在佝偻的背上,只一个动作便剧烈咳嗽。

    赵令悦再也忍不住情绪,几步跪在赵光膝头前,拉住赵光的手。

    眼睛却含泪看着赵洲。“爹爹对不起,我来晚了官家,官家也是我的爹爹,对不对?”她将赵光紧紧攥住,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们两个都受脱了形,尤其是赵洲,囚禁三年与失子之痛,将他打击得满头花白,三年前尚且饱满有肉的脸上,此时只剩一层皮包在颧骨上,两边腮已经凹了进去,似一幅被人提线的活骷髅木偶。

    她的心,几乎被这景象捏成齑粉,碎得厉害。

    赵洲浑身一僵,随即胸脯气喘抖动地更剧烈,她知道他也在忍着哭恸,只将她的两只手牢牢攥着,转交到身旁的赵洲手旁,“六哥,你一直念着她,她如今一眨眼也二十岁了,是个大姑娘了,快瞧瞧,姑娘和从前还像不像,是不是更漂亮了。”

    赵洲咕哝几声,表情很痛苦,他的脑袋奇异地向右歪着,放在肩膀上,动不了,只能斜左眼来看人。

    那内眼角的红肉球凸起,不断地渗出浑浊的眼泪。

    赵令悦哽得喉咙被刀劈开,嗓头腥甜,呲呲地往外冒着血。

    赵光起身让开,只管扶着他,“那毒伤了脑筋,害他瘫了半边脸,梵梵,叫他一声吧,快叫他一声。”赵光哭,“这是六哥最后的愿望。”

    赵令悦抽出帕子叠好,一下想起许多过去,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他从小就对她是那样宠爱,擡起手,一点点地用指头上的纱巾,将他的那些眼角泌物与松皮上的泪痕擦净。

    相认还是太迟了。

    她心如刀绞地喊出声,“爹爹,我是梵儿,也是令悦,我是爹爹的女儿,女儿从前都未能尽孝,爹爹好起来吧。

    好起来以后,我日日来侍奉你的汤药,侍奉你终老,好不好呀?”说到后边,规律地耸着肩膀,全是哭腔。

    赵光抖得背过身去,用单手抹泪。

    呜咽嘶哑的声音,在赵令悦说完这些话后,从已不能清晰吐字的赵洲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冒出来。

    他歪着脖子,除了瘫痪的地方,其余能动的地方全在颤动,伴着他发出的尖细嘶鸣,与窗外庆祝邵梵登基的各殿礼炮分割撕裂,悲喜交错,成了冰火两重天。

    赵令悦即刻反应过来

    ——这是赵洲的哭声。

    他当皇帝近二十年,做过善事,也做过屠杀,落得被人囚禁,失去爱子,在最后关头与爱女相认,晚景凄凉,所以哭得执拗,哭得纯粹,哭得无比像个孩子。

    赵洲努力地擡起他还能控制的那只手,指尖中风般地抽搐着,艰难地放在她的发顶心上。

    她知道他的意思,勉力朝他莞尔,随即将自己的头搁在他膝盖上:“爹爹别哭,女儿就在您身边,女儿再也不会离开您了。”

    赵洲将手摁在她脑上,去摸摸她的茸发,咿呀吞吐。

    赵光仔细去听。

    片刻后,忍住大悲,帮赵洲翻译,“你爹说:姑娘长开了,很像亲娘。”

    赵令悦仍旧乖顺地趴在他腿上,她跪在脚踏上,余出的裙角都柔顺地垂在一旁,听了这话,眼珠往上转,朝赵洲一笑。

    赵洲止住了哭声。

    也歪着嘴唇,朝她笑。

    她怕自己会留遗憾,便自顾自地说出怕来不及的话:

    “我很感激当年嬢嬢生下了我跟弟弟,嬢嬢敢爱敢恨,是个特别勇敢的女子,也很感激爹爹,将我们带回了大辉,又给了我一个家。

    我知道,爹爹希望我成为整个大辉最快乐,最幸福的小娘子,爹爹也已经做到了,这十几年来我一直都过得很幸福,也很快乐,无忧无虑的,作甚都很开心。

    爹爹有因为我而做错事,我愿意替爹爹赎罪,我可以去承担那些世人的责难,那些冤魂的索命,来换爹爹长寿安康。

    如果爹爹因为没了大辉,没有保住弟弟,而悔恨、惭愧,那我希望爹爹放下,因为属于我们的大辉已经不在了,无论我们再怎么悔恨,那个我们所爱的大辉,它已经走了,回不来了。”

    曾经,复国和报仇一度也是她的执念。

    她为了报仇可以去死,为了复国,她害几条人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后来,她看清了事实。

    这个大盛比她的大辉更好,落后的终将会被抛弃,没有用的也该被丢掉。

    大辉不仁,终将泯灭,君王不义,终将自毙。

    赵洲不断抚着她的脑袋,手指弯曲,却很令她有真实感,她将他的膝头抱得再紧了些,“我们没了大辉,还有彼此啊。我有两个爹爹,无论是哪一个,都很爱我,思及此,梵儿会觉得幸福,此生也无憾已。”

    她有牵挂的家人,交心的挚友,也跟一个郎君两情相悦,有过夫妻之实,爱恨嗔痴,已皆由她自取体味,此生,确实无憾。

    若非说有憾,便只针对一人。

    最大奸佞未除。

    杀亲之仇未报。

    赵洲起先温情地点着头,眼泪哗啦哗啦地打在她耳朵上,可忽然用力揪了揪她的耳朵,将她那块肌肤揪红,而后咿咿呀呀地摇着头。

    赵令悦无措地起身。

    “爹爹放不不下仇要报”

    而后,自打着自己耳光喊叫起来,口齿大的竟清晰了许多,“要报,要报!不报!不能报!报,报!要要!”

    他言语失序混乱,浑身抽搐着,差点痉挛着跌下床。

    赵令悦忙起身捞住他的身子,觉得怀中的只有一副骨架。

    他已经瘦骨如柴。

    她用手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安抚:“爹爹,爹爹别激动你想说什么梵儿都会认真听的。”

    赵洲还有些间歇性的癫痫症状,一旦疯病起来,神智也不清醒。

    赵光吸着气,将激动的赵洲扶上床,“六哥,六哥,你讲这么些话药都凉了!躺好躺好,让梵儿给你喂药啊,乖,乖。”

    他像哄小孩睡觉去那般,一下一下,边用袖子擦面,边缓缓拍打赵洲的胸口。

    赵洲这才瞪着眼,呼吸平稳了下来。

    赵令悦趴伏在床边牵住赵洲一只手,他掐的她再疼,她也没有挣扎。

    赵光匆匆去倒了汤盅中剩下的药汤,拿了一碟梅子,一起搁在床边,“你侍奉你爹爹喝药吧,药太苦,喝前喂一颗梅子,喝完后,再奖励他一颗杏子,他就不会闹了。”

    赵令悦颔首接过,撚起腌的蜜渍梅子放在赵洲嘴边。

    “啊,把嘴张开。”

    汤药入勺吹凉,一勺一勺地喂完。

    于她,无比漫长。

    赵洲最后睡着了。

    赵令悦看了会他的睡容,起身退到地上,整衣修面,虔诚地将手叠在额前,举过头顶,而后手带脑袋磕地,一拜,起身,又再拜,停留在地上许久。

    这便是认祖归宗。

    赵光泪眼看着她行完礼,完了一桩最大憾事,好容易平复住了情绪,这才将她带出去,手脚轻放地阖上门。

    他转过脸来,眼下的两个眼袋青紫浮肿,沧桑叹息。

    “让他睡吧,他多睡睡,这药效便能发挥多几分”看了看殿门方向,“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赵令悦嘴角轻颤。

    赵光张开手,她扑在他怀中,赵洲即将逝去,父女俩躲在殿内的阴翳处无声依靠,自我消化这种至亲将逝而无能为力的噩耗,所带来的无边痛苦。

    片刻后,她从他怀中起身。

    “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赵洲揉揉她的脸颊,抚顺她额前呲出来的几缕发。

    “我走了,爹爹。”

    赵令悦一步三回头。

    赵光也是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然而这世上就没有不散的宴席。

    人在咫尺,终须一别。

    他挥挥手。

    “去吧,照顾好自己,再谈其他“末了踌躇,在最后一步叫住她,“他失语前,只盼你能叫他一声爹爹,今天他的心愿已了,发病时说的话,你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不作数的,知道吗?”

    她问,“他以前,有对爹爹说过这些吗?”

    赵光摇摇头:“梵儿若当真是纠结这点,待他醒来,我哄着再问问他。”

    事情急转直下。

    噩运来得太快,监天司算出的那一凶卦,是紫薇有气短绝命之灾,前星有血光之灾,可宇文平敬无恙,反立刻报应在了赵洲身上。

    太上皇薨灭,监天司才反应过来——那颗紫薇对应的不是如今的宇文氏,而是赵洲。

    赵洲是在睡梦中离魂的。

    赵光发现时,他躯壳仍睡得表情黑甜,去的一点儿也不难受。

    赵洲带走了赵光意念里仅存的大辉,只剩赵光孤零零一个,磕破了头为他哭灵,与赵令悦相认也许真的圆了他晚年的愿望。

    此愿一实现,他便迫不及待地追随萧娥与赵义母子而去,从此,洒落掉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缕气息。

    赵洲生前是想报杀子之仇,还是放下不报呢?

    赵光欲问。

    可再得不到本人回答。

    这个问题,也成了永远的一个谜底。

    *

    邵梵继太子位后,虽凭一己之力暂时稳住了朝中的局势,可这朝外的脚步,就被沈思安的那张乌鸦嘴给抖料完了。

    沈思安怕什么,非来什么。

    梁金联合了夏,从北边和中部同时对大盛开战,势必剜掉大盛心脏拿下建昌,再吞并瓜分十六州。

    鲸州一仗打得匆忙,他们在邵军那碰了一鼻子灰。

    可赵琇的反攻不简单,他们也听到了风声。

    这下两姓结仇,天时地利人和,怎叫他们放得下手边这块肥肉?

    若要吞并大盛,就得趁杨柳关之盟结束之前,大盛内部宇文氏与赵氏分裂,没能将赵氏尽灭,他们自杠时才行。

    此机会放过了,任邵梵带着邵军收复三州,十六州统一,这块肉便再难找到机会啃下来,是以梁夏跟金空前统一,将他们视为第二个萧国,建昌分出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北援。

    朝廷近日正吵着,是郑思言带兵出京施救梧州,还是太子亲自领兵镇压外族三军,赵琇又给他们添了一把火,打到了河岸上来,跟他们自相残杀。

    那一群谏言官不敢直接骂太子,便上书骂太子身边的王献。

    还是拿出他洗不掉的杨柳关之盟,反推是他留了机会给赵琇蛰伏,而她大概就等着这趁人之危的一天,行荒唐反叛,搅动风云之举!她恨大盛,不惜将整个大盛拉下水!

    劄子压了大半案子,宇文平敬本就对他失信,邵梵全神贯注应战,无力分神,这一下,王献的半生名节,紫衣官帽,眼看都要保不住了。

    二人再见面时,赵令悦身着素褂,尚在为赵洲服子孝。

    “吉贞和尚说你要见我?令悦,那个人,他已过世两个多月了。”

    “你口中的那个人,是我的生父。”

    王献不再执意纠正。

    大相国寺的香客所住的院中,长日蛰伏着大坯大坯的杏叶,风一吹,旋成碧绿的优美雪幕,舞入门框。王献许久不曾见到如此生动宁和,充满生机的夏色。

    不禁闭起眼。

    六根清净,鼻闻香火,坐听蝉鸣。

    “你这处,很美。”

    赵令悦挽起一边袖子,指尖粉润干净地执着笔杆在抄写金刚经,一头青丝绾成流云髻,只簪了两只白玉芙蓉花苞头的银簪子,侧脸如月,浑身秀雅。

    在她左手边,靠墙的案上摆着一尊白玉观音像,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是你久居染缸,周围乌烟瘴气,目则无法视美吧?”

    他睁开眼,“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你已经火烧眉毛,就没想过让我帮你吗?”

    王献笑笑,“渡之在,我不敢。”

    赵令悦将写满的佛经纸放在窗边吹干,搁下笔,“你不敢?那就想公主死吗?”

    王献脸上的笑容消失:“你连这个都知道了。渡之告诉你的?”

    “他昨晚留在我这过夜的。”赵令悦眼眸清澈坦荡,还有一丝自得的笑意,“他现在是我的情郎,不会再瞒着我任何事了。”

    王献神情了然。

    “渡之这个人,躯壳坚硬,难以打开,可一旦打开,便是将软肋全数奉出,令悦,你要负他?”

    “谁说的好以后呢?但我不会害他。”

    赵令悦柔柔陈述,“公主不听劝降,也不肯停下。邵梵命邵军不用再让,转守为攻,将杨柳关之盟提前结束,好收集兵力对抗外敌,如今赵军死伤退至杨柳关之后,闭关顽抗,是也不是?”

    王献抿唇:“是。”

    “公主身后还有一大群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皇亲国戚,也有你的亲生儿子。

    刀剑无眼,她如果誓死不降,煽动那些百姓以死抵抗,没人能保证那些皇亲国戚和无辜百姓不会在乱战中死去,亦或者先行自裁,以免人后问罪处以极刑,是也不是?”

    “是。”他捏紧拳,头上满是细汗,再也无心赏景。

    赵令悦和上命人远离世俗斗争,专心修行四大皆空的佛经,站在他面前,“王献,你送我去杨柳关吧,我去劝降,保住你的妻子,保住我的母兄。”

    王献挺着脊背,僵直地站起来。

    “她如今已经彻底失控了,你此时去劝降,最大的可能就被她当成叛徒,你会死的。”

    “我知道。”她靠近他一些,让他更加能看清自己的五官,外表,“但你每次看着我时,会不会想起她?会不会想起我的身份?”

    王献咽了咽口水,挣扎着侧过脸去,“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可声音仍在他身后决绝地响起。

    她说,“王献,我已经决定要去了,我要做的事,我一定要做成,反而若我没做,我便会后悔终生,三年前我在峡谷救下公主,那么惊险,后面又致使我人生如此多舛。

    可至今我都不后悔,如果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会那样做,引开追兵,救下她。”

    王献渐渐转过身来,看向她。

    “我是大辉公主,论年纪,我比你妻还要大上一些。

    我不敢说我是嫡公主,然而,我确实是大辉官家长女,大辉的长公主。

    从前当郡主时,我耽于享乐,视线偏窄,从未帮百姓做过一件实事。

    如今我有希望停下两军干戈,护住一方城池内的百姓和我的那些至亲,让十六州统一,大盛也能多几分抗战的胜算,那我就必须去。

    我不能再无动于衷,视而不见了,这也是我能为大辉做的最后一件挽节的事,就是去赎清当年我爹爹因我,而对王家所犯下的罪,以作了结。”

    一番话。

    令王献怔住,若有所思。

    良久。

    他才开口:“我不想看着我妻陨落,我也想拼了命地去挽救。”

    随即,看向赵令悦的眼睛。

    “你知道吗?”

    他臣服于赵令悦的心性。

    “我早有此意,可碍于怯懦,未敢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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