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沐霞(二):相信
金影西垂,而后山海再次陷入黑夜。
他擦亮火石,点燃最后那点砍来的树枝,深冷的黑便又有了温红的火光,照亮他们相依的身影。
赵令悦呆呆抱着他的胳膊,将头窝在他的肩膀上,听着火堆里爆星子的燥音,就这般静静的依靠着他,睁着眼也不说话。
海面起了寒风。
他再次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挥手一抖,侧身罩在她肩背上,裹好了。
而后伸手过来,将她的脑袋缓缓挪到自己大腿上,“把眼睛闭上,先睡一会养足体力,等更深,趁着黑夜我们就进城去找出路。”
五天了,他们无法再继续坐以待毙。
赵令悦有些担心,“乌漆嘛黑的,我们怎么辨别方向?”
“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个东西落在了我这?”
他轻笑,从怀中深掏,掏给她看。
赵令悦瞧见那东西,一愣,脑勺一阵阵地发着麻,故作镇定道,“哦,是韬韬的指南鱼啊。”她才想要伸手,就被他又宝贝似的很快藏了回去,“说好了用花刀换它,你可不能再抢回去。”
“嗳,给你就给你了,反正一开始也是你抢过去的。”
赵令悦将脑袋丢回他的腿上。
邵梵刻意放松肌肉,以免腿上硬邦邦的硌着她。
她擡眼看了他一会儿,又从被他压紧的外衣里伸出一只手,靠近他的脸,又有点犹豫,似乎立刻就要缩回去。
邵梵察觉她的意思,俯下身来,“指南鱼不行,我的话,你想摸就摸。”
“傻啊?”
赵令悦酸着鼻头摸上了他的脸。
手下是被风吹得粗糙的面颊,而后是坚硬的鼻骨和眉骨,眼角的那颗泪痣,再便是碰到了,额侧那道细细的疤痕,那处肌肤鲜少有外人触碰,微微凉的指尖似月光,抚愈在他曾经的疼痛和不堪的童年上。
“那年你才八岁吧?”
“嗯。”
赵令悦有些不敢动,“当时疼吗?一定很疼吧。”
他抓住她的手牵在自己唇边蹭了蹭。
“我皮糙肉厚,也不是很疼。”
逃亡路上身体所受的伤害,跟他亲眼看着母亲被埋的心伤来比,又能抵上几分?这么一算,那几铁锹下去,便不能叫疼。
赵令悦垂着眸,眼眶中有些晶莹,随着身旁的篝火荡成一片萤火虫般的碎金。
他不想她如此,便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已经过去了,不关你的事。”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或者是将来,他也从未因赵洲的所作所为迁怒过她,“你当时方出生,很多事情你没法亲眼看见,也没法亲耳听到,自然不知真相。”
“可是我的爹爹知道啊,那他为何不早告诉我?”
她含泪望向他。
这是她第二次问出这句话,第一次是在驿馆中手脚长满水泡时所提。
邵梵目光深沉,那里头有许多她探听不出的涵义。
她微微起身,手扒在他身上,松开的长发吹了他满膛,“你知道原因对不对?你知道我爹爹要瞒着我的原因对不对?那为什么连你也不告诉我?”
“等时机合适了,我再告诉你。”
赵令悦一噎,“什么时机才合适”
“朝政纷乱结束,四海太平,人团圆时,便是合适。”
他拉住她执着的手放了回去,将她重新摁在自己腿上。见她眼睁得精神,干脆衣服往上拉,直至盖住她的眼睛。
听着她在衣服里头抽噎,邵梵仰面朝星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是他不肯说,而是她不知道,远远比知道了来的好。
平复心绪,邵梵俯身扶着她的脑袋,哄她闭眼,“睡吧,夜快深了,一会儿睡不够,逃跑路上都要打哈欠拖后腿。”
“那你不许骗我。”
“我不会骗你。”
赵令悦肩膀哭得仍旧有些余抽。
她强迫自己闭起眼,缩在他的腿上,在黑暗侵袭中渐渐睡去,邵梵的腿已经麻了,他不敢动,只闭着眼假寐。
二人身旁燃烧的火苗渐小。
约莫四更时候,平缓消逝的火焰忽然东倒西歪,被风声鹤唳地拽去一个方向。
山边嘈乱的马催与震地的脚步让邵梵立刻睁开了眼,惶惶的火苗在他黑漆漆的瞳孔中乱跳,毫无睡意,满是警惕清明。
一低头,赵令悦仍在他腿上规律平缓地呼吸着。
他的手指划过她的耳旁,俯身将她叫醒,“赵令悦,有人来了。”
赵令悦懵懂地睁开眼。
他将她扶起来,理掉她脸上睡黏的那些乱发,下巴朝火焰歪倒的方向甩了下。
“你听。”
赵令悦挺直脊背看去,在海滩去禹城内的方向尽头,隐隐金戈铁马,剑戟相撞,似是两方人马交战,陷入厮杀战斗的状态,切天边隐有火光。
随即,一颗信号烟弹冉冉升起,绽在禹城上空,染白了一片蓝紫色的星河。
赵令悦的脸也被这光芒闪过。
她仰着头激动一笑。
“是宋兮他们来了!”
邵梵单手撑地,“扶我起来。”
二人一同起了身。
那头的宋兮唯恐他们看不见,又接连放了两次,她扶着他的肩背,让蛮奴跟上,吃力朝城内的方向走去,海滩上徒留一堆烧过的灰烬鱼骨,和几行凌乱而趔趄的脚印。
*
宋兮等到第五天已经心急如焚,郑御书拟的那封加急军令到姚庭手上时,宋兮已经不管不顾要带着人直接杀出洛南关,攻打禹城了。
姚庭携着那纸,扔了帽子撒开脚跑,将将追上宋兮出关前,昂扬前行的胯下马,他扯住马绳,将那封朝廷手书交给宋兮。
宋兮一看朝廷信戳,“老子不要!老子不听!”
“不是宋将军先看!”
宋兮勉强瞥了几眼,几眼下来,表情明显冷静了许多。
姚庭一叹,将手书交到他手里,拱手相送:“请宋将军前去禹城,灭敌平异,带邵军主帅凯旋归来!临州援军已到,尔等在此地为鲸州守门!朝廷既已发话,宋将军便不用瞻前顾后,打个痛快,再回来!这个缩头乌龟,大盛也不屑再当!”
周匕站在洛南关上,指挥他们如何加足水力,用水管冲开了金人的马匹,将金人冲了个落汤鸡,以此为出关的宋兮开道。
周匕的声音丢在宋兮扬长而去的军队后,亦然弯腰相送,“请上天眷顾我朝诸位将士,眷顾我恩师之女,带她回鲸州!”
子时,宋兮与邵军便已逼近梁越所在的禹城。
禹城城门上将领,是为梁越的党羽韩诲,韩诲以为他们会从后山突袭,因此提前占领禹山,派兵多加了布防。
却不想宋兮竟选择正面而来,不顾城池易守难攻,带八千大军强势攻城。
禹城是边城,兵力数量总和也不过一万五六,虽一万对八千绰绰有余,但邵军铁骑的凶猛扬名在外,实力并非从前交挨打不敢还手的鲸州厢军可比拟。
是以韩诲看见来人首领,是邵梵身边最得力的虎将时,也不免发怵地小乱了阵脚,人在禹城城门坐阵,却派属下前去禹山调兵回来壮胆助阵。
然不过一个时辰,丑时刚到,宋兮就破开了禹城城门,将禹城梁兵赶得步步退后,于禹城中混战厮杀。
赵令悦与邵梵听见的动静,正是他们破门后与梁兵在城内巷战。
他们走出了沙滩,前方又是一片高低错落的湿地草林。
邵梵拉住她的手,“我们先找两根棍子当盲杖试路,此处沙泥湿软,很有可能有暗处的淤泥地,下身沉进去了,便难再出来。”
赵令悦点点头,擦掉脸上累出来的汗水。
转身在月下用刀劈来两根粗棍,递给他一根。
二人跟着指南鱼,朝北边的禹城走了一半,静谧的只有他们呼吸声的林子,忽闪过道道绵长的火光,拉长在树间,照亮小片树桩与抖动的树叶。
“嘘”
他将一指点在她蠕动的唇上。
手挪上她的肩,带她无声蹲在了一棵树后。
邵梵探出身,借那些火看清,是一小队梁兵,人数五个,打头的背着一面锯齿的旌旗,五人都牵着马过林子。他反手揉着赵令悦的脑袋,凑到自己的唇边。
“是去禹山求援的五个通信兵。”
赵令悦立马反应过来,“不能让他们去吧?”
邵梵捧住她的脸,深呼吸,热气全喷在她紧张的脸上,“对,也不能让他们逃,拦住他们,杀人抢马。”
赵令悦往外看了几眼。
他们往林子的另一头去,与他们渐行渐远,如若这般躲着,些许也就无事发生了,但她愿意相信邵梵,一个想法瞬时在她脑中生出。
她握着他放在自己脸上的两边手腕。
“他们若是上了马,你是追不上的。但我可以将他们引过来,你腿上的伤会不会耽误你解决他们。”
邵梵笑了,“在林子里吗?不会。”
“拿好。”赵令悦伸手解了花刀递给他,又问,“腰间私印可在?给我。”
*
眼见快过了林子,带头的那梁兵朝后吆喝。
“擦亮了眼睛看脚下,淤泥吃人,一只脚陷进去了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动作别墨迹,火烧眉毛的事都给老子快着点!”
“官人!”
一道女声凭空响起来。
那几人吓得俱一哆嗦。
又听其声酥软微哑,两个字放在平时,能将人的魂魄都叫散了,可如今是在荒野林子里,着实情欲压不下恐惧。
“是不是有女鬼啊”
“鬼你个头是谁?!”打头的壮着胆子叫了一声,不等回应,便狠狠抽了马,狠狠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加快了脚步。
“呸呸呸,只管报信不管鬼神,鬼神也得开开道啊,快走快走!”
“官人”
草木推动,一道身影在海边林子间若隐若现。
一人吓得跌在地上,沾了满屁股的泥,被那打头的用马鞭抽了一下臀部,“起来,给我看清楚了!那是个人!”
他转身掉了短戟,朝跑过来神色惊慌的赵令悦瞪目大喝,以此掩盖恐惧:“你姓甚名谁!夜半三更游荡此处,意欲何为!”
赵令悦在短戟刺过来前,趁身摔在他脚边,哀声嚎哭,“官人饶命!奴是鲸州被人牙子贩过来的侍婢,人牙子走的海船”
她哆哆嗦嗦的,那些人也就放了些警惕。
“鲸州妓女?何在此地?擡起头来!”
赵令悦擡起头来。
女子雪白肌肤流光,虽容颜憔悴,嘴角干裂,但更显得体态弱小,眼角泪光盈盈,残破的衣衫勾勒得单薄销魂,只想让人过去剥了骑着,品尝一番底下的皮肉春光。
几人咽了咽口水,奈何求援的要务在身,没有这个艳福,收了兵器遗憾道,“吾等有要务在身,你要去哪里过活便去哪里过活!滚开吧!”
“官人听奴说,奴的人牙子知城内战乱,卖着我们过来避难,奴不愿被卖方逃进了林子,却在那不远处踢到一人,看他样子奴也记得,是新来的鲸州领将。
奴之前在鲸州,便听闻他在禹城摔下了悬崖,鲸州的官差到处找他,不想此人竟流落到了这里,还让奴逃跑路上给踢到了。”
说着,将手中私印递上,一只袖子滑下去。
那一截嫩白的手腕皮肉,引得人连连垂涎眼馋,又是几番吞咽。
“这是奴从他身上捡的,请官人过目!”
那打头的半信半疑接过了,还不忘趁机摸她手腕一把。
赵领悦嫌恶地鸡皮猛起,然姿态上仍作涩样儿,“那人还没死透,若是官人们带了回去,跟禹城的大将军那领了赏头,便也带着奴去营里干些轻松活计,奴不想再被卖了”
见了私印,打头的又惊又喜,“好说,好说。那人在哪儿?”
梁越早就各处悬赏要邵梵人头,赏金万贯丰厚。
而且此时宋兮在城内与他们韩将军对抗,若抓住了邵梵要挟宋兮,他还不夹着尾巴,那对战局也大为有利!
“奴,奴带你们去”
赵令悦揩着泪,带他们往反方向的林子深处走。
几人放了马在树桩上牵着,提起兵器跟着,不经意,已离他们快要到的那处海滩越来越远,她拂过一片片长叶,绕过一桩桩树杆,那些人的脚下也时软时硬。
忽然,一个人踩了左边,陷入了浓稠的淤泥之中,哇哇大叫。
其余几人便去拉他。
他们慌了阵脚,赵令悦的脊背也慢慢直了起来。
她忽然擡腿将其中一人也踢了进去,
这下两人陷在泥地,另两人勉强拉住他们,那二人不断大叫,“拉我上去,快拉我上去!”
那打头的面目惊悚,俯身猛然提戟,朝着她的胸口刺过去。
“贱女人,你敢害我们!”
可下瞬,一股五脏六腑挪了位,肠被踢碎的力道贴上了腹部,直将他身躯踢飞出几十尺,撞在树干上。
他大叫不止,捂住自己的腹部在地上痉挛,“痛煞煞等于死我了!痛煞啊!”
邵梵捡起手边棍子,朝赵令悦道,“抱头躲好。”
赵令悦抱头缩在树下,等他。
他一举奔过去,内力运出手上棍子,一下插透那人的喉咙。
棍下人身体抽搐两下,吐着血便咽了气。
试问身体诡异地被一根木棍钉在泥地上,棍子穿透喉咙的剪影,是何其怖人?是以其余几人见此情景,直接震惊地惊悚大叫。
他们连人也顾不上救了,拿起兵器便要窜逃。
但是反应过来没有马在手边,人又在林子深处,怕是无路可逃,更自乱阵脚。
如此,邵梵即便真少了一条腿,也无需费多大力气。
树底下的赵令悦只听几声人被撞上树的声响,一声断掉的耸动呜咽,血腥味儿便蔓在海平线的风中,咸而腥膻,令人作呕。
淤泥中,那方呼喊不止的二人也沉了进去,渐渐没了声响。
邵梵扔了短戟,轻轻呼唤她,“赵令悦”他转过树下,蹲在抱头的她身旁,“遇敌杀敌,不用愧疚。”说罢,伸过去一只手,“我们骑马进城,来。”
她微微擡眸,盯着他的手掌,而后将手递给他,由着他牵着自己出了树下。
看见一地的尸体,迟钝的呼吸也紧了紧。
擡头,与他两相对视。
下瞬,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赵令悦抱住他的腰,闭眼将脸埋在他怀中。她清浅的呼吸撩绕在他的胸膛肌肤,似一块烙铁,在那处浅浅的烙印。
“我是不是很勇敢?”
“嗯,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