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打玉盘(二):强吻
清晨暖绒的光射进陈旧窗格,天光大亮,微尘洒在她眼皮微颤的脸上。
“咚咚咚”阜从敲了几阵子门,“姑娘醒了吗?”
赵令悦从床上弹起来,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扎的帐篷内,“醒了!”说着,挪身下地穿鞋。
手脚上全缠了层纱布。
她脑子空白地顿了顿,才将一旁的布靴套上,擡眼,就看见衣架子上晾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
这下,就连穿鞋的动作都停了。
“那位相公说是赶时辰,要小的喊姑娘起床姑娘?“阜从拍拍门,探耳去听:"怎么又没声儿了,不会又睡了吧。“
他哪儿知道,隔着一扇门,赵令悦已经从耳根到鼻尖都在发烫。
阳光柔柔地散在那件白色中裤上,被叉晾的规整,而因她来了葵水,那衣服本是脏的,被他洗好用炭火烘了整晚,如今已经干燥。
上头褶皱细细地铺开,都是他拧水后留下的痕迹,像她此时脑中不断横跳的那团乱麻。
她手仍拎着靴口,却使不上力。
整张脸,都已经熟透了。
邵梵等她许久才等到她磨蹭下来,她一露面,惹得邵梵闷笑,兀自倒了一杯茶:“谁帮你梳的头发?”
赵令悦沉稳柔净的脸上,表情崩的正紧,听见他这话差些破了功,呛到自己的口水,眼下就推来一杯温水。
他看了端水盆与巾子下楼的老妈子一眼,心情愉悦。
虽然喝水,眼睛仍丢在她身上,咽下去水,喉结上下滚动,“梳得不错。”
赵令悦剜了他几眼。
嘴唇蠕动,终归是塞进一只包子。
那老妈子大约看她年纪小,笨手笨脚,便忍不住亲自上手,将她厚重头发分成两股编折在两边,各用一根红色穗带固定住了。
像是双垂髻,这红还近似她身上颜色,配着宽松大摆的武袍,倒有点前唐仕女的英秀之美。
她咕噜喝了一整杯水,重重跺在桌面。
他目光也一落,落在她仍缠纱布的手上。
赵令悦不会自己扎发,便只好如此。但她有话不得不说,上马之后,她拉住缰绳,挺直了脊背,才鼓起劲儿,脱口了那句话:“请邵郎将以后,别随意碰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赵令悦撇过眼去,只将目光落在空处,良久,低声道了一句,“贴身衣物。”
邵梵清了清嗓子,平声,“你不必臊。”
赵令悦嘴硬:“我没有臊。”
“成了,你的手现下也碰不得水。”他对帮她洗掉沾有葵水的裤子态度坦荡,似乎只是一件因她手受伤不方便,就顺便代劳的寻常小事。
这份坦荡,让想要骂他无耻下流的赵令悦无处下手。
很多时候,他除了呼风唤雨,真的是一个别具一格到过分的人物。
邵梵一夹马腹。
出神的赵令悦也忙跟上。
两匹马一起动起来,朝营地的地方奔去。
迎着春风,邵梵看她几眼,胯下耸动。
他气息沉稳,一本正经地对她解释:“此地离常州还有两日路,你身上这件都是军中小厮舍不得穿的新衣,匀给你,他当时有万般不舍,要你之后发了工薪,记得抵还他钱。
你现在还没有挣到过一缗钱,却已经先欠了别人的账,再将穿出来的这件也扔了,余下几日,便再没有像样的衣服能换洗”
赵令悦两道弯弯的小山眉拢起。
当了十七年的大辉郡主,她之前从未思考过银钱的事项,此时突然发现,她从头到脚,真的都没有钱。
从京到常州,众数兵马需要整顿,又颁布征兵令征入三千新军。
等邵梵带着近三万的人马,经水路乘船到达鲸州时,人间已是四月末的光景。
鲸州所临之海,名唤汕海。
邵梵人如修罗,声名在外一贯都令人胆寒,谁也不敢怠慢。
遂这日比邵梵先到一步的经略安抚使姚庭,带着手底下的副将于丛生,还有鲸州一众州府官员,于汕海海口等候亲迎。
甫一下船,军队滔滔不绝地鱼贯上岸。
成堆的鳞甲将河光拆碎,如汕海涨潮后,一耸一抷连绵不尽的黑色波涛,向着岸上涌动,使得群人围观。
邵梵身后跟着一位姑娘。虽是男子装束,然那张脸与个头身材却是骗不了人,且肤白貌美,在人堆里也煞是扎眼,所以姚庭与他合完礼节,便微笑揖问:“邵郎将,老夫敢问这位是?”
邵梵瞧了赵令悦一眼,面色不改。
“便是我提前传书给大人中,提到的那位女先生。”
姚庭惊讶,“周匕的旧友?看来邵郎将身边的贤才,一个个大隐于世,还都这样年轻,甚好。”寒暄完毕,他擡袖外抻,“郎将今日请府上坐,府衙饭菜早已备上。今日我们亦有一要事,要与邵郎将你仔细商讨。”
姚庭也是特意来替管鲸州的实干人,上的劄子针砭时弊,文采斐然,公文递呈也从不拖沓。
只不过姚庭是大儒文官,他是外辟四海的武将。
一齐人朝府衙发动。
去府衙的路上,赵令悦便听见她身旁的两位州官交头接耳。
“鲸州这块糟肉也该动动了,我来前也不知,已经乱到了这地步。只是这洛南城关一动工驻守,就有兵袭来扰,不知几万京兵来押守,金人是安生,还是适得其反,更加嚣张啊”
那人捋着胡子。
赵令悦略思索。
及至饭后,姚庭叫于丛生拿来海陆图,铺陈在清干净的饭桌之上,”请郎将与诸位看图!”
“鲸州在云岭之南,连着敌国梁国的末端,又因为前朝对金割地,常年流散金不败的兵团,逢年便骚扰,一有积蓄便掠夺一空,是矣虽然有海运赋税,却富裕不起来。过了鲸州,便是——“
姚庭将手移在那张山海图上。
涉及边境,赵令悦只潦草在《虎钤经》上,见过几张边境的军事战略图。
她在皇宫长大,未曾见过海。
但知道大辉是有海的,但这之前,她不敢说自己清楚大辉十六州各自的方位都在哪里,十六州又有几条内河,几条外海。
趁着他们都没注意,她也跟着凑钻到了官员堆里,伸长脖子静耳去听。
“便是割出的幽、云二州,在老夫任命之前,朝廷要老夫带官重修洛南关,在边境建立起一条军事要塞,堵住梁、金。可是何其难啊。
如今疫情刚平,郎将的兵与本州的治兵共理,才止暴乱。
民生如散沙,房屋冲毁为一难、颗粒无收为二难,净水稀少为三难,就连基本的修城劳工都是一个问题。
况且还有那金人来犯,就连我们要百姓偷偷多种几颗陆上枣树,他们都要夜袭放火将树烧完,更别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要茸修出这一道不大不小的城池高地。”
姚庭说完,左手拍上右手,愤懑不平。
邵梵听完这一大串,也已经阅览完毕手中带来的录册,推到姚庭面前。
姚庭捡起来看。
赵令悦被州官推着凑上前去,她睫毛被雾沾染,有些潮湿,遂揉了揉眼,因个子矮,却被踱步收图的于丛生一个没注意,撞歪了肩。
脚下左边别了右边,一个趔趄,被邵梵一只伸过来的手托住。
赵令悦下意识擡起头,发顶蹭过他的下巴,那呲出来的一圈胡渣如倒刺,将她细软的发勾乱。
她心漏了一拍,邵梵已经将她放开。
此十分细微的动作,众人也未曾多去在意,注意力都在那册子跟他的话上。
邵梵负手,“此册是由我副将宋兮所整理。鲸、幽、云三州过去同为海堤,但幽、云被割,自我朝换代,他们便不断放出奸细。
这是奸细的单子,只宋兮派人捉到就有二十多人,工农商各有涉及,在鲸州当地都叫得上名字。”
一人道,“奸细,倒是一直都有”
“由我目前掌握来看,这次暴乱,便与这些奸细脱不开关系,若说按之前他们一贯的做法,不会闹这么大。”
姚庭还算敏捷,上前一步。
“那是有什么大的蓄谋?”
邵梵看向姚庭,“姚相公,梁境内不安稳。梁朝三皇子梁越外放时一直勾结金人,他想吞并鲸州邀功不是一两日,诸位多少都有听闻。”
人堆子里喧哗一阵。
姚庭面色严肃,眉头紧皱:“我朝换代一年后先帝便不幸薨去,那梁越莫不是看到了这一点,就可,郎将远在建昌,竟然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宋修抓了不少人。一番严刑拷打之下,哪怕他是个死人,也会张嘴。”
另一人抢过册子冲上来,“我看这里头竟有不少贩夫走卒,要是抓错了呢,都要严刑拷打的话,岂非人道?!”
邵梵面无表:“宁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不然,你们也看不到这本册子。”
“”
那人深叹口气。
屋内一片寂静。
赵令悦知道,这群人心下怕他。
亦或者,他们畏他行事的冷酷与残忍,提起行刑却如吃饭喝水般风淡云轻的作风,这里头没有一点大辉文士的风雅,有的,只有让人脖首分离的一片森然之感。
在鲸州,除了宋兮,也只有赵令悦不怕他了。
他私下可不是这样啊。
他走马上任,先将她安排在经略使总府的后堂屋中,一间瘦小的房内。
鲸州因割地的历史缘故,如姚庭所言,常年被金人所扰,致使当地贫困潦倒,高官所住的房内也不过一张桌,一条凳,一方塌,没有什么良室可寻。
赵令悦提着包袱进去,手一揩,全是灰。他站在屋外,“先休息一天,隔日,我再让宋兮带你去找周匕。”
她屁股没处下放,只能胡走,邵梵见她每走一步,地上尘土飞扬,她被呛的连连咳嗽。
有些无奈。
擡腿走了进屋,在她背后喊她,“温姑娘。”
“嗯?”
赵令悦用袖遮脸,皱着眉,嗓音闷软。
他扯来架上一张干巴巴的汗巾,让她去打盆水,“这里没人再会伺候你,每日吃的有厨房烧,你不用烧饭,但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的起居会擦桌子吗?”
就着那打来的黄涔涔的水,他给她示范。
“看好了,擦一遍,干了之后还会有痕迹,所以你要擦两遍,但是第二遍要比第一遍的毛巾更干,不然会有水痕。”
男人身高腿长,灰蒙蒙的桌子被他几笔一挥,桌面已湿了全。
她其实也记得他的一些习惯。
在左巡院内,桌上文房各居其位,桌面永远不落一尘。
赵令悦对这样的他有些无措,不知要怎么样去反驳和拒绝,他的靠近。
于是绷着脸,“邵梵,我不是黄口小儿。”
他哼笑,“哦?”
赵令悦气得想要跺脚。
上前一把去抢过他手中汗巾,毛巾中飙出的脏水洒在二人衣衫上,她也没去管。
伸出手,指着门口,“我会擦桌子,你现在可以走了。”
“那你会铺被子吗?”
他凑近一些,看进她若敛星藏月般黑亮的眼,接着道,“你不会做的,我教你。”
热气喷在咫尺前,赵令悦胸腔震动。
“我不用你教。”
她气馁地撇过头,觉得耳根已经滚烫,心烦意乱:“我只是没被绞死,不是没了脑子。”
驿站之后,再出“绞死”二字,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一顿,破开一个口子,便能牵扯出之前的那些死敌时光。
这个话题,不能再去谈了。要知道,这死结并没有解开,赵氏仍被囚禁,赵琇的杨柳关之外摇摇欲坠,他们之间隔阂已经太多,却又阴差阳错,一直反方向地靠近,那就如同继续往上打结。
直至,再也无解。
邵梵将她拉过来。
“不许躲。”他摁住她的肩。
赵令悦颤睫,“我都让你走了啊,你到底要怎么样?”
“这话,我只说一次。”
他吸了口气,随气吐出一段话。
“你也是读过兵书的人了,上午你在堂中听到的,你心里也有数,三皇子要勾结金人起兵,鲸州随时会打仗,这里头,呵,自然少不了你的功劳。”
“刀枪无眼,金人尤爱烧杀抢掠。你喜欢从前那样的生活,觉得现在是在受罪,但你必须学会当个普通人,这样有一天你从我身边跑了,也不会因为自己骑不了马,挣不到钱,不会洗衣,不会铺被这种原因被人欺负,温姑娘,懂了吗?”
赵令悦被他掐着肩膀,也看进他的眼里。
他仍旧神情寡淡,言语刻板。但是眼中却波涛凛凛,有一股暗藏的情感在涌动。
赵令悦及笄那天,从嬢嬢那儿还听来过一句话,她说:这世上,男人去在意女人的方式会有许多种,一种,是附属品式的温柔小意,一种,是并肩同立的知己。
如果她要嫁,去选后者。
是矣,嬢嬢一直看不上高韬韬,她觉得他只会将她惯得越来越娇,不懂高位者需居安思危,不懂皇室要如履薄冰。
如果是高韬韬,此时就会毫不犹豫将所有苦累自己揽下来,帮她铺被,帮她擦桌,然后将赵令悦呵护在背后,让她永远不要受伤。
但是邵梵与高韬韬是不一样的人,他只会给她递一把刀。
他自幼从鬣狗口中抢食,和一帮草野汉子生活在一起,常年禁欲,心无波澜,其实也不知道怎么算是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好。
但仍需教会她身在低位时,虎口求生,长久生存下去的本领,让她变得比从前强大,强大到可以脱离他,独自去保护好自己。
赵令悦脑中复响嬢嬢的话,也已经明白了眼前男人的意思。
只下意识地垂首,躲避他炽热的目光。
一双手,万分愤懑地抓上他的衣领,攒紧了,徒留几道钻进她胸墙内的,乱心的褶皱。
她从没忘记过去,没忘记过他们各自的立场,她只是累了,需要暂停一些时间,来自我疗愈:“我当然会变强我才不甘心,输给你。”
头顶上响出声:“不想输,就看着我的眼睛,大声地说。”
赵令悦被他一激将,登时擡起头,“我”
话未说完,她感到手下胸膛微震,闷笑从他的喉头发出来。
一只手已穿过她的腰间。
距离瞬息万变。
他吻下来,闭眼,含住她的唇。
——他确实和高韬韬截然相反,得不到的,又是自己喜欢的,他就自己去抢。
邵梵将她转了身,反抗的手压在桌后,弯腰扣住她的后脑勺,闻着她身体内散发的暖香,吸吮她馨软的唇瓣。
随即伸舌,再度狂热地加深这个强吻。
外头,已经昏天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