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影暗斜(七):内讧
霖铃宫于皇宫的尽头,在内廷的最西南角处。
这一处自皇宫建造以来,住的都是些从不受宠的妃子。进了宫,一辈子难见到皇帝一次,老死病死也不过两人用个板子一擡。
深墙内几代无名女子的怨气都在这里,平日也无人会主动靠近,只恐沾了晦气,撞到甚么邪祟。
一路上野生的翠竹早已长成了成片的竹林,无人打理,终年蔽目障天,不见天光。赵令悦身在其中,哪怕是在前夜,也觉到浓重的荒凉与阴沉。
她的家人,原来就被关在这里
走完阴森的竹林小路,前方忽然柳暗花明,赵令悦也看清了霖铃宫的情势。
几盏陈旧昏暗的灯笼仍是前朝旧物,散着浑浊的光,有些残破了,在灯笼之下站着数十个宫中侍卫,因在内廷一律都不带刀,但都穿着软甲,面孔严肃冰冷。
赵令悦眼见他们对了牌子,略一颔首,宫门前的二人转手将门推开。
内堂,一片幽暗,生冷。
寒风阵阵吹过,吹的脆弱的灯笼左右摇摆,屋顶松弛的瓦片发出碰撞的碎裂声,吹起她携满灰尘的裙角。
尚宫淡道:“请吧,郡主。”
侍卫引他们进去,入目左右两道门,门底有些光挣出来。
门上全都上了锁。
立在那胳膊粗的铁链前,赵令悦浑身止不住的发冷,终于,吱呀陈旧的木门打开,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站在门后。
四目相对,时隔几月,却如过三秋。
赵令悦完全哽咽住了,她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沧桑老人,是她那风光霁月、满腹经纶的父亲。
可他张开了手,那微佝的肩膀仍旧宽阔,红着双眼,冲她点点头,“梵儿,来”
赵令悦忘了身上所受的所有伤痛与疲倦,张开手用力地冲撞到他怀中,将她的爹爹紧紧抱住。
“爹爹”
身后的大门在他们相拥的那瞬用力关合,无情的一声磕响,让赵令悦将他抱得越紧。
赵光抚着她的后脑绒发,和已经不剩多少肉的肩膀。收到镯子后他一夜白头,他的女儿才十七岁,人生多舛,与父离散。
赵光两眼一闭,两行热泪将将地流了下来。
唇瓣孱动着,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背和后脑。
“爹爹知道,我的梵儿一定会活着,好好的来见我,我的梵儿受苦了啊,在外头,女儿家一定是受苦了”
赵令悦在他怀中,痛快地哭了一场。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爹爹呢”她松开拥抱,紧握着赵光的手看他,摇着头,泪珠又顺着腮边干涸的泪痕滚下去,鼻尖通红,脸色崩的紧紧的,眼珠漆黑发亮,有着摄人的光芒。
“爹爹是经历了什么,怎么会老了这样多?爹爹,只要还能再见你一次,我这次回来,便是值了。”
看着同样境地的赵令悦,赵光千言万语,只能无奈地化作一句,“你当初非要等公主,果真如爹爹所料,没能跟着你嬢嬢她们一起渡河。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
“对不起,爹爹你因为我,受制于人了。”
“怎么能这样说,爹爹如何会怪你?爹爹是心疼你啊,爹爹也怨恨自己,我如今这样子,没法再照顾你”
良久,总算平静些许。
赵令悦四目环顾,发现正殿虽然幽暗冷窒,这内里还算暖和,陈设看上去该有的也还有,“他们有打爹爹吗?有没有饿着爹爹,冷着爹爹?”
赵光帮她把哭时,那些被泪粘在脸上额头的碎发轻手理好,捏捏她的脸,逗赵令悦一笑。
“梵儿还是那样贴心,你不用担心爹爹,虽等同囚禁,但赵晟此人,并不以暴虐取乐,他不吝冷宫用度,我们尚能够佝偻度日。倒是你整整瘦了一大圈啊你本身子弱,以前就爱生病,才好了两年又出了这种事。给爹爹看看,脑袋上的伤,好了没有,留疤了没。”
检查完她脑袋的伤,已经好了,但看见脖子上那道细微的血痕,还有手掌心的伤疤,赵光嘴唇发抖,心内直钻着针一样的痛,连站都站不稳,脚下虚浮,人整个晃了一下,赵令悦担心他,连忙拉着他坐下。
“爹爹,我不疼。”
赵令悦受辱、受苦、受伤,仅存一性命,赵光此刻的心情无以言表,他对不起赵令悦,也对不起赵洲。想到什么,从一旁的盒子里去取出一件东西。
“今天,是浴佛日,也是梵儿的生辰。爹爹无能,不能再给我家梵儿办个生日宴了,手上还有一件梵儿遗失了的东西,且将它给你,算作一点安慰罢。”
他转过身,手里是一块淡紫色的碎布,赵令悦当即认出是她在雪山那日所穿的衣裳,“这个”
赵光露出那枚玉镯。
羊脂白玉透着细腻的绵羊毛纹路,泛着温润光泽,被他一直小心保管着,如今仍旧完好。“是邵梵在进京次日,给爹爹的。”
赵令悦一怔。
她醒来后便发现手上空空如也,落寞至极,没成想一日还能再见这旧物。
当即抹了一下眼角的湿润。
赵光将镯子穿过她手掌,给她戴上,揉了揉她的手腕,“玉器认主,辟邪蓄灵。爹爹完璧归赵,你一定好生戴着。”
她用力地点点头。
“爹爹方才说我们,那对面几个屋里所关的是何人?”
“是官家与太子。今日还来了个新人。爹爹听着声音,倒像是高家的十一郎,是他吗?”
赵令悦再点头,闷道,“是他。”
“我已不知外头风云,十一郎怎会和你一处,难道这孩子去找了你?”
“他想将我救出去,可是没成功。”
赵光复摇摇头,“天命弄人。但只要你我都还活着,且还存一线希望”
她方想对他说近来发生的这些大事,可赵光以手指在唇上一点,低声道,“你我一言一字,皆有人听去。我的好姑娘,当下要慎言。”
赵令悦明白,找来一碗茶水,用水在桌上写字。
赵光才知道邵梵今夜渡河与赵氏兵马对战,哀叹之余,摸了摸她的头,也执着手指沾水,告诉她朝廷内的情况。
他从来都不希望赵令悦会参与到这些政治的腥风血雨中去,但他也知道,赵令悦有皇女之风,大气聪慧,于是写了几个关键人物,让她凑来耳朵。
那些人在外头催促。
赵令悦起身找来梳子,将赵光一头干涩的半白长发拆了,慢慢地将他的发梳通。
梳齿上缠了几缕蜷曲的白发。
经此巨变,无人能如前,赵光真的老了。梳子在她手上自上而下,她承诺,“梵儿定会努力活着,活到与嬢嬢阿兄重聚的那日,爹爹也是,等我们一家团圆罢。”
旧重的木门带起尘埃灰土,又在她与赵光之间合上,落锁。
她不能哭。
只能面对。
赵令悦面对紧闭的门,问身后的尚宫:“他们都在这,为何我不能被关在这里?”
“女子与男子总是有别,郡主的住处娘娘另有安排。”
她只好转身跟着他们离开,将将到了那幽暗的正堂,左门却发出了些声响。
有人一下一下地拍着门,“昭月,是令悦吗?令悦!”
赵令悦跑过去挨在门上,“官家”
是赵洲。
“真是令悦,令悦怎么回来了呀”
赵令悦整理好的情绪又被赵洲这急切地一两句打碎了,顿出了声:“我,我其实一直都没走。”
门的另一边,赵洲用力拍着门的手,似乎就停在某个地方,赵令悦循着声音,也将手挪到那处,敲了两下,“令悦在呢。”
“姑娘啊”赵洲挨着门,声音很近,但似乎哭了。
“你与公主,都还好吗?”
“公主很好,官家放心——”
“将她拉出来!”尚宫看不下去,厉声道,“郡主探视已久,也该走了!莫要耽误时辰!”
赵令悦被他们扔了出去,摔在冰凉的地砖上,眼见那大门在面前缓缓阖上,摇歪梁上的几盏破旧灯笼,栖栖遑遑。
里头的赵洲仍在拍门,幽暗的殿堂响彻前朝天子嘶哑的喊声,一声凄厉过一声,却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住,锁在寂静的宫殿与竹林之中,无人再能听到,无人再能回音。
赵令悦仰面,将眼眶中的泪水全倒了回去,
赵光的话犹在赵令悦耳边。
“你是一个女子,武力上比不过其他人,便只好使用智谋。一月前契丹前来向赵晟求亲,郑慎这个老东西为讨好赵晟,竟敢建议赵晟将你当替身,代替他的女儿去和亲,爹爹也是听闻,也不知后面赵晟是否采纳,可他们确实将你接了回来,可见多少是有此意。”
“……”
“爹爹此前尚可偶去朝堂主持事务粉饰一番,但一月前便彻底被禁足,想来与此多少有关了。”
“爹爹所知的,便是王党激进,清明,郑党老派,昏聩。他们相煎太急势不两立,极容易起内讧。公主那边的战况不知如何,但梵儿届时利用这点放手一博,也许还能在宫中保住自己。”
“……”
“你赌一注时,必定没有退路,就干脆放开胆子去做,切记,爹爹要你好,关键时候你不要顾虑爹爹的安危而束手束脚。”
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赵光写的那些重要名字。
其中有一个人,她记得。
郑思言的胞弟,郑思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