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影暗斜(六):贞洁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邵梵于临门一脚之时才让人报给朝廷,赵晟此刻去拦还有什么意义
自大辉祖上两次杯酒释兵权之后,走到赵洲这里,不仅各督查、监军、指挥大小级乌合,且这些人底下的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转移调换去别的地方戍卫。
——兵如流水,而将不动。
赵洲这样做,无非是想防止将领独大佣兵造反,故将他们恶意打散,使得“将不识兵,兵不识将”。
时至赵晟半路接手之时,大辉改为大盛,可放眼望去偌大的大盛国朝,除了被赵琇带走的御林军,地方没有一只能打的大军,一个能指挥的少将。
郑国公的郑军尚且是整个家族共同持有,再没有像邵军这样将领权利很集中,只要将一下令,兵就会群起呼应的地方壮年武装了。
它是宇文通这个开国鼻祖将军遗留下来的,袭承了前唐大家之风的最后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
从前赵洲又爱又怕,最终打压,如今赵晟得它神助,离不开它。
佛释道盛行百年,浴佛不开杀戒已经是所有赵氏天子心中不成文的规定。
赵晟也是赵家子弟,史上还没有哪个君王,敢冒过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但邵梵他竟然有这个胆开罪佛道,还让怕事的赵晟背锅。
这一点,不仅让在场的李四海,和听见郑御所言的赵令悦心尖的房侧全颤了一颤,连其他长了耳朵的黄门、殿前侍卫也都满面的不可置信。
“”李四海弓着腰,“侍中大人没有搞错么。”
“怎么会弄错?白纸黑字!”郑御扔给他,脸色已经急的涨红,“你自己看!”
李四海不看了,蹲下身捧起那劄子,蒙头就往里疾走去报信。
赵令悦敏捷地让开路,才不至于被他撞了肩膀。
不久,里头响起一阵椅脚摩擦地衣的闷酸声,引得在场人一阵牙内发酸。
那劄子的纸册似哗啦一下子撒开,被丢到了谁身上,赵晟的责问紧跟其后,“王献,你事先知不知情?”
赵令悦转了身,去看。
天将黑,室内昏暗冷窒,屋外的两盏石笼中燃起了火光,可屋内无人敢此时上前去点灯。
两道门槛后,王献穿官袍的影子在隔门的窗格落成一团青灰色,很淡,很轻,正如他这个人从前当驸马时,留给赵令悦的感觉。
若说她后来遇见的邵梵是于苦难中脱胎换骨,翺翔起来的鹰隼,那王献就像是前朝落了灰的陈旧单鹤,一道石墙在他擡手间灰飞烟灭,他自己却永远神情缥缈平淡,令人难以捉摸。
就是这种孤高的神秘感,曾令与他刚刚新婚的赵琇深深痴迷,偶然间,也与赵令悦吐露过。
须弥,那青灰色的影子矮了下去。
他一出口,便是比赵晟平静多了的四字,“臣,已知情。”
“王献,你是你主张恢复了文节礼制,却连这种反于道德祖训的事都要瞒着我。你还当我是你的官家吗?钱卿,你又跪什么,难不成你也知道?好哇,好”
赵晟由怒转疑的声线不断,他堂上的身形一摇,软坐了下去,急于寻求安慰,“还有谁?梅宰相也知道?郑国公,你们不会也”
郑慎道,“官家,这是宇文与王家子弟的主意,老臣可不知!若知了,定第一时间来禀报官家,怎么会由他们肆意妄为,违反朝规!”
郑思言附和:“邵渡之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如若是我与父亲去打,怎么敢瞒着官家擅作主张?!”
道道高低粗细不同的人声,闷在越发黑沉的殿内发酵,束缚在金黄的殿堂之内,出不去。
远于常州的宫内下起了一阵新雨。
赵令悦听得雨声,疲软发酸的双腿垮了最后那道门槛,不再听里头的争吵。
她上前几步头靠着刷金漆的柱子,伸手接雨。
那雨水化了焚香的味道,打在手上,触感格外清凉,一闻,还有沉水香,赵令悦微微一笑,掩下几丝困于此地的落寞。
她之前在林中用脚擡起他下巴说的话,好像说错了。
邵梵除了是棋子,也是执棋人,他正与王献搅动一场史无前例的风云与大雨。这样狂妄至极,目无法纪的一个人,谁又能拦的了他呢?
但赵令悦确定,只有活在世上,没有人能真正地赢,一直赢,她等着,活下去等着看他的结果。
*
赵晟要拟指,本该交给钱檀山这个中书,但钱檀山却行了封驳事。
于是这下王献与钱檀山都被赵晟一气赶了出来,下了雕龙画栋的石阶,一起跪在露天的殿外。
风雨之中,李四海找人安排带赵令悦走,自己得趁宫门下匙前,去找能接圣旨的其他人。
他见赵令悦不动,用力推了她一把,将柱子旁的她推了个趔趄,卒了她一口,“你没长眼睛,还不快跟着他们走?!”
赵令悦由一个禁军压着,跟在那两个宦官身后,一个宦官为她打着伞。
雨不大却密,积在缟素的裙角,衣物变得湿重。风吹不动,雨水泡发了她的鞋面渗入脚心,渗入伤口,凉的她脊背发毛。
经过王献与钱檀山时,跪着的王献擡头看了她一眼。
赵令悦接过宦官的伞,搁在她与他头顶上,以便他于雨中听清自己的话。
她说,“你们不愧是兄弟,一般狂妄,一般无情。虎毒尚不食子,赵琇曾是你的妻子,你于她临盆时背弃了她,抛她独自在建昌,让她艰难生下了你的孩子差点没了命。”
“……”
“现在你已经拿了她的父亲,拿了她的弟弟,这还不够,还要跟邵梵一起将她最后的一兵一卒也赶尽杀绝。人在做天在看,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是啊。”王献淡笑着摇摇头。
红色衣袍已经湿透,成了深沉的玄色,压在他脊梁骨上,衬托出他一贯斯文单薄的身形。
他目视前方,道,“我们都曾九死一生,也许当时我们两个就该死去,因为侥幸活了才有了这些后来。我遇见了公主,虽然非我所愿,但仍旧与她成婚,耽误了她寻觅良人,确实该遭报应。”
他说罢,仰天,让雨打在自己脸上,有几分痛苦的神色,“郡主,如若你身上背着三万八百多至亲的冤魂,冤魂一直不散去,你又会如何做呢?”
赵令悦抿唇,胸腔忽然猛空了一块,有些呼不上来气,借着雨幕,她避开了,“这话,你不该来问我的。”
“是,我们无人可问,你们无人敢答,最后只能我们自己去做。”
钱檀山在此时拍了王献一肩,叹气,“王兄你何必与她解释?”
他转而看着赵令悦,忽然道,“微臣斗胆,也在此送郡主一言。“”——所谓人各有志,不同道故不相谋。可这世上的君子之交,志同道合者为少,和而不同者才为多。我们为人臣,郡主为旧主。志不和道不同,各有立场,可我们不曾轻视过郡主,做出落井下石之举。甚至臣弟为找郡主无端英年早逝,连凶手都成迷臣虽心痛,亦然知道这不可责怪郡主,郡主也不该对王兄满口报应,唇舌抨击。”
赵令悦平视钱檀山,“钱中书,你不要为他打不平,我不过就事论事。”
她提起王献与邵梵的翻案,“当年假传圣旨的是那临州刺史。太上皇也许有不察的过失,可不是罪魁祸首。他兄弟二人偏偏反了大辉,他还是驸马都尉,难道他不欠公主,不欠我们赵家么?”
钱檀山一愣。
王献身形一缩,雨将他打弯了腰。
“我欠公主,但很多事,郡主你尚还不知。”
“家国大义,利弊权衡”钱檀山再叹气,“忠孝与私情向来难两全啊。”
黄门避于一旁,不知道该不该拦,因赵令悦的身份在如今着实尴尬。
她已经不属于这里,却说起这些有关前朝、灭门的过去,这都是赵晟很忌讳,满朝文武都不敢轻易明言的的宫中辛秘。
她一来,对着这些赵晟重用的高官,说的倒是顺畅无比。
身后的禁军过来掼了她背一把,那油伞便被推落了地。
“宫中禁地不可随意攀谈外臣,快走!”
赵令悦在踉跄时,迅速地朝王献低语了三字,“高韬韬”
她憎恶他,却又不能不与他合作。
之前她在赵晟面前撒谎帮邵梵打了掩护,从钱观潮一事中彻底摘离了他们,不过是希望王献能保护一下在内廷的高韬韬罢了。
“我知道。”
王献再次淡淡颔首。
他捡起那伞递还给宦官,“送郡主走吧。”
*
进了内庭,阵雨渐渐弱去。
地板发亮,那两个宦官与禁军在内廷与外朝之间停了步,推她一跨过去,两扇门便在她眼前缓缓落合,正式下了宫匙。
来迎她的,是又一批内侍省的陌生宦官。
一个蓝袍的中年宦官过来,让身后的二人点起照路的纸灯笼。
“郡主就跟着小的们走。”
也许邵梵已经渡河,而她不知高韬韬进来后被囚在哪儿,但想着能快些见到赵光,他也许正与赵义、赵洲等囚在一处,想到此,总算隐隐有了些喜悦。
但他们带着她七拐八绕,进了四五道门,到了一处靠近后苑的正宫偏门停下。
小黄门灭了灯笼火,跟前头过来的女官道,“司言姐姐,官家让带来看的人,已经带到了。”
赵令悦脊背发冷,退后一步,看清了这就是中宫的居所,坤宁殿。
赵洲在位时皇后身总有疾,听闻早年有了赵义之后,产后还偶尔癫狂过。
赵洲便做主将她转于更僻静的次居,皇后名讳闵柔,次居翻新后改为柔仪殿,赵令悦去那里去得更多,坤宁宫印象中一直空置着。
如今应该就是赵晟在封地所娶之妻,姚氏皇后在居。
那司言着一身蓝花圆领长袍,红皮腰带,脚下是革靴,过来就要请赵令悦。
赵光不可能在这,她是被赵晟骗了。
“你们想干什么?”
司言微笑,“郡主好久未曾回宫,官家想让郡主先来见见皇后。”
赵晟此人面善,可做事前脚不对后脚,一措辞、一趔趄,前后不一,他们夫妻二人到底搞得什么鬼?
赵令悦又退了一步,“我想先见父亲。”
令一女官这时带着两个女侍从内出现,着的是酱袍,“还没好?”
“尚宫。”司言矮腰。
许是她出现,一群人便跟着这领头的围了过来,“皇后正在等郡主呢。”
又是这一招,赵令悦气极反笑,左右她逃不了,不再退了,再退也是徒增狼狈。“好,我跟你们进去觐见皇后。”
她们围了她进去,又过了几个门槛与香帐子,柜子与衣架依次排开,她被带去了换洗的内房。
房中明亮,赵晟行节俭之风,内里未添几件新的陈设,空旷的地上除了一面屏风,一张矮榻,一个浴桶,便是年纪较大的一个嬷嬷站在榻边。
分明是等着她来。
一人在她身后将门阖上,门磕碰的轻微动静让她心一紧,转过去抓了她的现行,“你锁门干什么?”
那侍女不语。
赵令悦退到一面墙边,来回盯着她们,手抓了墙面,糊了一背的灰。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尚宫转过身,“郡主风尘仆仆又一身缟素,淋了雨又是灰尘又是雨水的,仪表不整,有失体面,还是先换身衣服。”
她一眼瞥见那盘子中的抹胸与内衣。
“不必,我不想换。”
“这是规矩,见中宫怎可衣衫脏污?你们快将她外衣都剥清,亵裤也一并脱下换新的。”
赵令悦脑中嗡鸣,灯火晃得她眼珠子一烧,已经被那些人摁住。
她们拉着他的手脚在墙上,去扯她的衣服。
赵令悦急了,“外衣可以,亵衣不能脱。”
“有何不可?脱了!”
几根手指在她胸前抓挠,间隙碰到她抹胸内至于棉衬的那竹片。不,她绝不能让这些人发现她身上所藏的东西。
扫了一圈,视线落在木桶旁边。
于是先软了身子,很快她外头的麻纱被褪下,里头是浅蓝印花的窄袖对襟,腰带一松,衣服滑落肩头,她两片白刃般的锁骨一气裸露在空气中,毛孔之处起了细小的疙瘩。
那些人继续往下,等她们身体矮了下去,赵令悦蓄力,趁势将那些人一推跑去榻后,一把夺过木桶旁放置的瓷盘磕在地上。
嬷嬷被瓷片的渣子崩的脸皮疼,哎呦着退后了几步。
她退到角落,捡起一片碎片置于脖颈,嘶哑道,“都别过来!”
尚宫方大着胆子前进了一步,赵令悦便手下用力,顷刻间一条血痕。
那些人见了红,料不到她竟如此下得去手,当下都被慑住,不敢再动。
尚宫软下口气,劝她,“郡主何必如此反应激烈呢,奴婢们不过是想让郡主换身衣服罢了。”
“呵,我也是堂堂赵家的血脉,你们这些奴才又算什么东西?!我知道,宫中已经易了主子,此番进宫我便做好了死的准备。既然已经豁出了一切去,我什么都不怕了,又岂会白白受了你们这些渣滓随意上手的侮辱?你们再敢上前我便自戮!”
赵令悦话说的狠,神情也决绝,浑身虽发着抖,那瓷片却没离开过脖前。
这下连带着尚宫,一时谁人都没敢上前。
“好了”
一道声音传来,门外显出一道身影。
侍女闻声立刻去开门,一人被簇拥着踏了进来,缓缓走到房内。
尚宫忙去迎接,“娘娘,郡主她——”
“就这一件事,你们这么多人还办不好。”姚皇后轻斥了她一句,方看了赵令悦一眼。
赵令悦继续往后退,拿稳了手中的瓷片,唇抿得发白。
“你别过来。”
“郡主还是先将碎片放下,划伤了自己,可是没有人替你疼的。”
这姚皇后生的一张瓜子脸,面上抹了厚厚的白粉,眉心描了一枚宫花钿,唇中点一抹红成了樱桃小嘴,看上去虽容貌清丽但太过小家碧玉,撑不住身上皇后的服饰,人在衣中来回地飘荡。
她缓缓走了几步,停在赵令悦面前。
“你在宫外呆了半晌,本宫听闻你家里未曾给你点过守宫砂?那如今回了宫,就守宫中规矩,这内廷中每个女子都须得身体清白。本宫不过想要查验一下你现是否仍为处子之身,如何却要闹到这种要死要活的地步?”
“查验我的处子之身?”赵令悦狠狠冷笑几下,干脆笑出了声,横着两撇细眉对着她。
“简直荒唐!我是不是处子之身与你们有什么干系?你们夫妻二人处心积虑弄的这一出,为的又是什么,干脆都告诉我吧,我都能接受。”
姚皇后顿了顿,有些惊讶她一下子就脱口而出了这些门道。
但赵晟让她先不要声张。
姚皇后纠结着要不要说。
赵晟方登龙位,子丹就紧巴巴地来求娶公主,眼下那些妃嫔的公主们年纪还小,她与赵晟笼统也就只有膝下一个还算半大的女儿,让她过早远嫁,皇后怎么能舍得?
赵晟也不舍得,皇后不是郑党也不是王党,是他在封地看上的名门画家之女,他与皇后感情甚好,夫妻俩为出不出女儿正烦心的时候,郑慎出了个主意。
有一位前朝郡主模样、身段都嘉,年纪也合适,还未曾嫁人、也未曾定亲,只是在邵军主帅邵梵那呆的有些久了。
一个大男人,恐与赵令悦关系不清不楚。
可以安排着先把人接回来,但接回来后先得查一下她的贞洁,是否还是个处子。
前几样都对上了。赵令悦容貌挑不出错,身段也窈窕婀娜,可姚皇后现下发现,她这性子也太烈了些
在赵令悦明亮的目光中,姚皇后忍不住就要露怯了,忙道,“你不是想见你父亲吗?”
果然,赵令悦听此话,犹疑了一瞬。
但仍不肯让她们靠近。
姚皇后便勉强温柔地笑一笑,“你让嬷嬷检查一番,本宫便放你去见你父亲。”
“我今日已被骗多次,恕我不能信你。”赵令悦不领情。
姚皇后直接当着她的面,让那尚司与殿内总管一同去办,交代完看向她。
“进了宫,你只有这一关,忍忍过了就好了。本宫为难你,你又要大闹一场叫本宫难看,那本宫有什么好处?”
赵令悦一手扶着胸前,缓缓将瓷片拿了下来,仍握在手中,掐的紧紧的,掌心刺痛,旧伤里又添新伤“那便直接查吧,何必多一道功夫来脱我的衣服。”
“你身上确实脏污,不过你不愿意,本宫就不勉强了。”
她一摆头,旁边的嬷嬷得了令,让她躺在屏风后的榻上。
“郡主,将腿张开罢。”
赵令悦脖子梗得如石般硬,躺在了榻上,张开腿。
她一手握在那瓷片,一手摁在胸前,眼中泪花屈辱地打着转,干干瞪着眼上方的空梁。
轻薄的百褶裙被掀开推了上去,堆在腰间,亵裤被一双粗糙的手褪下,两条雪鹿般的细腿登时露在空气里,隐隐发着抖。
陌生的手摸进去,她咬紧牙。
不知多久,那些人取来另一些物什,取笔蘸红,嬷嬷掀开她半边袖子,往上一点。
从此她雪肌之上,多了一粒鲜红的守宫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