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影暗斜(三):别过
赵令悦站在废墟之中呆立良久,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提着破烂的裙角,一浅一深的,走到那团干涸的血迹旁边停下。
她擡手扒在门缝上,谨慎地朝外看。
钱观潮没有死,不知道高韬韬那里是哪一种情况。
如若宫中人没有这时候来插手,他们免不了醒来后,被邵梵的人屈打逼供出是否还有其他势力。
但赵令悦知道,昨夜那些,已经是高韬韬和钱观潮他二人的所有了。
屋外的光线有些刺,赵令悦连续两夜都未睡,被这强光晃得睁不开眼,头晕眼花当下人一歪,头狠狠磕了上去,将门砸出一声闷响。
“什么动静”
屋外的一守卫手压着刀,闻着动静,冷脸转过身。
赵令悦急忙稳住身形,直接蹲了下去,屁股粘在邵梵昨夜的血迹上。
她现在是真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昏着头听外头的人道,“应该是她醒了,你们看好她,我去禀报横班。”
门外的院内很快传来一大帮脚步声。
“她醒了?”宋兮问。
“醒了,她人碰着门了。”
“干活!”宋兮大喝,“你们全都给我围起来,堵成墙,待会儿一只苍蝇也不能给我放走!你们——把门锁打开吧。一会儿动作要快”
赵令悦撑着身体站起来,虚弱地摸到昨晚坐着的凳子上坐着去了。她听得几声铁链相碰,随即砰的一声,宋兮的一只脚直接将门踢开。
他跨进门槛,与正厅坐着的赵令悦打了个正着。顶着乌青的眼圈,也没给她好脸。
转身咬牙切齿地叫那帮人进来,秋明颤颤巍巍地端着水盆,跟在最后头进了屋,看见门槛下的那团血迹,差点没打翻了水盆,吓得心脏都停了。
一大帮人马带着工具,开始迅疾地收拾屋内昨晚造就的狼藉。
台案上歪倒的花瓶被扶正,蜡烛残油通通铲了干净,地上的碎片也全进了簸箕,血迹被水冲洗,门口的一大块血迹不好处理,宋兮让人去找了块地垫,铺在门口盖住。
他居高临下地擡手指着里屋,对她嫌弃得很,“立马滚进去,让秋明把你从头到脚都洗干净,秋明,给她打扮地漂亮点儿,多插几只金簪子,多弄点胭脂水粉盖盖她这死人一样的气色。快弄快弄。”
秋明有点儿不敢靠近赵令悦。
前夜她将熟睡中的自己用捆棉被的绳子绑了,还偷了她身上仅剩的荷包,“我给你擦洗,你你不要打我。”
赵令悦面色惨淡,淡淡地望着她,“我是不会打你的。你还是扶我一下吧,我也实在没力气了。”
宋兮重重哼了一声,“蛇蝎心肠的歹毒女人,装什么可怜”都把郎将伤成什么样了,半夜请了李无为过来灌麻药,帮他缝针。
*
她换衣服时便发现高韬韬留给她的指南鱼不见了。那东西别在腰内,昨夜邵梵欺负她时,蛮横扯开了她塞在腰内的对襟上衣,应该就是那时候掉了。
换好了衣物,秋明刚帮她挽了个素高髻,她就摁着妆台起来,踉跄地跑到厅堂。
地上已经扫干净了,片甲不留,她用手去翻找簸箕里的残渣。
宋兮将她提起来,气得脸黑,“你还说你不是疯女人,一大早来捡垃圾干什么!身上还可以,这头上不够亮堂,太素了,你给我回去,继续打扮。”
“我有东西丢了。”
“老子管你丢了什么,给我回去!”
赵令悦抿了抿唇,脚定在地上丝毫不动。
宋兮被她烦的火大,“你别以为我会跟郎将一样随意纵着你的脾气,再倔,我就打断——”
“打断我的腿吗?”赵令悦冷冷地挥开他的手,“那恐怕你跟宫里的人就交不了差了。簸箕留给我,我就配合你。”
“你还敢讨价还价?!”
“宋横班,最后一次交易,你讨厌我,刚好我就要走了,你可以舒心了。”
宋兮捏紧拳头,顺着她的话,还真舒了口闷气出来,“不就是一个簸箕嘛,你拿。”
赵令悦扶着膝盖,重新蹲下去,在他面前抱起那沉重的簸箕才回了寝屋。她回到妆台垂着头,隔着手帕翻找了一遍碎片,还是没有。
秋明一只眼瞥她头发,一只眼瞥她手上,“姑娘找什么?”
赵令悦给她仔细形容了那指南仪器的外形样子。
秋明颔首,“横班说你立马要见客,先别找了,回头我帮姑娘留意,往犄角旮旯去找找看。”
赵令悦清水芙蓉样儿,天生丽质,金银堆砌多了反而显得俗气,秋明簪了四只缠枝纹的对角银簪,觉得差点什么,去花盆里采了只新开的蝴蝶兰,插在她髻间,很衬她的容貌,“好了。”
这时,赵令悦的肚子一阵翻涌叫了好一阵子。
她扶着肚子,跑的路上没顾着吃,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
秋明看了看外头,将找来的披帛挽在她臂上,绕了一圈就结束了。“横班还没有催,那就是还有时间,我先去拿点早上吃的点心,姑娘垫垫肚子。”
她去端盛脏水的盆,突然被赵令悦牵住了手。
“秋明,”赵令悦一手从身后的衣服里翻找,翻出了那个荷包,递还给她,“对不起。”
“这”她望着失而复得的私房钱,有些难受,“你”
“为了逃跑我弄花了你的脸,早早算计你,但是你从未伤害过我,也从未算计过我,这一点,是我欠你良多。我还用掉了你荷包里的十个铜板,就用这个抵吧。”
她递过去一开始藏毒药的如意金簪,看秋明不敢收,强调道,“这簪子,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不是府衙里的,没有官印可以买卖。我将它送给你,你放心收下吧。”
秋明叹了三声长气,“姑娘这是对我有愧吗?”
赵令悦点点头。
“那姑娘对郎将,也有愧吗?”
她摇头,“我与他,至多互不相欠。”
“郎将没有你想的那么坏那么可怕。他对我们这些底下的人都大方客气,从来不为难什么的,他可能,只是喜欢姑娘的方式不对呢?我听说来接姑娘走的是宫里的人,我并不能跟着去。这一路上,姑娘就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邵梵喜欢她?
赵令悦笑了笑,比起喜欢,气无可气后的一通发泄才更符合他阴晴不定的本性吧。
“谢谢你,但是有些恩怨,我说了旁人也未必能理清楚……山高水远,来日方长,你我就在此别过了。”
*
厅内的百刻香烧了大半圈,已经日上三竿。
宫里带来的两位御医轮着给赵令悦这些人诊脉,那御医要在她手腕上垫帕,便发现她掌心肉上的伤,“这是”
“起夜被那铜水做的镜子划的,那镜子脆啊,一碰一摔就碎了!赵姑娘去捡,就伤了手不是。”宋兮盯着他们干笑。
御医与一旁的总管太监对视一眼。
总管公公是宫内正六品,按理说还与宋兮这个宫外武官平级,指了指赵令悦的裙角处:“那郡主这脚也是镜子划的?”
“都是,不信中贵人自己问她。她要什么我们给什么。郎将吩咐一定要照顾好赵姑娘,赵姑娘是官家的堂侄儿,我等怎敢轻慢?这上上下下,可是没有一个人对不住她的。赵姑娘,你说是吧?”
赵令悦颔首,她跟着钱观潮与高韬韬逃跑的事自然不能说,虽然三人再未见面,但一定也能统一口径,不让赵晟知道他们曾试图渡河。
“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唇上被邵梵咬破的皮还没好,涂了口脂勉强盖住,脖子上的斑痕,也都用胭脂水粉遮了,但整个人的精神气儿可不像是被照顾得好的样儿。
总管公公刚进来那会儿看她挺着背,但眼睛打着晃儿,不就是强撑着,人也比宫画上消瘦了一圈。
这邵梵,是没让她睡觉么。
御医提起帕子避开伤口,“烦请郡主换只手,微臣继续为郡主诊脉。”
诊到一半,洪亮的几声传入院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邵渡之,邵渡之,藏哪儿去了!?老宋你们在这儿!”
他一进来便挡掉了院门的大半空间,二十五六上下,长得又粗又壮,浓眉大耳。
当下找准人,直接奔着宋兮过去,大力拍了几下他的肩膀,“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我不想你。”宋兮与他隔开一些,“避避嫌。”
御医在与赵令悦嘱咐,总管公公挡住赵令悦一些,“哎呦郑将军,屋中还有女眷,有郡主呢,郑将军怎么就这样进来了”
“那宋兮不是大男人么?”
“这”
总管公公让开,干脆为郑思言引见,“这位是太子少保之女,昭月郡主。”
郑思言这才看见她。
赵令悦不便起身,只冲他一颔首,倒是郑思言有模有样地行了个大礼。
他挤眉弄眼地夸张道:“在下有刚刚失仪表,冲撞了郡主,该死、该死。”
宋兮连忙退后了两步,不想看他在这惺惺作态。
赵令悦喊他起来,他才满面笑容地起了。
虽明着一副谦卑为人臣,一切都尊主照旧的中正姿态,赵令悦知道他不过是在敷衍,或者说是一种表演了事。
她观察得不假。
此次宫里来的主要都是郑慎父子的人,自钱观潮失踪,郑慎也一直在追查他的踪迹,一开始只是顺便查查,但知道钱观潮进了常州邵梵的地界,那可就殷勤了。
毕竟他与宇文平敬从地方斗到赵晟上位,按照他对宇文平敬这个人的了解,其私下一定会让邵梵直接解决钱观潮。
钱檀山作为中书舍人,位如宰相,如今可是赵晟跟前最受重用的红人儿。
他告诉钱檀山已经知道他弟弟在哪里,一定会将他的弟弟带回去。
钱檀山碍于职位不能外出,只好同意。
且赵晟也一直想要把邵梵藏起来的赵令悦接回宫,就叫他一并办了。
郑思言带着圣旨,不声不响地过来截人。
钱观潮生,他可以借此从王献那儿拉拢钱檀山,不能拉拢也能膈应一下他跟王献之间的关系。
钱观潮死,他就会一口咬定是被邵梵指使所杀,宇文平敬父子两个这下可就脱不掉干系了
他们来时,府衙一片空旷,到处是烧焦的气味儿。
邵梵的人嘴比铁焊的还要严上一些,什么也不告诉他,既然有一个郡主藏在这儿,那钱观潮应该是来找她的。
至于那个多出来的高韬韬……此事不简单。
郑思言看了几眼赵令悦,算得上是个桃羞杏让的主儿,难怪官家想把她接回去,这真要送去和亲,也拿的出手不是。
邵梵藏她有个屁用,而且他这个人向来不近女色,还是真迷上了不成?才千里迢迢地带着。他问宋兮,“你老大呢?”
“郎将昨日点兵一夜未睡,在休息。”
“宫里人来了,他在那撑着被子睡大觉?!好哇!哪间房,我去把他叫起来!”
说罢就要找。
这四处都是他郑思言的人,府衙那些值守位卑人轻也无人敢拦,只怕遭了殃。
还是只有宋兮敢拦着,“午饭,午饭让你看见他行不行?”
“早有这话不就好了,啰嗦!婆婆妈妈的。”
赵令悦在一旁淡淡看着,忽然想到他这时候消失,会不会去拷问高韬韬了
便赶紧道,“中贵人,我还有另外一个同伴,他此次也是过来找我,被邵郎将的人当成刺客捉起来了,烦请中贵人将他带来,好与我一同回宫。”
“是哪一位?”总管公公环顾四周。
宋兮要过来开口,赵令悦连忙抢着道,“是原常州团练使,高时。”
总管公公看向宋兮,示意他去,“横班也听郡主说了?还是将人放出来吧,莫要伤了郡主之客。”
宋兮暗地里咬着牙,道:“放,这就放。”
*
午饭时候,府衙比平时热闹。
宫帷里的人、内侍省、外侍省的人,还有禁军都塞在了院中,府衙请了厨子和厨娘,铺了几张板桌伺候赵晟的人用饭,屋角还挂了些灯笼。
被她弄塌的墙一夜之间已经恢复,只有那棵桂花树,已经不复原样了。
赵令悦猜到,是刘修回来接应着办的,昨夜只有他不在邵梵身边跟着。
高韬韬鼻青脸肿地与那些个禁军坐在了一起,宋兮特意过去给他盛了一大碗米,要他吃完。还拿了一个馒头,硬塞到他嘴里。
“吃,吃饱了好上路。”
高韬韬哑口无言。
赵令悦想要站起来,被身旁的秋明摁了下去。她忍得将手握成拳,与高韬韬隔空相望了一眼,尽量多用些饭补充体力。
邵梵午饭并未现身,直到几匹马赶到了府衙门前,与要走的一队人马打了个正着。
郑思言做足了功夫,要比邵梵看上去对他们更好,要跟赵晟交个漂亮的差儿,便精心准备了三辆舒适的马车。
听见马脚声,赵令悦才知道他白日确实不在府中,是从营地赶回来的。
如今,钱观潮有御医一路陪着,高韬韬也在她身边,所有人都是对他们都是客客气气。
总管公公行了赵晟的诏令,邵梵等人便在门前跪下去接,赵令悦安静地等在车内。
他起身时,有些慢,宋兮还去扶了一把。
总管公公将圣旨给他,打量他几眼,照例客气道,“邵郎将是为国为君的忠良,还是要注意身体,不可太过操劳。臣就带着这几位主子先走了,渡河的事还就多烦劳邵郎将,待邵郎将带兵凯旋,官家定然是大喜,届时也要为郎将于宫中操办一场,接尘摆宴。”
客套话的功夫,外边的马车也已经套牢马背。
赵令悦隐在帷帽中,刚松了一口气,就听窗外的一个声音扬起,“郡主是否有东西,还落在了臣这?”
什么东西?
外头的人一直没走。赵令悦稍加犹豫之后,还是缓缓掀开了车帘。
上一次隔帘较量,邵梵拦了她的轿,骑着马气势凌人,这次邵梵只独身站着,马车有些高,他微微仰首,来仰视她。
他戴着交脚蹼头,着了身油紫的圆领官服,风一吹动,便露出白色的罩衣与皂靴。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邵梵穿官服。
她忽然间有些恍惚,昨夜凌乱不堪的身体触碰,两败俱伤的斗殴已成了黄粱一梦,碎在了这风中,化在她眉心间,拧成一股浅浅的疙瘩。
他身上也有伤,但不见有恙地做了一揖,淡笑道,“东西尚在臣这,可否请郡主借几步说话。”
邵梵行事我行我素,别说赵晟也只能跟他软着来,趁机行事,总官公公更是不敢明着拦的。
再说赵令悦也不是什么很正经的主儿,回去了,也是囚着罢了。
便随了他们去。
他带着她走至府衙门后,屏退那些值守,伸手从怀中变出了一个东西。
“这是你的?”
赵令悦看清是指南鱼,伸手去夺,被他躲开。
“你从哪里找来的?”
“方才秋明让我给你。”
赵令悦踮脚,压声道,“那你还不还给我?”
“先不还。”
她每次看见他必然生气,一天积累的怒火又轻易被他的反话一撩拨,猛然地冲了出来。
当即一跳脚,打下他的手要使力气去抢,头上的蝴蝶兰也从发间松松坠落,掉在二人之间。
他却顺势牵住她的手,划过手臂穿进她的腰身,将她的纤腰一手紧搂过来,搂的她踮起了脚。
那些等他们的人只有一门之隔,他也敢如此放肆,赵令悦早已见怪不怪……
一阵穿堂风直直刮过门道,吹起门外众人身上红绿各色的衣纱。
门内,她脸上的帷帽纱帐也在他面前被风掀开,露出一张红唇齿白的明媚面孔,神情越是冷,神色便也越艳。
那嘴角被他咬出的破痕仍在,邵梵将目光从她唇边旖旎地扫上去,扫的她嘴角发烫。
“官家好像对你很上心,人事物,礼仪用度都一应俱全。但是你知道,你早已经不是那个郡主了。”
她一勾嘴角,冷道,“你不用总是强调这一点。”
邵梵向来眉目冷峻,可身上的紫官袍还是将那股戾气冲淡了不少。他人模人样,也有几分朝臣文士的清华气息。
他自上而下地盯着她。
“防人不分内外,不管是宫内的,还是宫外的。有些人对你好,不见得就是在乎你,有些人对你不好也不见得,就真的不把你当回事。”
风一阵阵地强行拉扯衣角,她也被迫这般盯着他。
这个人眼中总是充满深邃的机锋,帽纱在她眼前晃荡,使得视线被时遮时现,渐渐勾勒出一个年轻俊朗的面孔。
这一瞬间她竟然想过,如果能换一个不那么悲烈的开头,他是否也能成为韬韬那般的世家子弟,不,以他这般的心智与谋略,恐怕在一众世家中一骑绝尘……
赵令悦心中,一时有些复杂,她想要一直恨,如今觉得恨不下去。
而且他为什么总是要和她说这些?
那股被他挑起来的气又渐渐灭了下去,意识到自己还留在他怀中,赵令悦动了动腰,推了他一把,“我知道……那你可以放开了吗?”
总管公公也在门外咳了三声,“时候差不多了,郎将,快让郡主上车吧……”
他总算放开了她。
那只手擦过她的腰回去,又带起一阵不同于春风的炽热,随即当着她的面将那指南鱼藏进怀中。
“下次再见时就还给你。赵令悦,就此别过,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