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药洳茶(七):温柔
一缕夕阳射进赵令悦手间包裹的帕子,照的上头开的血花愈发粉荧透亮。
两手甫一相触,他另一只手捞过她的腰,将她半拉半拽地拖上了马。
“不要侧坐。”他用马鞭空指了指她的腰下。
“我不会跨坐。”
邵梵有些不理解,“这有什么难的,你直接把腿张开。”
赵令悦充满震惊,见邵梵在空中挥了一下马鞭,她才咬着牙张开腿,勉强坐稳。
听得他一声“驾”,在秋明殷切地注视下,拉了马绳利落地一夹马腹,跨下马儿上下奔腾,带着马上共乘的二人朝广阔的天地间奔去。
秋明立在风中,朝着他们挥手,渐渐化为渺小不可见的一点。
赵令悦擡手阻挡天边的半轮夕阳光线刺入眼中,脸上刮过湿冷钻骨的风,身后又传来一股陌生的热度,她闻到了他身上成年男子那种隐隐的汗味儿,不适应地皱着眉,偏偏跨下又颠簸得厉害,她不敢动。
只把脊背微微弓着,跟他隔开一些距离,也便于稳定身体的重心。
忽然,她捂住嘴。
在她做出这个动作之后,马儿速度即刻慢下来了,河岸边草地青黄的青草在她眼下也变得根根可见,不再是一片黄绿。
那种顶至嗓子眼的呕吐感,也在她腹中渐渐消退下去。可慢下来了,头晕感又变重,人往两边打着摆。
邵梵牵着绳,手擦过她腰间,在她腰上动了一下,下秒,将她上半身抱挺了起来,贴着自己,不茍言笑道,“你干什么,你想摔下去吗?”
赵令悦又是反手将他一推,邵梵被推得撇过头去,干脆长吁一声停在此地,将她掳着抱下去,自己也下了马。
水鸟归巢的动影倒映在水面的涟漪之中。赵令悦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才转过身冷冷望着他。
她讽道:“你想谈什么?非要将我带至此处?你明明知道我已经骑了一趟马,脚也受伤了,经不住颠簸,还说什么是我闹气,我看要刁难人的那位分明是你吧。”
“我没有绑着你来,是你应的约。”
邵梵大言不惭。
赵令悦冷笑出声,“我看你,无非就是想要再次羞辱我罢了。”
“羞辱?”邵梵摇摇头,“赵令悦,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对一个人真正的羞辱。”
他没有说赵姑娘,而是喊了她的名字,赵令悦隐约感知他在忍着什么没有爆发,便见好就收没有再跟他对骂,“比如呢?”
邵梵走至她身旁,一同面对河岸,他捡起脚边不起眼的一枚石子,随手一掷,石头在水面上滑行出一条灵蛇般的水花。“比如,夺走属于他的名字,在他的身体上烙下痕迹。”
赵令悦若有所思。
邵梵没能夺走属于她的名字。
至于身体上的“郎将的事情,我在常州也听说了,你如今已经可以改回你本来的名字。”
“不改了。”
“为什么?”
邵梵看向她的侧脸,“木已成舟。名字只是一个叫法,重要的是自己要知道自己是谁,那换了多少名字,我也还是我。”
“”
她总觉得他意有所指,话里有话地诈她,便缓和语气,故意叹道:“可惜,我名字尚在,却一直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你知道这条河有多宽吗?”邵梵似没在意她的那话一样,突然自说自话,见她不回答,便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不在时,姑娘不是常常坐在河岸,一坐一整天,我想你喜欢来这里,所以才带你来这散心。”
看来她来常州以后的一举一动,已经全在他眼下被掌握住了,赵令悦当下更是笑不出来,“我不知道。”
“赵姑娘猜猜。”
“我猜不出来。”
才缓和一些的气氛又僵住,邵梵将她上下审视一番,有些既定的答案便更加确定。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恢复记忆了。
她于温良夜里迎来剧变,当然不擅长伪装,而他是为了争夺一口米饭跟死人抢吃的,从乱葬岗和难民营中挣扎着爬出来的鬣狗,一眼便能看破她的伪装。
他目前为止还愿意陪她演,也只是因为母亲要他恩有恩之女,憎有仇之敌。他才在赵令悦这个符号后面,存放了一些很原始、陈旧的善念。
邵梵复笑,“男子不解风情也就罢了,赵姑娘怎么也这般不解风情?你是否在为我今日未及时扶你而耿耿于怀?”
“郎将误会了。我本性如此。”
“那赵姑娘还真是善变,之前还说要跟我试着好好相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令悦也察觉他的不对劲。
他的声线清明,醇厚,身体面向着她,笑道,“我想的是告诉姑娘,此处为十三道中上游。你眼前所及之处,均宽九百丈,我军中最擅游的成年男子至多游至一百丈便会精疲力尽。”
邵梵伸手以剑朝前,“换言之,需要三个成年男子不眠不休接力,过两炷香时间,方可到达。”
赵令悦脑后发木,眼皮渐渐垂下去,“你什么意思呢?我阿父又不会让女子学泅水的。”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心对我无意,但你单凭自己,出不了常州。”
赵令悦否认,“你如何说这种丧气话,我可并非对你无意。”
“你对我这样冷淡还有什么意思。”邵梵顺坡下驴。
“是因为我心情不悦,是我自己心情不悦,”赵令悦吞下骂语,用起别的杀手锏,往前走靠了一步,风掀起她的大氅,擦过他的腿边,像钩子一般将他的身体勾在当地。
“你你也知道啊,我已经无父无母,成了个孤女,郎将不常回府衙,府衙中人议论纷纷对我轻视得很,我又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无依无靠的”
“既然如此,我此后会抽空回去。”瞥了眼她的脸,“赵姑娘还是一点以前的事,也想不起来么?”
“是啊。”赵令悦垂下手,袖子沾到他的手背,激起邵梵一阵隐隐的痒感,“若是能想起来从前一切,便不会如此心无归处,我也想像郎将一般,永远从一而终,记得自己是谁。”
她说到此处,半真半假地朝他一莞尔,“我们这样,算和好吗?”邵梵与她对视一瞬,随即二人都各自转过头。
“算吧。”
心理的博弈,向来输赢不明显,二人过着招,嘴上“坦诚”,却都不知道彼此正在想什么。
只有身处的河岸潮平岸阔,忽然刮起一阵高风,掀得她二人跟前的水面风起云涌,波涛诡谲。
那毛茸茸的袖子在邵梵手背筋脉处来回煽动,他终是缩回来,在袖中摸出什么,“赵姑娘。”
“嗯?”
赵令悦佯装乖巧,转过头去。
眼前是他的手跟收紧的下巴,赵令悦感到发髻边一点点受力,被射断发簪的阴影闪现,让她下意思扭头躲了一下,邵梵表情未变,只看了她一眼,她就僵住了动作。
河岸潮水一阵阵拍打岸边碎石,他将簪子稳步插入她的鬓边,动作轻缓,竟藏着一丝温柔。
这另赵令悦错愕。
就在她重新看向邵梵时,邵梵也擡下眼来,下巴掠到她的发稍,他们的呼吸几乎混着惊心的河潮,融在一处。
邵梵不许她退后,捏住她胳膊,在她耳边说,“赵姑娘不知世上苦命的人有千万,他们没有退路,都只能希求石窟里的佛祖,求神佛给与自己来生一些快乐跟圆满。还有的人想要忘记过去那些经历,可如何也忘不掉,只能在痛苦中清醒的活着。”
赵令悦仍旧错愕地擡起头。
邵梵的脸便在她咫尺之处,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长相,看清那双过分明亮的,漆黑的眼,明明年轻,却充满淡漠,看清他右边眼角处细小的痣,和太阳穴延伸至发际线的一条泛白的疤痕。
“”她呼吸声变重,变湿,有什么最坏的预感破土而出,“邵梵。”
邵梵听见了,将她拉近一些,拢在他胸前。
这姿势,像是隔着衣服抱住她,实则还有些距离,“而赵姑娘你,如今既然因伤失忆,那就该趁机忘了过去,安心待在常州,在常州重新开始。不要生不该有的执念,做一错再错的举动,那于赵姑娘也没有好处。
若你肯将我当成你要许配的丈夫,那我,便也会许你半生周全。反之,你试图逃脱我,我便会追你到天涯海角,让你尝尝什么是羞辱的滋味,我说过了,那很销魂噬骨。”
他嘴上更逼迫了,想要用话压垮她的神经,却偏偏不挑明,只留给她余地自己体会。
她被他所触之处,终于不再是一种陌生感和憎恶交叠之下的排斥,而是隐隐的扇动,埋伏着,想要跟他来一场皮开肉绽的痛快打斗。
哪怕同归于尽,在所不惜。
她此刻真想将邵梵的耳朵咬下来,不然她该怎么发泄。
不行。
她告诉自己,不行,要忍。
邵梵的手自她腰下顺上脖子,感知她鲜活跳动的脉搏,看着她的神情,得逞地哼笑了一声,将她往岸里搡了一步,擦过她的肩膀和发梢往前走去。
夕阳已经落幕,他牵着马,身上所穿的深色素衣一同沉入暗中,若无其事地道,“累了?要不要回去?”
赵令悦点点头。
“我累了。”
她身心俱疲。
但还不想认输。
*
清明。
宋兮装了马轿,带她去祭奠赵将军墓,一路上茶花被雨打的残瓣断枝,细碎的花瓣凋谢在泥地,反而更加潋滟。
到了林中,宋兮已经提前找好了那颗老桦树,他跟其余三名侍卫将她围着送到了衣冠冢前。
“赵姑娘,这就是了。”
说罢,燃香一把,自己先拜了拜赵老将军,秋明在地上铺好垫布,引赵令悦跪下,将包袱里叠的纸钱、元宝串串都拿出来,此外还有个箱盒,里头放着些食物。
宋兮要搭把手,跪在坟前的赵令悦忽然道,“那是我亲手做的糕点馒头,让我自己来吧。”
“好,赵姑娘请便。”
宋兮将盒子递给她,可那眼睛还时刻注视着,不曾断离过一步。
她将那些尚软的馒头和花色点心在石梯前排开,形状长长短短有些丑陋,宋兮憋不住笑意,咳嗽,“赵姑娘有心了,这做的真挺好,颜色五花八样的。”
七天前,秋明发现送来的值钱东西丢了几样,便说府中进了贼,哪里会知道是赵令悦用完偷的。
她一大声嚷嚷,为了防止那日别人乱找搜查出来,赵令悦当机立断便装晕过去,将计就计。
她想跑,能出门的办法便只有祭父这一条,得先教周围人对她的外出放低戒备……
此时,赵令悦读了一遍石碑上刻下的字,记下了这个陌生人。
她顶替了他女儿的身份,阴差阳错替他女儿祭奠,赵令悦对他也没有恶意,在死人面前,远远比应付活人更轻松。
她闭上眼,双手合十,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孝头,周围便也安静下来,只有被火吞化的元宝发出噼啪的泯灭声。
回去府衙的路上经过一条村子里的集市,一群外地流浪来的难民四处游走,见宋兮他们几个人模人样的,便跟了一路。
宋兮让手下分掉了备在马上的干粮。
其中一人抱着一麻袋子的猫在窗外问,“买猫吗?买猫。买猫。”
赵令悦存着好奇,掀开布窗,下顺,一种难言的恶臭和荤腥便混着一股巨大的馊味儿传过来,将她熏到脑袋发昏。
眼前闪进一方白点降落在她身上,就被秋明挡在了眼前。
是一张字条。
秋明没察觉这细节,见他脏的不成样子赶忙护着她说不买。
宋兮跟那几个侍卫还绕在丐帮里散财,瞧他疯疯癫癫的,让人过来将他带到了路边,给碗饭吃。
赵令悦脸色有些不对劲,秋明以为她是被吓得,忙扇风端水,被赵令悦摇头婉拒。
她只是静静地将手揣入袖中,闭眼假寐。
夜间,赵令悦仔细听屋内动静,确定秋明已经睡着了,光脚下床到窗前,悄悄背过身,将悟在胸口的字条打开。
字条浸泡着浓厚的酸臭和她胸口发的细汗,早已发黄,弥漫着一股发酵的馊味儿。
白天她将它藏在最贴身处,忍得极为恶心,时刻被这张汗软的纸条所凌迟。
她屏住了呼吸,借着窗纸外漏进的一点月光,才能勉强分辨那些化开的字。
“左思峡大人之徒钱观潮,妄与郡主于林中一见,请郡主凭渡鸦听讯,与臣共谋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