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药洳茶(六):藏娇
摔下马,赵令悦在泥地上隐隐传出痛苦的呻吟。
邵梵翻身也下了马,朝赵令悦逼近,一双皂靴停在她俯瞰之处,此时赵令悦趴着,他站着,这场景似曾相识,只是身份已经完全调转。
宇文平敬策马过来,高高在上地大喝,“是何人,竟然敢白日乱闯军营!”
宋兮忙过来帮忙解释,“是那位‘赵姑娘’,侯爷忘了?是郎将送出京城,给送到了这里的那位孤女。”
宇文平敬黑着脸,质疑:“是她?她一个女人不待在屋内,抛头露面来这里做什么?有没有妇道!”
宋兮讪讪地挠了挠头: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未婚妻,宇文平敬这个“公公”,可是一点也不给好脸啊
邵梵视线落在她脑袋上方,赵令悦便擡了头。
她散乱的碎发黏在额上,点翠与绒花掉了一地,顷刻间碾落成泥,想不不用想,一路上被邵梵特意给她挑选的烈马,折腾的够呛。
邵梵背着光看不清神色,并不打算扶她。
他问,“腿摔断了?还站的起来吗。”
赵令悦胸腔内发出冷笑,他现在在外人面前,是连装也懒得装了。
下刻,一柄剑伸过来,连着刀鞘,“自己站起来。”
赵令悦只愣了一瞬,她一咬牙将手够上剑鞘,邵梵轻轻一拉,她就借力站了起来。
宇文平敬也下了马,赵令悦发现了他,脸色更加发白,手掐进肉里,止住血的伤口复将血液迸发,流入她的指缝。
邵梵目光一下落,她便将那只手背过身去,就如曾经他在殿内心虚地握拳一般。
邵梵收回目光,故作不知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腿还软着,她不去看宇文平敬和众人探究的目光,浑身淌着脏兮兮的泥水,朝着他道,“清明节将至,我想去给父亲上坟。”
“你去啊。”
赵令悦被他的轻描淡写和今天的刻意捉弄,弄得脑颅怒气冲顶,偏偏动不了他分毫,她双腿打着摆子,柔弱道:“可我不知我阿父埋在哪里,郎将忘了吗?你一直没告诉我,也没允许我出门。”
邵梵可恶地笑了。
“宋兮,你来!”
“嗳!”
宋兮连忙屁颠屁颠地过来。
邵梵看着赵令悦的倔强神情,开口道,“带她去乱葬岗后山的林子,有棵百年桦树,树下石头砌了个衣冠冢,赵将军就埋在那里,山路不好走,你亲自跟着赵姑娘,一定要将她照顾好了。”
他说到最后,着重咬在“照顾”二字上,宋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点头如捣蒜,“放心吧郎将赵姑娘您什么时候去?先换个衣服吧,有我在,定护赵姑娘万无一失。”
邵梵:“还有别的要求吗?”
他忽然变了。
或者说,从下毒以后,他变得更不近人情了。
赵令悦按捺打鼓般的心跳,只怕他再看出异常,远远瞟了眼宇文平敬,退后一步,矮身道,“令悦无其他事了,多谢郎将成全。”
她转身后脚跟一动,一种刺疼自筋骨处飞速随送到全身,让她疼得差点咬破了下唇,不自主地将身体缩了起来。
宋兮被她佝偻的样子吓得退后了一步,以为她要散架了,“不是我干的。”
邵梵抿唇,发问道,“你还能骑马吗?”
她背对着他,颔首。
“我能骑马过来,就能骑马回去。”
下刻,她腰已过一道力量,整个人不待反应已经悬空。
邵梵不问她的意愿和推拒,将她一打横,直接抱起来往营帐内走。
周围一片大男人的笑哄声,宋兮先把张大了的嘴合起来,绕着圈挥手遣散那些兵,“看什么看,笑什么笑,都给我回去,再打两套拳!”
*
“放开。”
“你脱臼了。”他抱着她到帐内的炕上坐下,赵令悦要擡起另一只脚踢他,被邵梵捉住,“再动,我就打断你的这只腿,让你彻底当个残废。”
赵令悦被他父子俩合伙,羞辱了个彻底,气极笑了一声,擡手便是一个巴掌,“是我不守妇道吗?不是你叫我来的?”
李无为这时进来,不小心看到了邵梵被她打,大跌眼镜:“呃。”
邵梵没说什么,也没还手,“进来吧。”
帐子内静得可怕,赵令悦是待嫁的女子,李无为不太好下手,简单检查了一番,跟邵梵的判断一致。“没骨折,就是脱臼了,接上就行。”
他与邵梵对视一眼,无声互换了位置。
邵梵放下剑,去喝了口茶,李无为走到医药箱翻找东西。
赵令悦起先盯着那桌上的剑,鼻尖隐约都能嗅到血腥气,那边李无为忽然闹着医药箱里的零碎动静,嘴里还一惊一乍的,惹得赵令悦下意识去看。
就是这一刹那,受伤的脚被人握住,赵令悦还未来得及转过头,耳朵先听得咔嚓一声,是骨缝擦着肌腱过去的声响,她手在炕边一抠,唇被咬破,骨头便已经归了位。
邵梵放开了她的脚,起身从容地将剑挂回腰间,喝掉最后一口茶水。
“郎将这手法,越来越娴熟了。”李无为放下了医药箱,丢给他早就找出来的一罐子药,“消肿的,睡前涂。”
赵令悦被他二人配合着戏耍,但也知道这样能少吃苦头,心情复杂地自己穿鞋。
李无为过来,又一惊一乍地道:“哎呦?这手又是怎么伤的,掌心磨得全是水泡,这只手怎么还出血了,木头蛰得吧?滋滋滋。”摇摇头,忽然觉得赵令悦打邵梵,邵梵也不亏。
外头钟声响,随即敲了几下鼓。
他将药交给邵梵,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放饭了,我饿得慌,反正这种小伤小痛你自己来都行,照顾照顾你-媳妇-,我去打饭。”
赵令悦在一旁观望,心下质疑颇深。
——他身边围着的都是宋兮、李无为这种吃货一般的二愣子,究竟凭什么能打进京城?
又想到他在军中的作为和幕僚,没有一星半点能让她打探到过,便清楚,她看见的,也只是邵梵允许她看见的罢了。
“”
邵梵甫一靠近,赵令悦下意识便要避开。
他将她肩膀摁住,“不许动。”
“我回去后,秋明会帮我处理的,不劳烦你。”
“你以为我是要给你挑水泡?”宋兮摇了摇头,看见她表情闪过一丝尴尬,接着续道,“手伸出来,你想血流尽,我还不想脏了我的帐子。”
他明明知道,赵令悦又不会听他的话。
这番僵持落在旁人眼中,还似小女子真在和他赌气一番,为他这阵子冷落她不回府衙而生闷气。
他抓住那只手,她仍旧试图挣扎。
邵梵耗尽了耐心,拉下脸来,“我并非不打女人,你要不要尝尝马鞭抽在背上的销魂滋味。”
“”
他倒了那罐子里的药粉,从衣襟处抽出什么。
赵令悦闻到熟悉的香气,才发现他拿着那条手帕,手帕因落在他手里,还是干燥的,只渗出淡淡粉色,是她骑马时,拿了这帕子隔着马绳的摩擦,伤口血水浸在绣的无根兰草上所染红的。
这一看,红粉渐淡,似被夕阳抚过。
手帕在掌心缠了两圈,翻过去捆了个粗糙的结。
他不会打花结。
停了动作,帐子中便只剩下二人独处时的呼吸声。
他一擡眼,赵令悦都能在他眼内看见自己拉长了的倒影。
离得太近了。
强弱分明面前,赵令悦有些无措。
邵梵还未放开她的手腕,避重就轻地调笑道,“我伺候的赵姑娘可还满意?这阵抽不开身我冷落了你,你方才也打还了我。来都来了,还闹脾气?”
赵令悦笑不出来,她手下发力,这次倒是给她挣开了。
她将手掌转了转,看他的杰作,心中腾起一股烧灼般的怪异感,烧到五脏六腑,将腰部以上的躯体支棱起来,“郎将去用饭吧,我这就回了,不多叨扰。”
“不叨扰。”邵梵站起身,“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门外人喊了声,邵梵侧目,“进来。”
“大郎将,李军医说您让送饭过来。”两个伙夫腆着脸,装了两个食盒出现在帐门。
赵令悦要起身避嫌,被他以手在脑后脖颈处摁住,像捉炸毛猫的后颈皮似的,“急什么,我让你动了?坐好吃饭。”
“男女——”
“你想说男女有别?我又没说和你一起吃。”
“”
赵令悦绷紧唇角,多说多错,她不该跟他言语较量的,脖颈处的压力一轻,她注视他出了营帐。
那伙夫殷勤地为她挪来炕边的桌子,“来,这是湿毛巾,新拧的,姑娘擦擦手面,我们准备吃饭了。”伙夫将食盒打开,笑眯眯道:“这是清蒸鲤鱼,这个,是豆腐炖干虾”
赵令悦不得不承认,他从不短她吃穿,他身边的人也都不坏。
那他知道,自己无时无刻都想杀他吗?
她冷脸推开了毛巾。
因为这样的她,承受不了这种敌方的善意。
*
邵梵去了宇文平敬歇脚处,二人一块用饭,没有饮酒。
若不是赵令悦今日闯到他眼皮底下,宇文平敬都快忘了还有这号人物活着,“她是真的失忆了,还是装傻?”
“目前为止,还未有什么破绽。”
宇文平敬表情有些欲言又止,问了出来,“周围怎么都议论说,她是你未来新妇?”
邵梵淡淡道:“为了骗她出京随手扯得谎。”
宇文平敬只差笑掉老牙,也摸不准邵梵到底怎么想的。
“你撒这种谎干什么?直接绑来关着。至于你,你如今是什么身份?求个于你治军有利的婚事,那不是轻而易举?从前你跟皇室云泥之别,现在是皇室一般女子配不上你。一军统帅,怎好跟这种前朝的余孽扯上关系?”
邵梵学着宋兮的样子,专注吃食,又夹了一个干虾。
宇文平敬见他夹,也夹了一个干虾,嗦进嘴里,“你也到了婚配之年,我有些人选,不如——”
邵梵吃的道行还是不够深,无趣地放下了筷子,“不必了。”
虾壳堆了一角,宇文平敬盯着那些残羹,见他无意婚配,不好硬来。
转而说,“赵家子弟都养废了,她赵令悦左不过一个女人,也掀不起什么大浪花,不过还是关着吧,赵家的女人,祸乱人心也有一套,这种女子藏娇玩玩,也就算了,你还是尽早成家。而且官家那边有点说法,赵光不知给他吹了什么耳边风,自你将她带出来,他一直想找机会把这些郡主、县主,都接回宫中一起囚禁。”
邵梵转过头来,“你要我将她送回宫中?”
“我先问你,你当初带她过来是为了什么?”
“她跟赵绣亲近。”
“哦,还有吗?”宇文平敬顿了顿,“你有没有私心?”
邵梵笑了下,“侯爷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要的东西,也就那么几样。”他复问,“你要我将她交由你,带回去安抚赵光?”
宇文平敬沉静的脸上忽然肌肉抖动,紧接着倒三角眼眯起来,褶子挤出一朵菊花样,猛然大笑出声。
他岔开大腿道,“不用,恰恰相反,我想你留着她,官家说是想要她,那他要我们就得给吗?我们又不是等他喂骨头的狗,我们是自己捕猎的老虎。猛兽,是不怕主子的。”
说着,继续豪迈大笑,笑着笑着,眼底爬满得志的阴霾。
谁都有私心。
掩藏在公心之下。
*
黄昏时,宋兮驱人回府衙,潜了马车带秋明过来接她,秋明一下车赶去帐中找她,发现她一身泥污,受了伤,忙将包袱拆了,里头是干净的外衣和一件大氅。
“你怎么知道要给我带衣服?”赵令悦边穿边问。
“宋横班吩咐的。郎将这是做什么,大老远把你喊过来,又将你晾在这一下午。难道就是单单叫你受一回伤吗?”秋明嘀咕。
“因为我不重要吧。”她意有所指。
一阵南风刮过来将帐帘吹得翻飞,赵令悦扶着秋明站起来,走至帘边,士兵将她拦下。
外头,已经是夕阳西下,雨停后水涨船高,岸水潮涌,湿润的河水味裹挟在风中窜入鼻尖,摇动她的发与纱衣。
这里,曾是海清河晏的一片大好河山。
夕阳下,一匹马载人的剪影自泥地远处显现,赵令悦与秋明一同眺望过去,马儿一路高飞,及至眼前才减了速。
马上人头束冠身削长,他扬起一只手,冲着她而来,“赵姑娘,美景该赏。你不便徒步,我骑马带你去河边散散心如何?”
她一愣。
盯着那被夕阳笼罩的手。
有秋明和其他人在,他低声强调,“我们谈谈。”
赵令悦再一顿,思索片刻,终是擡高手,在风中交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