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照雪(六):失忆
赵令悦经历了混沌不堪的噩梦。
梦中噬鬼神兽一直逼近,四海皆碎,山河倒悬。
她用双手努力地攀爬坡面锋利的山川,掌心血肉模糊,头上山崖还要朝她压倒而来,这时有人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道人影匆匆覆她身上,陪她一起堕入地狱她如同溺水得救了一样睁开了眼,撑着起来剧烈咳嗽,发现四周全然陌生,头顶上是简陋的素帐,她质问掀开帐子的婉娘,“你是什么人?”
此时,赵令悦再对邵梵问出了同样的话,一旁的婉娘终于察觉出点不对劲来。
邵梵也察觉出来了,他再念“赵令悦”,声量已经小了三分,往前了两步走到床边,眉心微皱地看她的脸,大病初愈,她脸相较去年足足小了一圈,“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什么?”
赵令悦一愣,也敛起两道秀眉。
邵梵见她不回话,忽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刚伸手想去碰她肩膀将她带过来,别再躲着,却被赵令悦眼疾手快地打掉。
她身子一个打滚,滚到了靠墙的床角去,离他更远,只把自己蜷缩在被子后面,冲他低喝:“你别碰我!”
扑空了的掌心空荡荡的,他闪过一丝微不可见地惘然,将手蜷成拳垂在腿侧,又喊了声,“赵令悦。”
“你为何一直喊这三字,难道赵令悦是我的名姓?”
邵梵自嘲,为何呢?
她本就不值得。
而他是个傻子。
婉娘在一旁观战了这一个回合。
她只知道赵令悦是邵梵带回来的,不知赵令悦是什么身份,但见邵梵似乎被她怼的无话可说,只僵在那儿不动,无可奈何的样子,应该是他肯偏心护着的人吧。
这二人都犟得很,交谈间火花四溅,随时要打起来一样,婉娘生怕邵梵再说胡话吓到赵令悦,连忙上前把帐子一放一挡。
邵梵不悦,还欲继续质问,她拉邵梵到一边。
“妾方才给她梳头发时问她名字,她也没回,妾还当她是内向不爱说话。如今看”婉娘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像是这儿受过伤,有点不记事了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吧?郎将这般,姑娘家要害怕的。”
*
邵梵跨出门槛,让门兵去找御医,那人得令,他又改口,“不要御医,你找军中当值的李无为来。”
一时脑热竟忘了御医也是宫中的人,自然向着她,邵梵在心底嘲笑,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她。
随即自虐般地擡头看毒热的日光,射进眼中一片火辣辣的灼烧,将那股情绪波动烧灭。
李无为很快过来,给赵令悦把了脉。
邵梵站在一旁,面色缄默。
——他对她了解不多,但从彼此第一眼起,她就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等闲女子,甚至对他这个人的观察过于敏锐。在内务监她心中有气,是因为清楚他在利用,所以才会说出“是你先欺负的我,你要跟我道歉”这句话来。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醒了,应该要以牙还牙地跟他讨回,怎么会失忆?
邵梵不信。
他站在一旁,神色仍旧冷峻而尖酸,等赵令悦存着怀疑的眼神四处打量,不小心与他对上时,那眼神就会像一根针一般扎进她眼里去,势必要她露出点破绽。
但她只是厌烦地调转头。
她不喜他。
一年前不喜。
现在,亦然不喜。
*
诊完脉,婉娘喂她喝鸡汤,她也乖巧。
邵梵看她一眼,与李无为出了院子,思索时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腰间玉环。
“她是不是在演戏?”
“我看不像,这姑娘脉象混乱,确实是失忆无疑。”李无为淡笑,“郎将是怕她耍花招?但她头受重创,醒来后记忆不能恢复实属正常,一部分出在身体,一部分的病根在心里,这位赵姑娘若有心疾,过去的事让她想起来就痛苦的话,那她就会自己选择失记。”
邵梵将人救回,并未对外说明她的身份,但,单一个皇姓赵,也预示了许多问题,李无为多少猜到一点渊源,知道邵梵多疑,还让他放宽心。
“怕什么?只要人脑子不是坏掉了,那精神迟早都是能恢复的。等我回去再开几副汤药,给她调理心神。”
李无为信誓旦旦的,“郎将不要着急,先让伤者将养身体,等天再暖些你带她出去走走,看看花、游游水,没准哪天她心情开朗,一下就全想起来了呢?”
“游山看水?”邵梵笑讽李无为,“你倒是有闲情逸致得很,不必了。她不想记起来,那就最好一直都记不起来,倒能给我省下不少麻烦。”
李无为一哂,打了个哈欠,他把两个小瓶从药匣子里拿出,塞进邵梵的腰间囊带,拍了拍,“药给你。我说你这个人啊,浑身上下就这张嘴最硬,又硬又臭,跟那粪坑里的石头一样!”
邵梵不想听他啰嗦这些,转身走了,李无为拔高声调,声音跟在他脑袋后面跑。
“我看你就是挺紧着她的,生生让自己别了个快见骨的口子哎你那药睡前记得涂啊,伤口没退红莫要碰水!”
*
当日,邵梵进宫。
关着赵洲和赵光的大门一开,宫外带进来的御医就被丢了进去。
“还给你。”
赵洲叫他。
邵梵顿步,“何事?”
赵洲几夜未睡,憔悴不少,“朕退位,你放人吧。”
邵梵轻笑,“还轮不到你来替我做决定。”
赵洲愠怒,现如今已沦为阶下囚,少了往日帝王的威严,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问了句,“那昭月现在如何了?”
“醒了。”
赵洲问御医,“他说的可属实?”
御医临走前,远远被邵梵的人挟着,见过赵令悦一眼,拱手道:“陛下,郡主虽伤重,微臣施针让她退了烧,今日下午微臣见时,人已经清醒过来了。”
“那就好”赵洲手腕已经脱了层皮,红紫充血,一擡举便刺痛。他用手掌扣了扣膝,“醒了就好啊。”
赵光就在一墙之隔贴耳听他与赵光说话,等邵梵拐进来时早已恢复日常,在赵光左右还关着其他大臣和仕子,只要邵梵经过,骂声此起彼伏,唯赵光的仪度最为平和整齐。
“王献应该已经提前来过一回了,我的意思少保清楚。”邵梵道,“给我答案便可。”
赵光此前一直拒见前驸马,他认为王献是背叛了皇室的内奸,对他个人所持厌恶甚至比邵梵、宇文平敬这些逆党更甚,那邵梵就偏偏让王献进来。
他要将赵光这种人身上的傲气与尊严,一点点地打压,抹掉。
“给我一天时间。”赵光坐在地上,换成镣铐的手各置于膝上,没有看他,只敢看地,“我会说服他们,让陛下退位。将帝位禅让给英王。”
邵梵皮笑肉不笑。“那就有劳少保出面。”
“等等。”赵光转折道,目光闪烁了一下,摇摇头,“我只能做到这些,怎么选择,就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了,若还不肯,我亦然没有办法。”
“那我再教给少保几句。”
赵光擡头。
邵梵着一身青蓝色的武袍,除了腰间一枚玉环与进宫的腰牌,并无多余装饰,他屹立在光中,那表情属实冷漠。
“哪个不肯,就会被拉进上右军院狱拷打,脱皮拔骨,死人的话也套得出来。趁还有后路该见好就收,切莫得寸进尺。”
赵光目光瞬间紧缩。
邵梵蹲下与他齐平。
“建昌府的刑司军,左右巡院现已被我与郑思言带头接管,少保该知这郑将军耐心浅,别说区区文官,就是他手底下犯了错的铁兵,都挨不过他手底下的一顿板子。屈打成招之后就完了吗?”
邵梵冷笑,“呵,结局不过是建昌府外的断头台,血溅三尺之后,尸骨与文人清誉也荡然无存。少保可将此些话,原样带到。”
邵梵的这一段话,让赵光怒不可遏道:“你虚读经学,破坏礼法,罔顾纲常,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说清、誉二字?!”
赵光的语气与目光都越发森冷,“你与宇文平敬,父子两个同为英王鹰犬,手段这般残酷,我又怎会信你还有常人基本的良心跟’仁义‘在?”
“否则何苦为难我的女儿,连让我们父女相见一面都做不到。”赵光轻轻苦笑了一串,“奸佞得势,日月蒙尘,陛下与我等全都是阶下囚,没有选择了而已。”
“我既然能保你女儿,就能从郑思言的手底下保住他们。郑思言好开杀戮,而邵某,向来识时务者不杀。”
他太冷静了,赵光悲愤中持疑反问:“去年浴佛节围猎,我看得出来你并不耽溺名利,犯下造反之罪,囚禁当朝天子一心拥护英王,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邵梵并未答他,“明日此时,英王与我等必须要看到结果,否则先杀你以儆效尤。”
不待赵光继续追问,邵梵已经跨步出去,门重新落锁。
*
自治疗赵令悦的御医被送回宫后,邵梵不让任何前朝的人再接触过她。
不止郑思言的探子,连赵晟的内官都被打发走了。
如他所言,他不希望赵令悦想起来,细米好菜养着她并不难,但她记起来一切,指不定会在朱雀值坊里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日赵令悦睡过午觉,王献才被放进屋,不意外的,她开口还是那句“你是什么人”。
王献的情绪不禁在肺腑里上下翻涌,心情是形容不上来的复杂。
进门前邵梵让他“不该提的一个字也别提,长话短说”。
为何如此?
因为她的父亲赵光出面劝降,随后与其他大臣草拟退位诏书,让赵洲禅让皇位,新的鸿胪寺卿告知初六雪停放晴,是为大吉,赵晟的继位大典就定在了那日,也就是明日。
三司二府已经在赵光的带头下倒戈顺从。
其中不肯承认赵晟的一些年轻武官,刑部未逃的尚书,兵部的侍郎等等,全都关押于邵梵所接管的左巡院狱。
邵梵提着赵晟的旨意,将犯人从左院接到了右院,给了这些前臣体面。不至于脱衣赤裸,剥皮抽骨,行刑前遭受拷打到血肉模糊。
行刑定于正月十四,于赵晟继位的八日后公开斩首。理由便是朝臣以谣言祸君,至陛下昏聩,现今退位让贤,新君临朝,定要肃清朝堂之上的奸佞之臣。
这下子,赵洲落得这般下场,倒是他们背了黑锅了。
这世道如同滚滚东流的大河,裹挟着一个孤立无援、无家可归的小小郡主。王献看着她尚不知真相的透丽眼眸,喉咙干哑。
对她而言,眼下能够失忆,已经是幸事
再观这间小院,像牢笼一般囚困她在这方寸天地,却也让她稍暂能逃避现实,王献没有提起赵琇,他寥寥问候了两句,让她着意滋补、安心养伤,便立刻退出了卧房。
卧房外,邵梵与宋兮都在等他。
王献与一直看着门口方向的邵梵视线对上,后者颔了颔首,“说完了?”
“嗯。”王献缓了缓脚步过去,提起另一件正事,“你之前跟我说的,我有个主意,可以引君入瓮。”
邵梵忽然擡手让王献停,看着王献身后。
他手负在身后,轻声问:“怎么了?”
王献与宋兮顺邵梵视线看去,原来是屋内的赵令悦不知何时到了门边上,一手撑观景的美人榻,一手持着半卷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