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照雪(五):苏醒
眼看赵令悦确实要不行了,宋兮不敢耽误,派人进宫,又请军中的两个女眷都到房内去照顾她。
二更时夜深,她们母女把炭盆生上,至在她床下暖炕。
婉娘探了把她的手腕,“这姑娘手越来越冷了。”
好在王献这时到了,身后还跟了两个提箱子的中年男人,“他们是宫里的御医。”
宋兮的人当时一到宫内,关押处紧锁的屋门也被推开,邵梵站在门外开口要人,他周身气概跟鬼煞一般,赵洲身边的御医自然打死不肯过去。
邵梵默了会儿,直接沉吟,“你们的郡主要死了。”
*
此时御医打开医奁,取了针包,一针扎于手上,令一人配合他将赵令悦翻了个半身,扎在她的颈后,年轻点的御医道:“玉体贵细,疗中衣衫不整,可否将帐子放下以掩身。”又对王献说,“非礼勿视,男子一律避到帐外。”
婉娘南方农村出身,从没讲究过这些精细礼节,请示王献。
他点头,“隔帐也放下吧。”
外帐和内帐都放下了,帘子垂挡住那道细影,他坐在一旁等着,因炭盆烧狠了,额上背后起了一层温热的细汗,几缕脚步声之后,还以为是倒茶的来了。
却没想到是邵梵。
“你不是还要点兵?这就忙完了?”
邵梵擡眼,“我过来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
“还在救,但不大好,她伤的太重了。”
“噔”的一声,邵梵将剑重重搁在桌上,“连阎王都不肯收她,那便就再重,也救得了。”
话里听不出喜怒,但突兀的声响吓了换水进来的婉娘女儿擡莲一跳。
邵梵今日一身冷雪,被热气一蒸,竟开始散发出隐隐的血腥气,跟赵令悦的那种不同。
赵令悦虽然脑有创口,仍通身存清澈的女子体香,擡莲怕得很,轻手轻脚地缩着过去。
布帐一开一合间,邵梵甩衣坐下。
他盯紧帐子缝隙,帐中女子眉目紧闭,额发已经打湿。他抿唇道:“她当时从雪底下爬出来,就是还想活。”
她爬出了马车,努力从大雪中挣扎出来,才算得了一丝生机,那一马车只有她侥幸存活。
若就这样死了,邵梵料定她不会服气。
王献惋惜赵令悦的处境,“她确实是个很倔强的姑娘,凡事都很有自己的主意,与”顿了顿,“渡之,若有可能还是放她走吧。她以这样尴尬的身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
邵梵见他神情怜惜中带着落寞,知道他是又想到了那个人,捏住他肩膀,“别再说这种话,让郑思言听见,又去让他父亲的门客在英王前参你一本,落人口实。”
王献撇过头去。
论心硬,他道行不如邵梵,邵梵可以说是个没有软肋的人。
他们谈话的时刻,擡莲又端着水盆出来了,一盆淡血色的热水在他二人面前过去。
邵梵眼尖地叫住她,“姑娘你过来。”
擡莲瑟瑟缩缩。
王献看了那血水也微微皱眉,邵梵疑心重,“他们在做什么?”
“扎头,”擡莲急的打舌头,“指头,给姑娘指尖放血呢。”
“为何?”
“那些人没,没说。”
“莲小姐,你先去倒水。还烦你给我们端些茶来,多拿几个杯子。”王献支走擡莲,也喊他坐下,“你疑心他们害她?赵光和赵洲不会舍得的,她年纪小染了重风寒,确实也得把湿毒排出来。你着伙夫杀几只新鲜鸡跟鱼,给她补补血,多吃点就补回来了。”
邵梵手扶上桌,王献以为他要坐,谁知他的手一把摸上了桌上的佩剑,提剑就往帐中走。
“渡之”
在帐边燃艾柱的婉娘见到人高马大的身影出现,骇了一声,“郎——”不待婉娘喊完,他已经掀开了卧床的内帐,直接闯了进去。
弯腰忙碌的两个大夫转过身挡住邵梵视线,对邵梵横眉冷对,“施针作疗不可打断,你还不快退出去?”
邵梵表情未变,提起手中紧握的刀柄。
那二人一见兵器,神色大变,“你要干什么!”
下瞬邵梵手腕一挑,用刀鞘挑开了碍事的两人,那动作看似轻巧,实则下了力道,两个御医一下子便被搡开了几尺距离。
床上的赵令悦胳膊衣领俱开,指尖小臂,还有锁骨下都扎着针。
她在香气缭绕的烟雾中安静沉睡。
卧内烧着去湿寒的艾香,还掺和了些别的药材在内,有淡淡的佛手柑香从苦涩里跑出来。
邵梵弯下腰,闭眼侧耳,略去房中琐碎的动静,直到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吐息声。
御医黑着脸看着这幕,重重从鼻腔中哼了口气,敢怒不敢言。
邵梵敛刀退了两步,用眼神示意他们两个上前,转身时婉娘就倚在帘后,她也将方才那幕瞧在眼中,尴尬地笑了笑。
邵梵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淡定照原样退了出去。
*
药香一宿不断,至几声坊间的鸡鸣,天亮了。
熬过了这一夜,屋内的御医将针收回,邵梵留下一个,安排在轮值房里住下,另一个送回宫里软禁。
不肖他说,赵光这下也会知道赵令悦在他这里所言非虚。果然当日,他要门守报信自己想见邵梵。
午间,宋兮道,“他肯定是想要你放人。咱们费老大劲,又是扎针又是灌药,那昭月什么时候能醒啊,宫里的大夫说了吗?”
邵梵摩挲腰间的那枚玉环,“她没有大碍,迟早会醒。无影在墙边有没有监听到什么?”
赵晟圈养的那些领地私兵不如邵军警惕,关押处四周都是他们的人,还有不少暗卫。
宋兮夹了一筷子麻辣羊肉,辣的口舌津液直流,“赵光本想撞墙自尽,是废帝将他拦下,劝他服从。”
他瘪了瘪嘴,“废皇帝说了,他们几人死都不过早晚之事,眼下能救赵光爱女一命,张口又何妨?赵光觉得不是几句话的事,他还笑呢,说跪不了多久的。赵光就同意了,说要见你。”
“”邵梵眉头微微皱起,宋兮说罢又吞了一大块羊肉。
邵梵看他把那盘羊肉吃得只剩最后几片,再伸向羊肉时夹住了他的筷子,不让他吃。
“你当初就该捉住赵琇,赵义没有什么头脑,反而是赵琇,她有智谋,手里现如今还多了一个孩子作为筹码。”
宋兮噎了一下,“其实,那天要不是郎将你自个忽然跑去”他说了一半眉心一凉,恰好此时擡莲也远远跑了过来,赶紧左顾而言他,“那小丫头过来了,肯定是有事!”
“醒了醒了。”擡莲气喘吁吁的,“娘叫我吃好就过来告诉你们,姑娘醒了。”说完,还记得怯生生地给邵梵行了个礼,“大郎将好。”
“好。”邵梵立刻站起身,气势将矮小的擡莲逼退一步,他看了眼残羹,宋兮趁机扫尽最后一片羊肉,把碗里的白米扒干净。
他愣了一下,转头对擡莲道:“你去伙房,让他们炖碗热的鸡汤,清淡些。”
擡莲愣愣的没动,于是他回忆了下王献的语气,“烦请姑娘?你也可以多要一锅跟你娘分,辛苦了。”
擡莲整个人如遭雷击,猛然点了一串头,飞也似地跑了。
宋兮跟他一起走,路上呵呵摇头,“这傻孩子等他阿爹打进京才跟着娘过来投奔,见你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怎么怕你怕成这样?你也没有多可怕啊,打人那也都是打不听话的男人,没有打过不听话的女人的,还是你太严肃了?”
“你说的不对。”他回,“不听话的女人,我一样打。”
宋兮:“”
他们进了屋子,里头热气蒸腾,视线迷惘。
药香甜丝丝,苦涩涩的气味,烧的人鼻尖哆嗦,睡意混沌。
婉娘听见通报和脚步声出来,为他们掀开了半边隔开桌椅与卧床的帘子。宋兮跟着邵梵就要进帐子,被邵梵拦住,“你待在这里等就行。”
宋兮:“嗯?哦。”
邵梵进了外帐内,在房内中央停下。
婉娘见此便自己走到床边,“郎将可是要妾身掀帘?”
他颔首,“有劳。”
婉娘手够到帘缝,她拉着帘子往窗柱旁退。
正午阳光上斜,射进窗内打在深色的帘上,添了点活泼的温黄,窗外的麻雀啼了一声。
赵令悦的身影映入房中置于台柜上高高的男子铜镜内,如镜花水月,倒映出一个不真实的虚影。
床上的人半坐,棉被叠在胸前,她头上止血的白纱已经取下,一头乌黑的长发刚被婉娘用发梳梳顺,垂在腰后肩膀,泛着黑亮的光泽,发后显现一段鹅白的细颈。
锦衣玉食的郡主,重病一场,仍旧不失华美。
邵梵的目光锋利,如鹰隼尖锐的鸟喙穿透她的身体。
四目相对之时,他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站着,念出这个贯穿他记忆的封名,“昭月。”
而她呆了一呆,眸子透着明显地困惑。
邵梵竟然看不到她该呈现的恨,该有的愤。她只是单纯的,以一种很警惕很陌生的目光,打量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自己。
邵梵默了默,空旷旷的手捏成拳,一板一眼地冷冷叫她的名字:“赵令悦。”
她微微动了动,也冷冷地试探问:“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