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蕴的确从来没想过去问赵醒归这个问题,一方面是她不喜欢揭人伤疤,另一方面是她对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抱有怀疑。
她对赵醒归的观感其实很复杂,刨除之前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有时候,卓蕴也会想,健康时的赵醒归是什么样的?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长得又这么英俊,成绩优异,家境富裕,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吧?
越是这样想,越是不敢去探知他的受伤经历,卓蕴也是从小被人夸赞着长大的,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她遭遇这样的事,真的会疯掉,就像彭凯文说的那样,搞不好会不想活。
而现在,赵醒归自己把这个问题挑明了,卓蕴觉得,他可能是想要倾诉。
微风吹过,树枝在头顶沙沙地晃动着,卓蕴很温柔地看着赵醒归:“我以为你不愿意聊这个。”
赵醒归说:“你也没问过我。”
卓蕴:“那……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想知道的。”
赵醒归低着头,手指抠着手里的那包喜糖,说得又轻又慢:“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一个人,连我爸妈都没说。那个人是我的心理医生,我对他说的所有的话,他都会为我保密,但今天……我想告诉你。”
卓蕴问:“什么事?”
“我受伤……”赵醒归一想到这件事,情绪就变得很down,“的确算是意外,是我运气不好,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人为。”
卓蕴惊呆了:“人为?是有人害你吗?”
赵醒归平复了一下心情,尽量冷静地看着她:“我从头和你说吧,就是……你听了别害怕。”
他总是让她别害怕,卓蕴心疼极了,觉得自己那句“害怕”真的狠狠地伤害了这小孩的自尊心。
她说:“我不会害怕,都和你说了那是骗你的。”
赵醒归笑了一下,开始完整地讲述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中午,吃过午饭,胡君杰喊赵醒归去打球,赵醒归带上水壶,刚走出教室就碰到隔壁班的林泽。
“小乌龟。”林泽叫他,“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赵醒归不明所以地跟着他来到走廊拐角处,大部分同学此时都在午休,这个地方很安静。
林泽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赵醒归,信封粉粉的,上面写着“赵醒归收”,赵醒归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东西,眉头一皱,直接拒绝:“别给我。”
林泽的手没收回去,依旧往前递:“张希婉让我给你的,你收下,看不看我不管。”
“我收了也不会看。”赵醒归看着林泽,“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收这些东西。”
林泽脸色很差:“我是受人之托,你给我个面子。”
赵醒归还是拒绝:“我不收。”
林泽急了:“赵醒归,这是人家一片心意,你就看一下又怎样?答不答应是你的事,至少你先收下!”
“阿泽。”赵醒归不耐烦了,“我从来没考虑过这种事,不可能因为看了一封信就有所改变。倒是你,你明明喜欢张希婉,却还要帮她送信,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你喜欢她就去追,这很难吗?”
“你不懂。”林泽苦闷极了,“你没有喜欢过别人,不会懂我的心情。真正喜欢一个人,就是要看着她幸福快乐,只要她开心,我就会开心。”
赵醒归是真的不懂,眉头皱得更紧:“你是受虐狂吗?”
“我不像你!”林泽叫起来,“你什么都不缺,样样都是第一,所以你不会去关心别人的想法,你只在乎你自己!”
赵醒归生气了:“你是说我自私?”
林泽大声说:“你就是自私!连一封信都不肯收,随意践踏别人的感情,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有理?”
赵醒归懒得再和他废话,扭头就走,林泽叫他:“赵醒归!”
赵醒归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回头看他:“我告诉你林泽,我的确没有喜欢过别人,但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喜欢上一个女孩,一定会主动去追她,追不追得到另说,而不是像你这样连试都不敢试,说什么她开心你就开心,在我眼里,这就是懦弱。”
“你说什么?!”林泽上去当胸推了他一把,“亏我把你当兄弟,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赵醒归退了一步,从林泽手里接过那封信,重新塞回他的口袋里,冷冷地说:“帮我告诉张希婉,我不喜欢她,原因很简单,她太矮了。”
林泽:“……”
后来,他们就到了篮球场上。
再后来……刺眼的阳光下,赵醒归被撞飞的时候,想看一眼到底是哪个混蛋会这样恶意犯规,然后,他的眼角余光就看到了一脸惊慌的——林泽。
……
花了十几分钟,赵醒归把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讲完了。
他没有说受伤后在医院的经历,只停留在他术后恢复意识的那一刻,他对卓蕴说:“医生告诉我,我是不完全性的脊髓损伤,看片子神经没有全断,理论上下肢可以恢复一些感觉和肌力,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年多了,我的腿还是没感觉。”
听完这一切,卓蕴用了最大最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哭。
但她的眼睛已经红了,不停地眨巴着,就怕眼泪掉下来。
她难以想象赵醒归的心路历程,问:“那个人,真的是你朋友?”
赵醒归说:“曾经是。”
“我想宰了他。”卓蕴牙都咬紧了,“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爸妈?告他呀!让他赔钱!这人当时满十六了吗?可以坐牢的!”
赵醒归摇摇头:“有监控,没人能证明他是故意撞我的,而且,他家条件不好,我家又不缺钱。”
“那你就这么算了?”卓蕴又伤心又生气,“他和你道歉了吗?”
赵醒归想了想,摇头:“没有,不过我今天见到他了,我觉得他想和我道歉。”
卓蕴捏着拳:“别理他!道歉有屁用!”
赵醒归一愣,大概头一次听卓老师说脏话,觉得很稀奇:“你怎么好像比我还生气。”
卓蕴觉得这件事实在是太操蛋了,怎么想都难以释怀,一个没忍住,憋了好久的眼泪就溢出了眼眶,因为她低着头,那滴眼泪就“吧嗒”一下滴落在她的大腿上。
赵醒归恰巧看见了,脑袋一懵:“你……你别哭。”
他转着轮椅上前了一些,两人的膝盖已经碰到一起,他没法再往前了,只能探着上身,偏头去看卓蕴一直垂着的脸颊。
卓蕴吸了吸鼻子,又是两滴眼泪一前一后掉下来,这下子赵醒归慌了,大着胆子伸手去碰她的脸,手指触到一片濡湿:“卓老师你别哭,我没事的。”
卓蕴:“呜呜呜呜呜……”
赵醒归:“……”
他的手背蹭到了卓蕴垂挂下来的长发,顺手一摸,好柔顺啊……想起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卓老师不扎马尾辫,没平时那么活泼,显得更温柔了。
卓蕴不知道赵醒归脑子里在想什么,摸摸口袋,没带纸巾,泪汪汪地抬起头来:“你有纸吗?”
“有。”赵醒归回身从轮椅后摘下背包,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卓蕴,卓蕴抽了一张擦眼睛,仔细一想,还是好难过,嘴巴一咧,呜呜哇哇哭得更加伤心。
赵醒归:“!”
“你这样子,没法做心理医生呢。”他说,“我的心理医生听我说完后面不改色,啥事都没有。”
卓蕴边哭边说:“我本来就泪点低!”
“对不起。”赵醒归很无措,“我没想弄哭你。”
卓蕴仰起脸,不停地做深呼吸,重新看向赵醒归时,两只眼睛红通通的,脸颊上满是泪痕:“赵小归,你怎么这么倒霉啊!”
赵醒归弯着腰,两个手肘撑在大腿上,抬起脑袋仰视卓蕴:“卓老师,你别难过,其实,我现在不怎么去想以前的事了。我认识很多和我一样的伤友,有和我差不多大的,有二、三十岁的,也有叔叔阿姨级的,有些人已经截瘫十几年了,二十多年的也有,就……我可以想象我以后的生活,瘫痪……的确很影响生活质量,但至少,好好对待自己,也不影响寿命,我看有些伤友大哥还开着车到处去旅游,过得挺潇洒。”
卓蕴发现,本来应该是赵醒归心情不好,想要倾诉,由她去开导他,而现在竟变成了赵醒归来安慰她,整个儿都反了。
她好难为情,抬手在他近在咫尺的脑袋上狠狠薅了两把,把他的头发都弄乱了,赵醒归也不生气,随她摸,脸上还挂起了笑。
卓蕴说:“你以后,别和那个人见面了,就断了吧。”
赵醒归点点头:“我也不想见他,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卓蕴的心情总算是平静了一些:“你要是再碰到不开心的事,可以找我聊。”
赵醒归问:“然后看你哭吗?”
“讨不讨厌!”卓蕴把擦过眼泪的纸巾团丢到他身上,赵醒归“啊”了一声:“你擦过鼻涕的!”
卓蕴懊恼地叫:“我没有!”
赵醒归转着轮椅去垃圾箱旁丢掉纸巾,又回到卓蕴面前。
他说:“我好像没事了。”
卓蕴破涕为笑:“那是不是说明,我还是可以做心理医生的?”
赵醒归伸出食指摇一摇:“不合格。”
卓蕴板起脸来,赵醒归又说:“不过,你是个合格的家教,年底如果有KPI打分,我给你打满分。”
卓蕴笑死了:“你还懂KPI啊?”
赵醒归说:“我妈妈以前上班时管财务,手下很多人,我老听她说起。”
卓蕴问:“她现在不上班了吗?”
“嗯。”赵醒归说,“我受伤以后她就不上班了,我爸公司规模不小,他俩以前工作都很忙,我这样了,我妈说总得有一个人专门回家照顾我,不能只把我丢给苗叔和别的陪护。”
“说的也是。”卓蕴点点头,“你爸爸妈妈真的很疼你。”
赵醒归见她语气不对,好奇地问:“你爸爸妈妈不疼你吗?”
“我妈还行。”卓蕴想起她爸,只有摇头的份,“我爸够呛。”
赵醒归还想再问,卓蕴止住了他的话头:“不早了,你不饿吗?该回家吃饭了,你家里人在等你呢。”
赵醒归戴着智能手表,看了眼时间,已经六点多了,他张张嘴刚想开口,卓蕴已经提前拒绝:“我不能和你一起吃饭,我室友也在等我。”
赵醒归嘴角挂了一下:“……哦。”
卓蕴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走吧,我送你去停车场。”
去停车场的路上,天已经全黑了,苗叔一直走在他们身后,赵醒归自己转着轮椅一路往前,卓蕴就甩着手跟在他身边。
国庆假期结束了,学生们大多已回校,这个时点的校园里非常热闹,来来往往都是人。
很多人会好奇地看向赵醒归,卓蕴回望过去,他们又都移开了视线。
卓蕴心里不是滋味,又觉得也没法指摘别人什么,看着小少年努力划轮椅的样子,问:“你这样累吗?要不要我推你?”
赵醒归抬头看她:“行,你是不是想玩一下?”
“被你看出来了。”卓蕴走到他身后,发现赵醒归的轮椅靠背比寻常轮椅低很多,他大半个后背都能露出来,她试着握紧把手往前推,倒也不用弯腰,推着也不太吃力。
卓蕴看着他头顶乌黑的发,问:“什么感觉?”
赵醒归解放双手,语气愉悦:“轻松。”
卓蕴笑着说:“那就让你一路轻松到停车场吧,今天卓老师为你服务。”
去停车场的路上会经过露天篮球场,A大有好多个篮球场,一个接一个地连在一起,外头还竖着防护网。这时灯光大亮,每个球场上都有人在打球,喊叫声不绝于耳,边上还有很多人围观。
赵醒归没有回避,转着脑袋,眼睛一直望向篮球场,卓蕴看不见他的表情,没去打扰他。
直到过了那段路,再也听不到篮球场上的声音,赵醒归才收回视线,转过脑袋对卓蕴说:“卓老师,我以前可以扣篮的。”
“是吗?这么厉害?”卓蕴惊讶地问,“哎我一直想问问你,你到底多高啊?”
“我……”赵醒归回过头去,搓搓裤腿,“我高一那年是1米86、87的样子,现在不知道,很久没量了,我现在很难测身高,不准的。”
“哇!这么高啊?”卓蕴说,“那你现在可能有1米88、89了吧?”
“不知道。”赵醒归摇摇头,“哪天我想办法去量一下,完了告诉你?”
卓蕴笑:“好!”
足足走了十几分钟,停车场终于到了,卓蕴看到赵醒归家的车,是一辆黑色宾利飞驰。
卓蕴:“……”
——嘤,好想借来开开,去卓十三的玛莎拉蒂面前晃一圈,闪瞎他的狗眼。
苗叔走上前打开后排车门,赵醒归抬头看了卓蕴一眼,卓蕴没反应,赵醒归想,反正她也看过他从轮椅转移到床上了,再让她看他往车上转移,也没什么。
他把轮椅转到车门边,找好角度,先用手把两条腿放进车里,再探身按着后排座椅,手一撑,屁股就挪了过去。
在他探身的时候,外套耸上去一些,后腰皮肤露了一截出来,两、三公分宽,超级白,卓蕴眨巴了几下眼睛,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赵醒归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光”,转移后,他的左腿又不合时宜地抖了几下,卓蕴心脏咚咚跳,担心地走到他身边,赵醒归神色自若地将双腿摆好,撑着椅面坐得舒服了些,才抬头对她笑了笑。
卓蕴也报以微笑,苗叔走过来,推着轮椅到后备箱边拆得七零八落,将大轮、轮架、坐垫……一一放进后备箱里。
卓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知道这就是赵醒归的日常生活,每次上下车,估计都是这样。
她帮赵醒归关上车门,一阵晚风恰巧吹过,卓蕴的长发飘动了一下,她把头发掠到耳后,看到后车窗降了下来。
小少年定定地看着她:“卓老师,你不扎辫子也很好看。”
“是吗?”卓蕴笑着说,“谢谢。”
其实,这才是她平时最常有的发型,黑长直,直男斩。
赵醒归双臂扒着窗,又说:“卓老师,等我满了十八岁,就能去考驾照了。”
卓蕴不懂,问:“你可以开车吗?”
“可以。”赵醒归还是仰着脑袋看她,眼睛很明亮,“等我拿到驾照,我带你去兜风。”
卓蕴掩着嘴笑:“好啊。”
赵醒归说:“那你得一直给我做家教,做到我高考,那时候你刚好毕业。”
卓蕴叹气:“你不让我去实习啊?”
赵醒归:“……”
他把这事儿给忘了,很快又说:“你可以去我爸爸公司实习,离这儿很近的,部门随你挑。”
卓蕴受不了了:“赵醒归!你这么随便给人开后门你爸爸知道吗?”
赵醒归说:“你是A大的学生,我觉得你肯定没问题。”
这还真不一定,她是一个期末会挂科的学生。
卓蕴拍拍宾利车顶:“行了别说了,关上窗,赶紧回家去,我也要去吃饭了。”
“哦。”赵醒归很不情愿地升上车窗,因为贴着膜,卓蕴看不到车内景象了,但她知道,赵醒归能看得到她,而且,他肯定一直在看她。
苗叔坐上驾驶座,卓蕴站远了些,看车子从车位上开出来,这时,后车窗又降下了,赵醒归的脑袋露出来,冲着卓蕴挥挥手:“卓老师,后天见!”
卓蕴好无奈,也朝他挥手:“后天见,你别不开心啦!”
赵醒归没再说话,就这么一直看着她,直到车子开出了停车场。
——
晚上,赵醒归洗完澡,坐到书桌边,把那袋喜糖都倒进食品盒里,还伸手进去搅了一下。
他双手交叠趴在桌上与盒子对视,盒子是透明的,里面原本有十三片花生酥,现在又加上七颗糖果,变得五彩缤纷,好看许多。
看了一会儿后,赵醒归又把那个喜糖袋子捋平整,珍而重之地放进床头柜的方盒里。
房里很安静,他坐在轮椅上发了会儿呆,摸摸自己的腿,又想起中午时见到林泽的场景。
只是,坏情绪还没来得及酝酿,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卓蕴的身影——她飘动的长发,亮如星子般的眼睛,微笑时显露在唇边的梨涡,还有那颗在他面前滴落下来、晶莹剔透的眼泪。
赵醒归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砰砰……那么剧烈。
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觉。
他将手掌按上心口,感觉自己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未满十八岁的少年有些失神,他想,真的是这样吗?
生平第一次,他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