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父子
何萧萧带儿子走进茶室时,纪承泽早已等候在房间里。
包间在二楼,是照书房的样子装修的,两面都是书架,架子上塞满书,书架旁边摆了一套沙发和茶桌,临窗,窗是雕花的木格子窗,窗下一条窄巷,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慢悠悠经过,遇到行人挡道会拨一下车铃,铃声暗哑,有一丝漫不经心的味道。这景致让何萧萧感觉像倒退回去了几十年,那时候她还住在齐眉镇上,那里的时光和眼前一样浓稠缓慢,没什么事是十万火急的。
缓慢慵懒的是风景,房间里的气氛却很紧张,这紧张弥漫在何萧萧心间,也张扬在纪承泽脸上,何萧萧看着风流倜傥的纪承泽此刻怎么也无法放松的神色,除了诧异又有些感慨,果然在岁月面前,没人能够擡头挺胸始终说不。当初那个冷情决绝的纪承泽,是真的老了。
何锐对凭空出现的纪承泽没有任何感慨,有的只是困惑,明明母亲说了带他出来玩,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会客了呢?
不过何锐记性好,很快认出这男人就是吃铁板烧那天见过的,他嗅觉何其灵敏,立刻察觉今天这个会面不同寻常。
警惕使他绷紧了神经,也不肯踏实坐着,抽了本书在手里,借机靠着架子假意翻看,不时瞄一眼母亲,再瞄一眼男人,心里猜想,母亲八成是要跟这人成了,难怪刚才会问他愿不愿意离开的话……唉,也不知道这次会送自己去哪里?有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正想得心乱,纪承泽忽然与他搭话,“小朋友,上次我们在日料店见过面的,你还记得吗?我姓纪,你可以,咳,叫我纪叔叔。”
何锐朝天翻了个白眼,他不知道自己这个表情与母亲何其相似,以至于纪承泽看得满怀柔情,差点就要伸出手去抚抚他的小脑瓜。
而何锐心里却充满嫌恶,每个看上何萧萧的男人都会用这种老套的开场白跟他说话,而他们说话的腔调也大同小异,基本都是讲给何萧萧听的,仿佛何锐这人只是一截木头,一个摆设,只配得到这种虚假的热情。在何锐的印象里,只有王叔叔是真心对他好的,虽然一开始他也同样让何锐觉得讨厌。
如果不是何萧萧在场,何锐真想怼他两句,你是谁叔叔?凭什么我要叫你叔叔?
他往后退一点,跟纪承泽保持距离。既然这人是冲妈妈来的,那自己就闭住嘴巴,好好充当一个摆设吧!希望这次会面能赶紧结束,希望他和妈妈吃晚饭的时候这人不会跟着来。
纪承泽见何锐不理自己,就把一个随身带来的大礼包递给何锐,“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无人机,你喜欢吗?等你有时间,我们可以找地方试飞。”
何锐朝无人机一瞥,心动了一下,但还是用理智控制住欲望,彬彬有礼说:“这东西很贵的,我不能收。”他不能给妈妈丢脸。
纪承泽笑,“可以收,我送的你都可以收。”
“为什么?”何锐有点气愤,这人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纪承泽的目光就转向何萧萧,“不信你问你妈妈。”
三个人谁都没老老实实坐沙发上,纪承泽站在何锐身旁,何萧萧则驻足窗前,好似被外面的风景吸引住了,由着纪承泽跟何锐两人对话,这时听见纪承泽把话头抛给自己,她便扭过头来对何锐说:“他说的没错,他送的东西你都可以收。”
“为什么?”何锐又问一遍,这回语气里透着不安。
“他是你爸爸。”
她语出惊人,父子俩全都呆住。
何锐眨巴着眼睛,视线从纪承泽脸上仓惶一扫后,又逃到何萧萧身上,死死咬住母亲。
“你不是说我没爸爸嘛!你,你说我是石头眼里蹦出来的!”他受惊不小,嗓音虽高亢却有点发抖。
何萧萧靠在窗边笑起来,“每个人都有爸爸的,以前是我骗了你。”
何锐发了会儿怔,又看看面前神色激动的男人,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便执拗地坚持,“孙悟空也没有爸爸!他连妈妈都没有,他就是石头眼里蹦出来的!”
纪承泽哭笑不得,终于插嘴,“孙悟空是小说里的人物,不是真人……每个真人都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
何锐终于把视线重新转到纪承泽脸上,眼神却像在研究一个令人畏惧的怪物,“你……真是我爸爸?”
纪承泽点头,神色是激动的,也是羞愧的,喉咙口干涩得厉害,仿佛随时会哽住。四十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百感交集的情绪,他竟会在一个孩子面前激动到近乎失控的地步。
何锐终于从纪承泽的眼神里辨认出来,这个男人的激动不是因为母亲,而是因为自己。他心里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总之别别扭扭的。
“那你怎么从没来找过我们?”
何萧萧背对父子俩,看不见纪承泽脸上的表情,也迟迟没听见他的回答,想必这问题令他汗颜,而何萧萧不想听到任何出自他口中的忏悔,那只会让自己觉得虚假和不舒服。她转过身来说:“你俩在这坐会儿,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好吃的点心。”
何萧萧绕着这栋中式茶楼转了一圈,在底楼后门的影壁处看到一张桌子,桌上放了个烟缸,她坐下来,从包里掏出烟点上,朝着炙热泛白的天空深深吐纳,想要考虑点什么,但脑子里空茫茫的,什么都捡不起来。
她不知道今天的选择会把自己带去哪里,但也无所谓,她向来如此,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做对做错都是后话,这也是她和奶奶最大的不同。奶奶虽然脾气也急躁,但真遇上事儿理智就会回来,她会反复沉吟、多方筹谋,这都是何萧萧不具备的能力。
奶奶生气时骂过她,“你从小就没脑子,长大了还是没脑子,三岁看到老,十六岁看到死!我呀都白教你了!”
奶奶临终前又叮嘱她,“遇事多想想,多想想再决定要不要做,要不然你这辈子有的苦头吃呢!”
何萧萧轻轻笑起来。换在以前她是绝不肯承认自己不如奶奶的,要到真的吃够了苦头,倔强的尊严才肯服软。
她确实不擅长深谋远虑,对她来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恰如此刻,抽烟只是因为她想抽烟,想要放松情绪——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
抽完一根烟,何萧萧又坐了会儿,让身上的烟味散尽,然后到一楼卖品部挑了两份茶点,核桃酥和莲蓉蛋糕,服务生要帮她端上去,她抢过餐盘说:“不用,我自己拿好了。”
何萧萧走到二楼包间门口,先顿着脚听了听,里面很安静。她推门进去,看见何锐还站在原来的地方,靠着书架,手里拿着本书,不过看封面已经换了一本。纪承泽坐在沙发里喝茶,两人神色松弛,没有预料中那种尴尬或剑拔弩张的情形。何萧萧一想也是,纪承泽经历过好多轮商务谈判了,还能应付不了一个小学生?
何萧萧把餐盘放桌上,她没问两人聊了些什么,扭头招呼何锐,“快来吃!我买了蛋糕,你喜欢的口味。”
纪承泽俯身帮她的杯子换茶水,刚才倒的那一杯已经凉透。
何锐慢吞吞走到母亲身边,皱了下眉,“你又抽烟了?”
何萧萧把蛋糕拿起来递给他,“你少管我,吃蛋糕吧!”
何锐坐下,接过蛋糕,还没开吃,就仰头对纪承泽说:“你劝劝她,让她少抽点。”
纪承泽看看何萧萧,嘴角勾起,笑得有些无奈,“她不会听我的。”
两人语气平稳,好像忘年交似的,何萧萧本就复杂的情绪里又添了一丝妒意,她辛辛苦苦养了十二年的儿子,就这么轻巧地被纪承泽攻陷了?
她喝着茶,时不时把点心分给大家,以此来填补无话可说带来的尴尬,无意中看见何锐悄悄观察纪承泽的眼神,何萧萧形容不出来,那眼里饱含的情绪令她费解,绝不像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眼神。何萧萧忽然想,或许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儿子。
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纪承泽陪他们母子喝了茶,又在附近的购物中心逛了逛,如果不是何萧萧阻止,纪承泽会给何锐买一堆礼物,还会请两人吃晚饭。
但何萧萧觉得一顿下午茶已经让她跟何锐筋疲力尽了,晚饭她希望能吃得轻松些,纪承泽也没有坚持,把给两人买的礼物装进何萧萧的汽车后备箱后,很自觉地道别了。
何萧萧挑了个家常小餐馆吃晚饭,点了两菜一汤和两碗米饭。整个下午她除了喝茶什么都没吃,心情放松后才发现自己饿坏了。
何锐慢吞吞吃着饭,时不时看看何萧萧,又低下头继续扒饭,脸上写满了心事。
何萧萧终于吃饱喝足,抓起茶水漱了两口,放下杯子直截了当道:“你有话直说。”
何锐舔舔嘴唇问:“妈妈,你会跟他结婚吗?”
何萧萧没想到儿子这么直接,顿了会儿说:“不会……反正现在没这想法。”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见他?”
何萧萧一愣,“是他要见你,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你从来没想过要见见给你生命的那个男人吗?”
“以前想过,后来觉得无所谓了。”何锐又低头扒拉米饭,心思却显然不在吃饭上,“既然他这么多年都不关心我们,我何必在乎他呢?”
何萧萧心里先一酸,再一暖,儿子的心还是向着她的,她踏实多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跟他聊了些什么?”
“没聊什么,都是他问我话。”
“哦,问你什么?”
“在哪里读书,读几年级,有没有好朋友,反正挺无聊的。”
何萧萧笑笑,“你喜欢他吗?”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何锐语气突然有些冲。
何萧萧说:“不喜欢就算了——快吃吧,吃完咱们回家。”
回去的路上,何锐在后座很安静,何萧萧一度以为他睡着了。等一个红灯的时候,何锐忽然开口,“他还告诉我,他和我差不多,十五岁之前没和爸爸一起生活过,一直是跟着妈妈过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他说他没脸来,他说以前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妈妈,他对你做过什么?”
何萧萧踌躇了会儿,决定实话实说,“我打算把你生下来,但他不要我了。”
“他是不要你,还是不要我?”
“……都不要了。”
后座再次陷入安静,何锐的沉默让何萧萧有些忐忑。
“何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何锐语气还是镇静的,过了会儿才又说,“妈妈,我以后不想再看见他了。”
何萧萧沉默了会儿,点头说:“好。”
她带何锐来见纪承泽,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为了促进项目顺利,此外也考虑过从纪承泽那里为何锐争取点什么,具体是什么还没想好,不过既然何锐排斥纪承泽,而她自己刚刚也体会到了可能会失去儿子的紧张,那么所谓的长远利益不要也罢,反正她的首要目的已经达到。
凌瑶到底还是从何锐嘴里听说了他和纪承泽见面的事,她对何萧萧的行为表示惊讶,“你这算唱的哪一出?”
何萧萧不能把内心算计和盘托出,只说:“都这么多年了,何锐也该见见父亲了。”
凌瑶觉得她脑子坏掉了,“那他要是,要是想把何锐带走呢?”
何萧萧转头问何锐,“你愿意跟他走吗?”
何锐不理她,扭头就进了房间。
何萧萧笑着对凌瑶说:“这脾气,怎么越来越像你了呀!”
凌瑶却很严肃,“你怎么能这样呢,也不管何锐受不受得了。”
何萧萧说:“放心,他是我生的,随我,没那么脆弱。”
凌瑶私底下问何锐见亲爹是什么感受。
何锐墨迹了会儿,嘟哝一句,“别扭。”
“别扭?”
“嗯,就是别扭。他打量我的眼神,就像我是他养的猪仔。”
凌瑶被逗乐,“那应该是父爱吧?”
何锐又嘟哝一句,“天晓得。”
凌瑶想起自己见亲生父母时的情形,撇去满心装载的恨,大概也就剩别扭了吧?她把手搭在何锐肩上,轻轻一捏,表示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