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寂静,穹窿灰沉,覆盖厚厚阴云,不见一点日光,初冬的寒气丝丝缕缕弥散在周遭,天像是提早就要黑了。
总管府的后院里几乎无人走动,沉闷得不同寻常。
当中正屋宽敞,已早早点上了灯火,屏后的床榻却似照不到光,蒙着一层灰败颓影。
刘氏一袭胡衣,端贵一如往常,坐在床前,手指揭着垂帐一角,皱眉看着**的人:“我知道你是想说我太急了。”
总管额缠白布巾,倚靠在厚厚软枕上,脸皱得厉害,如一块破败揉起的褐布,额间挤出道道沟壑,粗声喘着气,说话都已费力。
刘氏冷哼:“可我有什么办法?谁让你不争气,终日被这头疾困扰,这些年若非我一直在外替你撑着,你还能算是总管?被他拿了闲田就能气到病重,竟还乱碰丹药!我照顾你至今已是仁至义尽,还能如何!”
她似说出了气愤,手上重重甩开垂帐,起身在床前来回走了几步:“当初你靠我刘家兵马才能起家,说好了要共享富贵!偏偏老天也要与我作对,你身体不好,我没有子嗣,只一个侄子也不争气!否则凭借你我这多年经营,再过几年未必不能成就大业!河西十四州这么大的地界,如此繁华富庶,凭什么要对那中原年轻小儿俯首称臣!可如今我不早做决断,连总管之位都要保不住了,还谈何大业?难道真要让那姓穆的骑到你我头上?!你可别忘了他是什么人!”
帐中传出一声粗咳,总管仿佛被她的话刺激到了,口中呼呼干涩出声。
刘氏却根本不去管他,反而更气,脸上扭曲,又不好放开声:“他可真能忍啊,这些年让他干什么便干什么,连让他娶妻也照办,从何时起竟如此顺风顺水了?可惜偏不安分,做个军司还不够!还有那个长安来的封家女,自她来了就没一件好事……”说到后来,像是自言自语,“身边没一个争气的,早知不该用贺舍啜,他们一定知晓了,既到这步,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断不能再犹豫……”
“主母。”忽然跑来一个侍从,畏畏缩缩在门外道,“刘都督就快到了。”
刘氏总算暂敛了脾气,只阴鸷脸色还未褪去,不耐地看一眼垂帐里颓败的丈夫,高声道:“快让他来!”
侍从吓了一跳,慌忙跑去传话……
天色将晚,军司府的主屋里却没点灯。
舜音盯着折本。
纸页上寥寥数语,随意摊开在桌上,她坐在椅中,细细回忆着当时在总管府里的所见所闻,眼一抬,看向屋门外。
昨夜穆长洲带她回房时还紧握着她手,直到将她按去**休息,才稍稍松开。她担心碰到他伤处,刻意离远了一些,又被他手臂捞回,紧挨在他身边。
“好好睡,现在需要养精蓄锐。”他在她耳边说。
她依言闭眼,提醒自己定心稳神,睡去时尚且还能闻到他伤处的药味。
但等她睁开眼,身侧早已空了,他几乎是和衣而眠,没睡多久就起了身……
外面隐约一两声马嘶,听着像是从府中后门处传来。
舜音被吸引去注意,凝神细听,根本听不清楚,但知道是有什么人来了,这一整日都没间断,自然是来见穆长洲的。
“夫人,”胜雨快步走到门边,声音抬高,有些紧急,“请夫人立即去前厅。”
舜音觉出了什么,将折本一合。
刚起身,她忽然想起什么,往屏风后走:“等等,我先更衣。”
话未说完,已匆匆走去屏后,她迅速解开外衫,取了那件带回的软甲,套去身上。
是穆长洲当时在军营里给她穿的那件,她换下后带了回来,现在大概又是需要用到的时候了。
胜雨本想进屋伺候,不想她动作飞快,只一会儿功夫,便收束着腰带出来了。
舜音一步不停地出了屋门,走到后院外,随处可见人影。
随从、弓卫遍布各处角落,个个身着灰褐衣衫,动静轻浅,仿佛一夜之间冒了出来一般,在这沉黯天色里几乎要看不分明。
整座军司府似一下就进入了戒备之态。
她一言不发,快步穿过木廊,走入厅中,看到里面醒目的身影。
穆长洲坐在上首,未着袍衫,身上素单中衣微敞,屈着长腿,只**左臂和受伤的肩头。
昌风站在一旁,正迅速在他肩窝包扎好的白布条上接着绑缚布条,似要多固定几道。
厅里还有三两武官,衣着普通,大概是特地装束过的,似乎是刚刚听完他命令,二话不说匆匆往外出门,似没看到别人一般,比以往都更隐蔽小声。
舜音不觉握住手指,看着他。
穆长洲目光看来,什么都没说,只朝身旁递去一眼。
舜音心头微紧,会意走近,站到他身边。
昌风已为他固定好伤处,中衣穿回,穿上袍衫。
穆长洲站起身,立即走入几名随从,无声近前,为他披上玄甲,又在他腰上佩上横刀,挂上箭袋。
除了甲胄刀鞘轻响,厅中几乎没有一点杂声。
直到昌风领着随从们退去,厅中彻底安静下来。
舜音看着他,终于问:“就今日了?”
穆长洲说:“对。”
果然,这一日他都在各种安排,直到此时叫她过来,又是这般架势,她便知道,大概是要开始了……
外面来了脚步声,张君奉入了厅中,穿了一身轻便的苍黑甲胄,倒显得他人没那般清瘦了。
胡孛儿紧跟在后进来,如常穿着锁甲,但手已按在刀上,脚步飞快,络腮胡外的脸色因为赶急微微发红。
二人见舜音在,一点也不奇怪,早习惯了。
张君奉近前,直接报:“军司,刘乾泰已入城,大概入夜就会进府。眼下总管府全忙着接应他,正是无暇他顾之时。”
胡孛儿压着嗓门:“所有人马至少挑选了四五遍,皆是按照军司一早安排所办,已在候命。”
穆长洲一手束紧小臂:“边远几州太过遥远,总管府也拉拢不够,临近的几州唯有会、兰、岷三州仍为总管府所领,近期虽没有消息走漏,但也要严加防范,周边动向要时刻盯紧。”
胡孛儿忙回一声:“是。”声音都比往常严肃。
穆长洲看一眼张君奉:“附近可用兵马全部待命,南北两侧外敌也要防范,总管府早已私通外敌。”
张君奉刚要应是,又愣住:“什么?”
胡孛儿惊诧地睁着圆眼,胡须抖索,人反而一下放开了,低吼一句:“合着老子干的还是件好事?”
舜音忽然说:“我有事要报。”
穆长洲立即看向她。
张君奉和胡孛儿齐齐跟着扭头看过去。
舜音目光扫过二人,到这一步休戚相关,也无须隔着,转眼看着穆长洲:“总管府北大门处之前十分忙碌,外人不得接近,应是有什么安排,或早有准备。每日精兵会竖穿过府邸巡视,每列间隔约一盏茶时间,一列四十人。这些是寿宴时期才有的变动,这么多年想必你对其府邸情形早有了解,其余自不必我多言。”
穆长洲看着她的眼神一凝,倏然不动。
张君奉和胡孛儿面面相觑,嗯?
一时竟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她怎会报这些?
穆长洲开口:“你们都出去等我。”
张君奉才似回了神,忙又道:“军司府应该有人镇守,军司当留条后路才是。”
穆长洲只点了下头。
张君奉不说了,又惊奇地看一眼舜音,推了下胡孛儿,匆匆出去。
穆长洲转身走近:“你在总管府里竟还探了这些?”
舜音轻语:“本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会真有用到的一日。”
穆长洲又近一步,伸手按去她背上,手掌上下重重一摸,摸到了衣衫里软甲的厚度,问:“你已准备好了?”
舜音顿时贴近,背上被他手掌抚得一热,点头,镇定到现在,呼吸还是微微急了。
穆长洲头微低:“府里我已做了安排,昨夜调来了人手,还有一队斥候,会随时听从你调遣。”
舜音抬眼看他:“你想要我做什么?”
穆长洲定定看她一瞬,说:“我要你留下镇守军司府。”
舜音还以为他这次也会带着自己,立时回味过来:“你要让我守你的后路?”
穆长洲没答,转头朝外扬声道:“都进来!”
只一瞬,昌风魁梧的身形就走了进来,一旁是英气的胜雨。
二人领头,一大群府中仆从都走了进来,男多女少,年轻力壮的几十人,一人不落。
所有人都躬身朝着舜音。
穆长洲问:“你可知为何府里一个年老的随从都没有?”
舜音跟着问:“为何?”
穆长洲说:“因为他们根本不是普通随从。”
舜音下意识转头去看众人。
耳中听穆长洲接着说:“他们都由我当年亲手挑选入府,比不上常年习武之人,至少也可算普通兵卒,无论男女。”他声低下去,“这才是我做的最坏的打算。”
舜音愣住,她刚来时就发现了,随从侍女个个年轻健壮,当时还以为是凉州风气,不想他的谋划那么早,连府邸里也做了安排。
穆长洲朝外偏一下头。
众人立即退去。
舜音背后忽的一沉,那只手陡然按紧了。
他低声说:“让你镇守军司府是以防万一,留心让斥候听着消息,如果情形不对,即刻退走,直去东城门,会有接应人马护送你往长安。”
舜音一顿,看着他脸:“你不是要我守你后路?难道你做了死的准备?”
穆长洲脸上沉肃:“当然没有,我的命很贵重,岂能轻易死?但再严密的准备也不一定毫无疏漏,若有险,你就退走。”
她蹙眉:“你让我自己走?”
穆长洲看入她双眼,唇边一牵:“自然。你在长安还有家人,可我的家人只有你。你就是我的后路。”
舜音心中一震,看着他唇边那抹温笑,竟忘了该说什么。
穆长洲嘴角抿住,笑没了,忽而低头。
唇上一沉,是他的鼻息。舜音被他搂紧,感觉他唇已贴在自己唇上,甚至已在磨蹭,从她的上唇到下唇,却没有重重落下,一下轻,一下重,慢慢揉捻,牵引她呼吸,克制又忍耐,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停不下来。
她呼吸渐渐急促,不禁仰头,唇上一阵轻磨过的麻痒。
外面忽来声音,昌风小声道:“军司,天黑了。”
穆长洲骤然自她唇上蹭过去,贴去她耳边,在她耳垂上重重一含,抬起了头。
舜音耳边瞬间灼热,一只手被他抓住。
穆长洲自腰间解下佩刀,放入她手中,紧紧握住,忽又重重将她一抱,在她耳边喘气说:“记好了,该退的时候就及时退。”他偏过头,正视她,“即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又沉又重的一句,自耳里落入心底,如轰然一声,舜音怔住,被他握住的手已牢牢抓住那柄刀,看着他脸。
穆长洲眼底深沉,凝视她一瞬,霍然松手转身。
舜音身上一轻,不自觉跟出一步,伸了下手,手指在他冷冽玄甲上刮了一道,他已在眼前大步出去,身影踏入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