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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尖意 正文 第七十章

所属书籍: 心尖意

    天色已暮,一行快马驰回了军司府。

    穆长洲当先下了马,大步走入府门,手中握着的长弓都没来得及放下。

    昌风快步追来接了弓,又给他卸下腰间佩刀,一边小心看他脸色,见他脸色如常,却眉眼低压,嘴角紧抿,分明沉然不快,便知他一定是收到总管府的消息了。

    “夫人何时去的?”穆长洲问。

    昌风忙答:“过午之后。”

    他又问:“总管府还有无其他命令?”

    昌风道:“只差人去送换洗衣物,胜雨已然去了。”

    说话间,胜雨已带着两个侍女返回,入了门,垂首见礼。

    穆长洲看去一眼:“见到夫人了?”

    胜雨回:“没有,夫人应是已经开始忙于准备寿辰了。”

    穆长洲长身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四下寂静无声,没人敢多言,纷纷垂头。

    过了许久,他才动了脚步,靴尖似要往外,又回身大步往里,声沉如钟:“去将张君奉唤来。”

    张君奉近来一直负责盯着总管府,忽来此举,不可能没有缘由……

    当天宵禁之前,便有不少官员家中差人送来了换洗衣物。

    按照刘氏的说法,只是留他们家眷在此帮忙,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为总管府效力,还是身为下属家眷理所应为之事,各家自然积极又尽心。

    舜音入了总管府安排的住处,看到一只墨锦包袱摆在案头,里面齐齐整整地收拢着自己的衣物,才知军司府也差人来过。

    定是胜雨来过了。

    她手搭着包袱,看向窗户,外面天色已暗,穆长洲一定已经收到消息了。

    也不知他会怎么想……

    头一晚,过得不好不坏,来的女眷们几乎是各自待在各自的客房中过了一晚。

    舜音整整一夜怀着心思,睡得极浅,本也没什么睡意,以至于次日一早就醒了。

    醒了就立即起了身,她自行收拾好,开门出去,刚好一旁房门拉开,陆正念走了出来。

    “夫人。”陆正念身上襦裙素淡,向她屈了屈膝。

    舜音问:“你住隔壁?”

    陆正念走近,怯怯说:“昨日来时觉得这里偏,便住了,没想到夫人也住这么偏。”

    舜音随口“嗯”一声,拨了一下肩上搭的披帛,其实是特意的,在这总管府中只想越偏越好。

    陆正念才两句就没话说了,正干站着,忽然扭头看向她身后,慌张道:“小、小心。”

    舜音左肩忽被一撞,身一晃,往右边跌去,所幸及时伸手扶住了门前廊柱,才没摔倒。

    陆正念吓一跳,赶紧过来搀扶:“夫人没事吧?”

    身后“哐”一声脆响,舜音站稳,回头看去。

    来了两个侍女,一人手中端着只阔口铜盆,里面盛着热水,是送来给她们梳洗用的,此刻已然泼洒了一地,其中一只盆砸在了地上,侍女跪倒,一叠声地告罪。

    “方才不慎,军司夫人恕罪……”

    舜音收手入袖,这两人刚好从她左侧而来,才没留意到动静:“没事,去换水来吧。”

    两名侍女匆忙去换水了。

    舜音看了看身上披帛,沾了洒出的水,污了些许,对陆正念道:“方才多谢,小事而已,我去换衣。”

    陆正念乖顺地松开手,让她回房。

    很快换了个侍女过来,重新送来了热水,在房中又向舜音告罪。

    舜音没说什么,在这总管府里浑身都需谨慎,自不必追究,梳洗完,重新挑了件薄蓝无纹的披帛披上。

    只这阵功夫,其他女眷都已出动,外面有了女子们的说笑声,也听不清说什么,一路远去了。

    舜音出了门,便知众人是已去帮忙了,一边沿着木廊往外走,一边观察沿途各处。

    以往只觉这座总管府大,如今身在其中待着才真正觉出繁复迂回,光园子就不止一处,院落屋舍无数,亭台楼阁更是自不必说,细观当真已不下于一座宫苑了。

    不多时,又听见隐隐约约的笑语,已到一间厅门外。

    两个侍从立在门边,向她见礼:“军司夫人请进,诸位夫人已在里面帮忙备礼了。”

    舜音走入,厅中开阔,高竖柜架,陈设案台,放置着绫罗绸缎、字画古物。

    倒像是个收藏之处。

    当中横置一张长条大桌,女眷们已列坐在一处,手上分着女红物事,似准备绣些什么,好几人翻着几名侍女送入的纹样,嘴里闲聊——

    “昨日刚来,总管夫人本要好生宴请我等,听说要照顾总管,只好免了。”

    “总管夫人太客气,何须如此。”

    “待这场大寿喜庆一番,总管的头疾说不定能不药自愈呢……”

    众人说笑着,一派喜气。

    待看到舜音走近,司户参军之妻马上带头让座:“军司夫人来了,快请,这是总管夫人吩咐献给总管的寿礼,第一针该由您来。”

    舜音根本不会刺绣,自小便没碰过这些,接触的都是兵事,真坐下绣了岂非要露短,淡笑一下:“我做这些细致活不够好,还是去做些别的,你们请。”

    说罢不等她们挽留,自行走开。

    厅中边角处站着陆正念,显然也是刚到,可能是跟其他人都不熟,没去帮忙做绣活。

    舜音走过去,见她面前一方案台,上面摆着一摞一摞的卷轴,旁边还有好几只木匣,也不知是不是准备用作寿宴后的回礼。

    陆正念问:“夫人不去那边准备寿礼吗?”

    舜音待在此处,心思就没停下过转动,随手拿起一只卷轴:“嗯。”

    抽开系带,展开,才发现这卷轴里是画像,画的是总管,很细致,形如真人,端坐之态,庄重威严。

    舜音看了一遍,卷起收好,又拿起一幅解了展开,里面画的是总管与夫人刘氏并坐之像,二人皆端正在座,入眼更是威仪煊赫。

    陆正念凑近来看:“原来是画像?”

    舜音心思动了动,觉出怪异,却没说什么,伸手接连展开其他卷轴,仍然都是总管与刘氏的画像,有独人的,有一起的,每幅画模样略有差异,大概是这些年以来府上画工所作,积攒下来的。

    几乎花了两刻,全都展开看了一遍,确实每一张都是画像。

    舜音心中愈发怪异,面上不动声色,将看过的一幅一幅卷好,放回去,忽而拿到一幅总管与刘氏并坐的画像,拿起细看。

    画工精细,细看甚至能看出总管额间脸上的纹路比现在少一些,大概是前几年所作,去看落款,果然是三年前。

    但舜音细看的不是总管,而是这画中的刘氏——她穿着宝蓝胡衣,领口白底绣纹,脖上挂了一圈项链,链绳上穿了几颗细小的白玉珠,不足为道,却还裹以金饰,正中坠着的是一块圆玉。

    画中的颜色甚至与真玉丝毫不差,圆玉碧而透,光是在纸上也能看出是上好的玉石,衬得画中人除了威严,还容光焕发。

    门边一名侍从大约是看到了她在看画,提醒道:“军司夫人,总管夫人交代了,若是选出了好的画像就放于一旁,好留用。”

    舜音回神,目光自那项链上收回,故意递去一旁给陆正念看:“这幅如何?”

    陆正念见她发问,仔细看了两眼,刚好看她手指托着画,指尖正搭在那碧玉坠处,目光便也被引去项链上了,总算找到了话一般回:“挺好的,连玉都如此逼真。”

    舜音淡淡说:“那把这幅留着。”一边将画卷起,一边仔细将那块玉与链绳上的金饰又看一遍,顺着她话道,“是逼真,好似刚才在哪只匣子里还看到一样的了。”

    陆正念却摇头,小声道:“总管夫人平日不爱玉石,爱胡衣金饰,这应是总管的玉。总管的玉不会随便拿出来,而且夫人有所不知,总管府的玉都是独有的,通常是于阗美玉只选一块,其余边料全都碾碎冲入河中,不会还有一样的了。”

    舜音手指轻顿,又立即系好了卷轴:“那是我看错了,还好没惹出笑话。”

    画原样放了回去,她心里却已一丝一丝收紧,手指收回袖中,缓缓捏住。

    “军司夫人?”忽有一名侍从走入,在她面前道,“军司府里刚顺带又捎了些东西来,放在前院小厅了,请夫人有空去取。”

    舜音看他一眼,心中猛然一动:“知道了。”说完转头对陆正念道,“我先去取一下东西,你先选着,有人问就说我马上回来。”

    陆正念看看她,点头。

    舜音转头出去,脚步既稳又缓,等一路往前,转过弯,到了前院廊上,便微微急了,脚步渐快。

    一直到那间小厅外,没见左右有人,厅门也关着,她停了下来,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转身背朝着门,小心环视四周。

    身后门一开,一双手臂霍然伸出,将她搂了进去。

    门一下合上,舜音心口一跳,回过身,正撞上熟悉的胸膛。

    穆长洲揽着她,几步退到里侧墙边,目光上下扫视她,自上到下,又自下往上,紧绷的嘴角才松缓。

    舜音一把抓着他肩,已不自觉喘起气:“你怎么……”

    想问他怎么突然来了,声音太低,没能说完。

    穆长洲不想让她知道得来这点功夫废了多大劲,几乎完全是卡着缝隙,不能早一分也不能晚一分,低声问:“你如何?”

    舜音抬头看他,抓在他肩头的手忽而紧了,声音低到了喉中,只余气声:“我无事,只是刚刚知道了缘由……”

    那条在画像里看到的项链,上面挂着的玉石,她见过,当时去和谈时,在贺舍啜的脖子上见到过。

    当时是因他一个惯爱金银的外族人却戴了玉石才惹来她注意,以她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绝不可能认错,那就是画像里刘氏所戴的那条。

    只不过特地抹去了细小的白玉珠,只剩了金饰和圆玉坠,但只剩下的部分,与贺舍啜所戴的一模一样。

    何况还是个仅此一块的玉,出自总管府。

    她低低说:“贺舍啜和他们是一起的。”

    穆长洲不语,只脸色沉沉,眼中黑涌。

    舜音盯着他:“你知道了?”

    他动着唇形:“本不确定,自你遭伏,便确认了。”

    只是没想到贺舍啜与她还有封家之仇。

    舜音稳着呼吸,心头思绪翻涌如潮,一桩一件,捋着头绪,如今终于连起全部——

    仔细想,几乎可以追寻至当初穆长洲接连拔除周围敌对,势力坐大之时。

    总管府要打压他,但还要用他,不能撕破脸,唯有在暗中压制,真正要夺他兵权,则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契机。

    于是贺舍啜率处木昆部来袭,趁此战事,总管府得以夺了穆长洲的兵权,交给了刘乾泰。

    可惜刘乾泰血缘虽亲,却扶不起。

    而贺舍啜大概是见到了刘乾泰的无能,存了真入侵的心思,作战之时并未留情面,大有趁机攻入凉州的架势。

    而后她加入其中,探得处木昆部营地。总管府也不能放任敌兵真的杀入凉州,屡战屡败之下,只好再次启用穆长洲。

    结果穆长洲一战毙敌,威望大增,反而势力更盛。

    打压已无用,便有了和谈。

    在他们踏上往北原的和谈之路时,就已经是另一番设局,且是杀局。

    贺舍啜战败,只能继续与总管府合作。

    舜音被要求跟着同去,根本不是因为西突厥的可敦要来,而是要给穆长洲多一个拖累。

    入帐前,贺舍啜不嫌麻烦地安排人搜身也要放她同入,是为了在刺杀之时让她成为穆长洲的累赘,甚至咬牙答应下闲田之事,都是为了置穆长洲于死地。

    总管府为此还安排了与他不合的令狐拓来做接应。

    难怪那晚自贺舍啜的帐中杀出之后,穆长洲说:“人急了就会不择手段,会用这种法子,看来我已让他们无计可施了。”

    当时他就已感觉到了。

    舜音也一直隐隐有感,只是直到今日才彻底弄清一切。

    刺杀未成,贺舍啜亲眼见到了她与穆长洲一同杀出帐外,定然给总管府通了气。

    所以他们拿回闲田返回后,在总管府中,总管头疾蓦然加重,是因为除了要追加权势给穆长洲,还因刺杀失败。

    刘氏也才会多看她,是因为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帐中的全部情形。

    而贺舍啜也从总管府这里确认了她是封家人,有了闲田之事,加上当年旧事,更多了一个要杀她的理由。

    之后便有了总管府安排将她送回探亲的事。

    舜音往下细想,只觉遍体生寒。

    总管府安排她离开凉州,就是为了将她送入贺舍啜的埋伏,是因为在那场和谈之中,知晓了她对穆长洲的相助。

    贺舍啜当时戴着那串项链在身上,应是出于狡诈留的后路。

    那一定是总管府给他的信物,一击不中,他立即退走,也可以凭借随身戴的这块玉找到退路。

    后来他一直往西,正是要自戈壁入凉州。

    他被追击时那句“杀了你,我才能再得安稳”,应该是想杀了她,再凭借此功到凉州得到庇护。

    她定了定神,想着其中关键,贺舍啜当年只见过她随她大哥同行,并不知道她会什么,在帐中也只见过她带了匕首。

    所以总管府以为她对穆长洲的助力,并不是知道了她能行斥候之事,只是容不得他身边有任何一丝助力罢了。

    刘氏在送她回去探亲前,问她见闻记述得如何了,也是怀疑她心思并不在文事上。

    忽然想起今早那两个侍女的碰撞,原来是为了试探她身手。

    她虽非练武之人,但靠反应大概也能及时让开,可偏偏左耳听不见,反倒帮她遮掩了。

    心中想得极快,舜音呼吸也忍不住变快,声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想到他们为了压制你,已做到这种地步。”

    穆长洲脸上专注,似还一边听着动静,贴近低语:“我会做安排,让你借机离开。”

    舜音忽而抓住他衣襟:“不。”

    穆长洲沉眉。

    她动着唇形:“他们不会在这里要我的命,我却可以探得其他。”

    贺舍啜的事不能就此算了。

    当然不会要她的命,以穆长洲如今权势,若她在这里出事,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在乎这个夫人,都会拿到把柄,让他有理由针对总管府。

    何况还有这么多人在,总管府不可能如此行事,否则当时何必大费周章地将她送出凉州。

    但总管府一定已有心将他们隔开。

    穆长洲声音如自牙关间挤出:“我将你接回来,不是让你回来冒险的。”

    舜音说:“可我回来不是来做累赘的。”

    穆长洲一把按住她后腰:“你不是任何人的累赘,尤其不是我的。”

    舜音话音顿止,不说话了。

    彼此对视,一呼,一吸,如同对峙。

    只一瞬,却似很久,穆长洲蓦然低头,在她唇上重重一碾。

    舜音气息一急,手攀紧他肩。

    他碾着她唇,故意一样,既狠又重,又含两下,没深入便停了,凑到她耳边飞快说了两句,又停顿,胸膛起伏,动了下口型:“记住了。”

    舜音点头。

    他手一松,快步出去。

    门开了,合上。

    外面紧跟着便传出他渐远的声音,雅然如常:“通报过了?能否见总管?”

    一名侍从回话:“总管头疾反复,刚由总管夫人服侍睡下,军司不若下次再来。”

    看起来仿佛就是来见总管,他才等到此刻的。

    舜音没急着走,要与他错开时间,等到外面脚步声远去,知道是他将人支开了,才开门出去。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她如常返回,心底仍阵阵快跳,抬手摸唇,若非气息尚在,仿佛刚才谁也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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