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Chap.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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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方华意识到李葵一和方知晓之间出了问题是在一周后。那天下着小雨,在食堂吃完午饭后,她和李葵一挤在一把小伞下,准备去小卖部买几支中性笔替换芯,碰巧在半道上遇到方知晓。她抿起一个浅笑,扬起手准备打个招呼,却不想方知晓淡淡地把脸转开了,再一看身边的李葵一,也垂着眼睛,像是没有看到面前的人。
两把伞默默地相擦而过。
其实周方华有察觉到,李葵一这些天心情不怎么好,吃饭时频繁放空,一根青菜夹好几次都夹不起来,一口米饭也要机械地咀嚼半天,像是陷入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困顿之中。
李葵一这人虽话不多,却并不封闭。她会跟周方华吐槽自己班的班主任和嘴坏的男同学,会在周方华好奇她和贺游原的关系时红着脸透露几句……所以,当她没有主动说明自己心情不好的原由,周方华也没有上赶着去问,她知道,她不想说。
怪不得她不想说,原来是和方知晓闹矛盾了。
这样好的朋友之间也会有难以解决的问题存在么?说实话,周方华觉得有些惊奇,因为在她心里,虽然这对好朋友表现出来的性格不尽相同,但她们都对彼此都展现出了极大的包容性——她以为,她们会永远包容对方的一切。
周方华又悄悄侧眸,看了眼李葵一,见她还是执拗地耷着眼睑,不由得牵住她一根手指,没忍住小声问道:“你们……怎么了啊?”
问完又觉得后悔,因为她自己知道,她问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出于关心,更出于一种幽微晦暗的对他人的窥探欲。尤其是,她曾羡慕过李葵一和方知晓之间的情谊,如今眼看着它出现裂痕,她心里的滋味更显得不清不白。
李葵一没有隐瞒:“吵架了。”
“啊?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李葵一摇摇头,“好像就是很小的事吧。”
这场架吵得短促,短促到李葵一不知道它是怎样开始的,她只知道,当方知晓说出那句“你的占有欲能不能不要那么强啊”时,她心里空洞了一瞬。少女敏感的自尊心不允许她继续争辩,所以她强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行”,而后仓皇逃离。
这些天,她一直在等,等方知晓给她发扣扣消息,或是给她写信,告诉她,是她情急之下说错话了,她一点儿都没觉得她的占有欲很强。她想,要是方知晓说这些的话,她肯定是愿意原谅她的,因为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可她没有等到。
她和方知晓的扣扣聊天界面静如死水,最上方还显示着她前些日子给她改的备注:方知晓(绝交版)——现在看来,不免有种诡异的、荒唐的、一语成谶般的滑稽。
“绝交”这两个字,她们经常挂在嘴边,张牙舞爪地对彼此说过无数次,但没想到的是,情谊真正断裂的时刻,其实是不说这两个字的。
周方华没有追问下去,在不知道实情的情况下,她也没办法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建议,只叹了口气,握紧李葵一的手,干巴巴地安慰了声:“别太难过,你们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嗯。”李葵一也反握住她。这一刻,周方华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类似于独占了这个好朋友的感觉,她知道这样很不应该,但她还是为此心生欢喜。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两天不见太阳,柳芫市的高温终于降了些。雨霁初晴,日光清泠泠的,不强烈、不刺眼。上课时,蒋建宾让靠窗的同学打开窗子,让阳光直直地晒进来,说要祛祛教室里的潮气。
不过他很快注意到,阳光在坐于教室中央位置上的女生脸上落下明亮的色块,许久未动,她眼睛的颜色也因阳光照射显得浅了些,似乎没有聚焦。
李葵一上课走神?这真是个难得的现象,蒋建宾心里咂叹。话虽如此,他还是在课后把李葵一叫出去谈话。在他看来,李葵一这样无非是因为奶奶去世,她一时间接受不了,所以他并未苛责,只说了些逝者已逝,而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这样的大道理。
李葵一点点头,蒋建宾看她也算乖巧,便把她放了回去。
到底为什么会上课走神,李葵一自己也很难说得清。她只觉得这些天她经历的事情过于魔幻,像是要把她十七年来建立起的精神世界打碎,然后进行重塑。
直到现在,她才恍然发觉,自己以前是太理想化了——她觉得这个世界应该是依照一定的公理运行着的,即便也会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总体上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世界。
但实际上,大家都在自顾自地活着,背叛、欺骗、抛弃、侮辱、伤害,轻而易举。
她以前不是看不到这些,只是为了避免让自己受到伤害,她太坚信于自己创造出的那个“我是对的”的世界,而那个世界的意识形态就是自由、平等、个性、道德,与爱。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遵循这样的玩法啊,或者说,她目光所及的大部分人,都不曾遵循,只是她一直没有看清而已。
李葵一很想给刘心照写一封长长的信,告诉她她所有的困顿和疑惑,只是拿起笔写了个开头后,她又将信纸撕碎,反复几次后,她连执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能将自己埋进学习里,不停地背书、刷题、做总结。比起人生的大课题,这些试卷上的小问题显得异常容易,她做得顺风顺水,不禁沉湎于此。她还利用一些零碎的空闲时间,给贺游原做了一份复习计划,告诉他买什么样的资料书、怎么使用这些资料书,以及他应该给她怎样的反馈等。
做完这些,她终于心满意足,靠在椅背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果然,人不能多想,还是要落入现实。
又是一个周六,黄昏时分,李葵一去学校门口搭乘公交车。这天的夕阳热烈得奇异,像在天边烧起来一样,火舌滚了一圈又一圈,遮蔽了小半个天空。
李葵一挤上公交车。没有空位了,她便站在后门的位置,手抓着扶杆。就在她掏出耳机准备塞进耳朵里时,她忽然发现,坐在她前面座位上的,是个熟悉的背影,他低着划着手机,弓着清瘦的背,灿烂的霞光透过车窗照在他的发顶,金灿灿的,显得蓬松而柔软。
那一瞬间,李葵一心如擂鼓。
她几乎想要伸手拍一拍他的肩,可理智又告诉她,贺游原不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时间,他应该还在北京的画室里,上素描课。
她咬了咬唇,看着他的后脑勺,希望他能主动地回头。或许是目光太过殷切了吧,过了一会儿,那人真的从手机上擡起头来,手扶上后颈,转了转脖子,四处看了看。
他偏过脸的那一刻,李葵一忽然失望,哦,不是他。
怎么会是他呢?本来就不该是他。
她自嘲地笑了笑,拿出手机给贺游原发了条消息。
李葵一:今天放学时,在公交车上遇见一个人。
李葵一:很像你。
刚发送出去,公交车就晃了一下,她匆忙握紧扶手,将手机塞进口袋里。直到下了公交,她才再次摸出手机看了看,贺游原果然给她回了消息。
贺游原:刚下课。
贺游原:有多想我?
想你个大头鬼!
李葵一刚想骂他怎么这么自恋,眼神一恍,就看到上面自己给他发的消息是:很想你。
一句客观陈述硬生生地变成了肉麻的话。
李葵一尴尬,飞快地打字:“那个……你应该能看出来我是打错字了吧?”
贺游原:看不出来。
贺游原:打错哪个字了?
李葵一知道他就是故意的,却还是解释了一番:“我想说的是,我今天在公交车上遇到了一个人,背影很像你。”
贺游原:那不还是想我么?
李葵一无言,只回他一串省略号,按掉手机不理他了。
夜里,柳芫市又下起暴雨,白天消停了一会儿,但天仍阴着,晚上雨水又开始盆泼瓢洒一般哗啦啦地往下倒,气温一下子降了许多,学生们纷纷裹起校服外套。
晚自习放学时,雨势也未曾减弱。李葵一边小心举着伞,随着放学的大部队慢慢往校外走,边低头注意着脚下,防止踩到水坑。下雨的缘故,石拱桥那头聚集了许多给孩子送伞的家长,一时间将通往校门口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李葵一慢慢地往前腾挪,却被旁边的冒失鬼踩了一脚,白色的运动鞋上顿时出现一个乌黑的脚印。她“嘶”了一声,盯着自己的鞋尖儿,心想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正在这时,旁边一个女生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似乎是想用胳膊捣自己的伙伴,却没注意,只捣在了李葵一身上:“快看快看,桥上有帅哥!”
李葵一被这么一捣,下意识地擡起头来。
拱桥的最高处,路灯惨淡的光线下,暴雨如泼,少年手上撑了把伞,黑色外套里伸出一截冷白清瘦的腕骨,隐约可见青色的脉络。他隔着雨幕,视线掠过许多人的脑袋,浅浅淡淡地冲着她笑。
李葵一盯着他,身体无意识地被人流裹挟着走。
即便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庞,她也没敢相信那就是他。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不是么?
可她的心还是砰砰砰地跳动起来,吓得她赶紧歪下脑袋夹住伞柄,把AppleWatch从手腕上摘了下来,塞进了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李葵一才再次擡起眼睛,望向人潮那边,看到他也正随着人潮往前走。他个子高,站在人群里也高出一截,她很轻易地找到他,看到他嘴边还挂着闲散笑意,悠悠地瞅着她。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乌泱泱的人堆里找到她的。
挤出校门,人群四散,身周终于松快了些。李葵一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目不转睛地直直往前走,穿过马路,走过状元府小区,又过了一个红绿灯,直到周围已经没什么人,她才回过头去。不出意外的,她对上他的眼睛,昏暗天幕下没什么声音,只有雨水打在伞面上,绷绷作响。
她握紧伞柄,想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但还未问出口,他就走向她,在她身前站定,一本正经道:“你说的,你想我了。”
“那你画室那边怎么交代?”李葵一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
“我请了半天假,明天上午我就回去。”
她瞪他一眼:“干嘛这么折腾啊?”
贺游原笑了,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你不会忘了吧,明天是你生日啊。”
“我没忘,但你也不至于……”她嘟囔起来。还没嘟囔完,贺游原就把自己的伞举到她上方,同时接过她手里的伞,边将其收起边说:“至于的。”
把她伞上的水甩干,他又把伞递给她,李葵一刚接过,他就俯身捞起了她的另一只手,放在手里牵着。
虽然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但他们已经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没见面了,再次触上彼此掌心的温度,心里还是会翻涌出异样的感觉。李葵一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太恼人了,便不想牵,扭动着手想松开,他侧过脸盯着她,气闷道:“连手也不给牵?”
“干嘛非要牵啊?”
“我想牵也不行?”他语气委屈死了,手上攥得更紧。
李葵一拗不过他,只好让他牵着,嘴上却说:“你真讨厌。”
贺游原一下子乐了,脑袋探到她面前:“又讨厌我啦?”
李葵一知道他又想多了,气不过,凶巴巴地说:“这次是真的讨厌你。”
“那哪次不是?”他笑着,看着她的眼睛问。
“……”
李葵一无话可说。
路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贺游原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和外面下雨的环境相比,便利店里温暖而干燥,且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低头玩着手机的店员,十分安静。
“我还没吃晚饭,有点饿了。”贺游原说着,走向便利店里的盒饭区,简单挑了两款,冲她扬了扬,“一起吃点?”
李葵一虽不饿,但觉得吃个夜宵也行:“好。”
把盒饭加热好,二人又各自拿了瓶饮料,带着一起去了更方便聊天的二楼。贺游原把盒饭的盖子打开,推到李葵一面前,又剥给她一双一次性筷子。李葵一接过,说:“其实你不用为我做这些。”
“哪些?”贺游原吃下一大口米饭,擡眼问她。
“就是帮我打开盖子、给我剥掉一次性筷子的皮儿这些事。”
“哦。”他歪了歪脑袋,笑,“为什么不能做?”
李葵一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扫兴,他乐意做就做呗。但她还是认真解释道:“我不是说不能做,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因为你不做这些就在心里给你扣分,你可以随意一点。”
根据她读过的爱情小说和看过的爱情电视剧,她知道,男生们也有自己的恋爱法则,比如说走在马路上时,要让女朋友走里面;把水递给女朋友前,要帮她拧开瓶盖儿;坐车要帮女朋友系安全带等等。总而言之,他要自觉地承担起照顾者的角色。
她只是觉得,这种低幼的照顾往往会模糊爱的本质,她想要真正的珍重和尊重。
“唔……”贺游原看着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如果你不说的话,我都没意识到我做了这些事。哪怕现在和我一起吃盒饭的是我小姨、我姥姥姥爷,我也会做这些,就……顺手的事儿。”
哦,行吧。
李葵一垂下眼睛,默默吃起盒饭,是一份黑椒牛柳炒面。
“最近开心吗?”贺游原突然问。
李葵一心里一颤,眼眶忽地发热。
她怨起他来,吃饭就吃饭,聊天也可以,但干嘛直接戳她心窝子啊?
奶奶去世的事儿,她跟贺游原说了,但家里上一辈的那些糟心事和她与方知晓闹矛盾的事儿,她都没跟他说。他有足够的底气直接跟她说,他爸妈离婚了,他爸出轨了,但她没有,她没办法向别人展示伤痕,可能等到哪一天,她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才能够说出口吧。
“为什么这么问啊?”她卷起一筷子面,若无其事地反问。
贺游原抽起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周策跟我说的。”
李葵一的心猛地悬起,却没有擡起眼睛,只是手里的筷子一顿。原来他都知道了,而且周策也知道了,那也就是说,方知晓把她们吵架的事儿告诉周策了。
这种事,怎么能告诉周策呢?她们俩就是因为他吵起来的啊!
“不是方知晓告诉周策的,是周策自己发现的。”贺游原补充道,“他问我知不知道这事儿,估计是想和我一起想办法吧,因为方知晓最近情绪也很低落。”
这样啊。
看来,她又没信任她最好的朋友。
李葵一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掉进盒饭里。
“盒饭太淡,眼泪拌饭啊?”贺游原叹了口气,抽出一张纸递给她。
李葵一掀起泪眼,瞪他。
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她才问:“所以你就跑回来了?你想帮我处理这件事?”
“你年级第一都处理不了的问题,我上哪儿处理去?”贺游原竟乐悠悠地笑,“你别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因为你说想我了,我回来让你见见,好缓解一下思念,正好也陪你过个生日。”
油嘴滑舌的。
李葵一不理他了,从炒面里扒拉出一块牛柳,放进嘴里恶狠狠地嚼啊嚼,却又听贺游原说:“我可不像周策,他就是自不量力,抱着拯救世界的心态,想要让你们两个和好,被我嘲讽了一通。”
她知道他在故意引她的话,便借坡下驴,问:“你怎么嘲讽他的?”
“我说,人家两个好朋友,比谁都更了解对方,你一个外人瞎凑什么热闹,对吧?”
他确实是蛮有分寸感一人,李葵一佯装对他哼哼道:“算你识相。”
这种分寸感让她莫名生出一点倾诉欲,她顿了顿,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事儿是她的错还是我的错,也有可能我们两个都有点错。但是,即便是她跟我道歉或者是我跟她道歉,我也觉得这事儿过不去,因为她好像不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了,而我很在意这件事。如果我没有那么在意,我们就可以继续当好朋友,但我就是在意,我好像忍受不了感情有瑕疵。”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吸鼻子,眼泪也不住地往眼眶外涌。她不想在贺游原面前哭,但说起这件事,她根本忍不住。
贺游原拿起纸巾,直接探过身来,帮她把眼泪擦掉。沉默了半晌,他才开口,却是一派轻松的语气:“以我这么些年给人家当儿子、当孙子、当侄子的经历来看,再真切的感情都会有瑕疵的。”
他像在回想什么,慢悠悠地说,“就说我妈吧,我知道她很爱我,她虽然不在我身边,但一有时间就会回来看我,给我很多零花钱,也支持我的兴趣爱好。但我也知道,我妈当初和我爸离婚的时候,她其实有考虑过放弃我的抚养权,因为她当时事业正在上升期,她没那么多时间管我,交给保姆她又不放心。最后还是我姥姥说了一句,必须要孩子,要过来我帮你带,我妈才下定决心争取我的抚养权。有时我想起这些也会难过,但又能感受到她很爱我,我便决定不在乎这点瑕疵了。还有我的姥姥、我的小姨,她们也很疼我,但她们仍产生过无数次想要把我吊起来打的冲动。还有,我姥姥、我小姨帮我妈养我,我妈也不能凭着感情就心安理得,每年都会主动给她们抚养费,特别是我小姨,年纪轻轻的,就帮我妈带孩子,所以我妈就使劲往她身上砸钱,给她买车、买包、买表,把我小姨哄得心甘情愿。所以,即便是很好的感情,也需要一定的物质来进行维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瑕疵,但是以此看来,感情似乎不是什么无条件的、纯白无暇的东西。”
贺游原一口气说了许多,边说边觉得奇怪,因为他觉得李葵一这人很聪明,不仅仅是读书上的聪明,对于一些世故,她也有那个能力去看清,为什么她非要在这方面钻牛角尖儿呢?
他看向李葵一,见她听着他说话,听得微微愣了神儿。
就这么一瞬间,贺游原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东西。他突然知道她为什么放学回家时要一个人走那条黑漆漆的路了——尽管她一再强调,路上有路灯,不黑,但真的不黑吗,那些路灯那么高,照下来的亮光如此薄弱,她却不愿意开口让爸爸妈妈接送一下;在动物园门口,她同样望着那幸福的一家三口的背影出神儿;他被他爸爸打巴掌,她下意识地问,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她奶奶去世,他怕自己说错话刺伤她,小心翼翼地安慰,她却说了一句,我没事,好像我对死亡的恐惧大于悲伤……
是不是没有被真实地爱过,所以才不曾了解,真实的爱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只能去想象,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于是爱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的描摹里,趋于理想。
贺游原不知道自己的揣测准不准确,可当他看着她泪水纵横的脸庞,还是一下子心疼起来。若是真的,那他根本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的,那么勇敢、那么聪慧、那么自由向上。
他只是看着她,眼底也渐渐湿润。他站起身来,将她的脑袋拥进了怀里,用外套裹住,胡乱地揉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悄悄擡起,拭了拭眼角。
李葵一默默无声地哭了,将他的白色T恤打湿了一片。
外面的雨停了,但空气和街道还是湿润的,一些建筑的排水管道哗啦啦地流水,树叶被洗刷得焕然一新,在夜里绿得油亮亮的。
二人从便利店里走出去,又牵上了手。
贺游原抓着她的手,松了紧、紧了松,像在酝酿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开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住酒店?”
“什么?”李葵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睡在一起。”贺游原的脸刷地红透了,急忙解释道,“两间房,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迎接生日,过了12点,我们切个蛋糕,再说一会儿话,然后我们就各自回房去睡觉,行么?”
李葵一心里有些杂乱,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这个提议,低着头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摇摇头,说:“不行。”
她擡起眼睛,看到贺游原脸上有些失落,便轻声追问了句:“你会不开心吗?”
“没有不开心,你不想去就不去,我都没关系的。”贺游原看向她的眼睛,继而嗫嚅道,“其实我知道你的担心的,我这个提议确实不太好。”
他举起三根手指头发誓,“我真的只是想跟你过生日,没有想做别的,我知道分寸的,我没想在这个阶段做这些……”
明明他是在澄清,李葵一却听得面红耳赤的。
“知道了。”她小声说。
贺游原捏捏她的手指:“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
“我订了个蛋糕放在酒店冰箱里了,酒店离这里不远,我们一起去拿蛋糕,然后吃完蛋糕我就送你回家,行么?”
“行。”
贺游原又牵起她的手,一起晃晃悠悠地往酒店的方向走。下过雨的夜晚,空气清新微凉,嗅起来很舒服,两人握起的手和心情一样慢慢地荡悠起来,跨过的小水坑里也倒映着他们的影子。
“我要是说我不开心,你会跟我去住酒店吗?”贺游原偏头问她。
李葵一昂着脑袋,轻快地摇了摇:“不会啊。”
贺游原了然地笑:“我就知道。”
他知道他不会为他改变原则,但他就是喜欢她这种坚持。
到了酒店,李葵一坐到大堂旁边的沙发上等着,贺游原上去拿蛋糕。过了一会儿,他带着一只蛋糕盒和一个礼物盒回来了,打开后,里面是一只香草冰淇淋蛋糕。
没有等到十二点,贺游原就把十七岁的生日蜡烛点上了。不过这只香草冰淇淋蛋糕特别好吃,两人多吃了两块,不知不觉间,时钟就悄悄走到了新的一天。
“生日快乐。”他说。
“谢谢。”
“我喜欢你。”他忍不住补了一句。
李葵一歪了歪头,刁钻说道:“你刚刚才说过,感情没有纯白无暇的。”
意思是,那你的感情呢?
贺游原笑了,靠在沙发背上,懒洋洋却认真道:“别人愿意给我什么样的感情是他们的事,我愿意给你什么样的感情是我的事。”
李葵一,这算是我的理想主义。
理想的火花究竟能持续多久,李葵一不知道,但她觉得无所谓了,此时此刻,她愿意相信年少的誓言。
事实上,相信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李葵一回到学校时,贺游原已经离开了。想起他和她相处的短暂的几个小时,李葵一只觉得恍然如梦。她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渴望,希望高考快点到来。
九月初的时候,学校里进行了一次对高三年级的摸底考试。考完试,学校大发慈悲,给了学生们一天完整的假期。上了整整一暑假的课,李葵一觉得疲累,只想好好地躺一天,却不想,夏乐怡邀请她参加自己的欢送会。
夏乐怡说,她已经决定要出国了。
李葵一不觉得自己与夏乐怡关系有多么亲密,但她既然已经邀请了自己,她也不想拒绝,便答应下来。她挑选了一个小礼物,准备送给她。
聚会的地点是在一个饭店的包厢里,夏乐怡邀请的都是一班的同学,所以李葵一也都认识,没什么陌生感。不过看到许久未见的祁钰时,她还是微微吃了一惊,他瘦了很多,脸上冒着些青色的胡茬,模样说不出是成熟还是沧桑。
学生们聚会,即便是离别,也热热闹闹的。饭桌上,大家玩起狼人杀的游戏,李葵一原先不会玩,在听了游戏规则后,也有模有样地参与了。
第一轮游戏,李葵一就抽中了个重要角色——预言家。
法官说:“预言家请睁眼。”
为了不提供场外信息,包厢里寂静得落针可闻,李葵一不动声色地睁开眼睛,看向低着头闭着眼的同学们。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睁开眼睛的感觉真好。
在狼人杀的世界的规则里,各人有各人的玩法,而她要做的,便是遵循自己的玩法,比如,她现在要发挥作用,查验一个人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