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人的脸是苍白的,双目紧闭,似在熟睡。
黑长的睫毛轻扫着深陷的眼窝,因为消瘦,下颌显得更加突出,像把锋利的刀子。
他的肌肤并不像临终的病人那样死灰,而是白而润泽,像打了柔光似地,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刚刚发作过心梗的人。
卧室的墙刷着白色的乳胶漆,床架和毯子也是白色的,若不是有一头凌乱的黑发,他整个人就变成了墙的一部分。
珞珈走进屋时,脚步很轻。千木说关城刚刚打过镇定剂,珞珈不想立即弄醒他。
她需要一点时间做心理建设。
抛开未婚妻的身份不谈,珞珈觉得帮关城输送能量并不是太吃亏。
一来他变成这样,自己难辞其咎。二来,他对她不错,长得也算好看。
但不穿衣服是另一回事。
在现有的记忆中,珞珈从未谈过恋爱,从未跟任何男生有过肌肤之亲。此外,她有点平胸,身上还有很多难看的疤痕,用手一摸,坑坑洼洼,像是到了月球表面……
关城一定会嘲笑她的。
都“同床共寝”了,这“未婚妻”的名份就甩不掉了。
可是,她们的关系,并没有成熟到这份上呀。
——这不是逼亲么?
珞珈越想越多,不祥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来,感觉大脑变成了铁锅,那些念头就是鸡蛋,自己在上面炒来炒去……
终于,她意识到自己过虑了。
关城全身瘫痪,伴随深度昏迷,并不处于轻松的审美状态,把他当作一个需要理疗的病人就好了。
珞珈很快就完成了心理建设。
她走到床边,开始考虑另一个更实际的问题:位置。
总不能像只壁虎那样趴在他身上吧?一来她自重就有一百多斤,二来关城比较瘦,珞珈也不胖,骨头碰骨头,肯定硌得慌。研究来研究去,觉得侧位比较方便。
于是她用力一推,把仰卧的关城推成了侧卧。然后一咬牙,脱掉上衣,钻进了毯子。
关城的上身是赤裸的,下身穿着一条白色的睡裤。珞珈打量了他一下,发现他居然很健美:不是刻意训练出来的健美,而是自带基因的健美。懒散的生活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迹。
珞珈将身子往前靠了靠,紧紧贴住他的胸口,然后将他的双手握在掌中,闭目凝神,十指相扣。
瞬时间,关城的颈上出现了两条发亮的纹路,一左一右,仿佛有人在血管里注射了荧光剂。那纹路沿着动脉的方向一路上行,最终到达他的印堂。
而珞珈的身子却是一阵发寒,好像掉进了冰洞。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感觉。
紧接着,她的双掌开始发热,手背上出现了一道道蛛丝状的花纹,从橘色变到红色、再到金色,忽明忽暗,渐渐汇聚成一张网,就好像戴上了一双激光手套。
很快,燃烧的感觉遍布全身。
她的心开始狂跳,一种神秘的力量在脊背处潜伏着,不安地拱动着、似乎要挣脱而出。
天啊!珞珈不禁恐怖地想到,她该不会在这种时候变原形吧?就像满月中的狼人,毛发增生、肌肤撕裂、长长的利齿从口腔中破血肉而出?
她越这么想,越是觉得喉咙又干又痒,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食道里爬出来似的。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仿佛触了电一般地有种,骨骼互相挤压,发出“喀喀”、“喀喀”的响声。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惊慌涌上心头,她感觉自己触摸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属于九婴的自己。
或许……这才是最真实的何珞珈?
再看关城,仍然双目紧闭,似乎并未意识到面前发生的一切。
还好,她也没有变形。那些不舒服的感觉只是能量在体内凝聚、传输时出现的副作用。只要控制呼吸、保持镇定、让能量去到该去的地方,那种电击般的灼痛就会自动减轻、甚至彻底消失,像一头被驯服的野兽。
千木说,注射同生素后,只要姿势正确,爱人之间的能量传输将会自动生成,最终达到治疗的效果。以前她受伤时,关城也给她传输过大量的能量。
大约进行了四十分钟,关城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他还没有力气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并不大,初看之下与常人无异,只是目光有些懒散,好像周围的世界不值得关心。一旦开始聚焦,眸子会瞬间发光,一秒之后又瞬间幽暗下去,直至变成两个无底的黑洞,将附近的灵魂吞噬殆尽。
“我想……”他突然开口,“跟千木说几句话。”
珞珈果断摇头:“不行。”
“怎么了呢?怎么就不行了?”大概是活过来了,他又开始拖腔拖调。
“疗程还没结束。”
“我不需要你来治疗。”
“哈!”珞珈立即有了一种倒贴的感觉,“早说啊!人家的能量都已经给光了呢。”
“你的能量不能乱用。”
“你这不是快死了吗?”
“我没那么容易死。”
“那拜托你不要动不动就心股梗塞,行不行?”珞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会强烈地影响到我的生活。”
虽然这么说,她并没有放开他,能量继续传输。
他因为瘫痪,也无能为力。
她们几乎是脸贴着脸地吵架。
“何珞珈,你来劲了是吧。”
“我看你才是欠揍。”
他的目光低了一低,珞珈立即说:“别瞎看!非礼忽视懂不?”
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将毯子往自己的胸前拢了拢,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嘴角一弯,似笑非笑。
“别笑!”
“我没笑啊。”
“你笑了,你在心里笑了!”
“我笑你什么呢?”他说,“何珞珈,你有什么可笑的呢?”
“你笑我是平胸。”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只鸟,最多有点鸡胸。”
“……“
“没关系,我不会用人类的审美来衡量你。”他继续说,“你不知道你在天上有多好看,比孔雀开屏可漂亮多了。人家的屏在后面,你的屏在前面。“
“……“
“我能喝点水吗?“他阴阳怪气地又说。
“不能。“
“我没跟你说话。“
“好的,稍等。“屋里忽然传出来一个声音。
珞珈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床对面的墙上有个白色的壁橱,壁橱的门忽然开了,千鹿从里面走出来,轻声问道:“珞珈,您也想要一杯吗?“
“啊——“
珞珈终于受不了了,像只被人戳了一针的气球,一边尖叫一边连人带毯地从床上跳起来,躲进了洗手间。
千木进来解释说,瑟族机器人不睡觉,随时随地处于待命状态,没事的时候,一般就放在壁橱里。
“放?“珞珈怒了,”你们用这个动词?放?“
“对呀。“千木看着她,两手一摊,”你怎么放吸尘器,我们就怎么放千鹿。“
“这不公平!“珞珈吼道,”这是虐待!“
“你会对锤子和扳手用这个词吗?“
“不会,但千鹿不是锤子,也不是扳手,他是……他是……“珞珈气急败坏找词,”他是人,嗯,是人!“
千木还要解释,关城给了他一个眼光让他闭嘴。
“你不能让珞珈给我输送能量,”关城就着千鹿手中的吸管吸了一口水,“她需要保存实力,去拿矰子。”
“前提是你不能死。”千木不耐烦地甩了一句。
“我尽量小心。”关城淡淡地说。
“还是先想办法拿解药吧,”珞珈说,“我去找一下方弘逸,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
以关城目前的状态,没有解药,输送再多的能量他也不能站起来。珞珈倒不怕帮他治疗,只是无法忍受他的毒舌。如果像这样天天脸贴脸地吵架,她一定会疯的。
“你现在不能去找方弘逸。”关城立即说,“昨晚的偷袭,他们那边也死了好几个,羿族正想抓你呢。”
“那怎么办?”珞珈说,“你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吧?”
“我可以呀,大家都这么关照我,躺一段时间没问题的。”关城轻松地说。
珞珈自动地理解成自己从此以后也需要经常过来“关照”他,立即摇头如拨浪鼓:“这怎么行?我必须要去一趟清东街!”
珞珈找到方弘逸颇费了一番周折。
首先,她不顾关城和千木的强烈反对,当天下午就去了清东街。
停车场还是那个停车场,收费亭也还是那个收费亭,三角眼、狮子鼻的圆脸大叔也还在,珞珈说明来意,还把方弘逸以前送给她的乳牙手链给他看,大叔表示不记得见过她、不认识方弘逸、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自然就更不会为她打开清东街的大门。
珞珈拿出死缠烂打的精神跟大叔磨了足足一个小时,大叔不为所动。最后她只好沮丧地打车回家。
她在东平路下了车,想起家里的花生油好像快用完了,拐到超市买了一瓶油一些菜和伊湄喜欢的熟食,大包小包地拎着往回走,忽听有人小声地叫了她一下:“珞珈。”
一回头,街边的电线杆下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套头衫的人,正是方弘逸。
珞珈走过去,平静地说:“谈谈?”
方弘逸抱着胳膊看着她,一副很防范的样子,下巴也硬帮帮地。他没点头也没摇头,淡淡地说:“想说什么就在这说吧。”
珞珈怔了一下,指了指人来人往的马路:“就在这里?我知道前面有个咖啡店——”
“就在这里。”他打断了她的话,“给你两分钟。”
听到这里,珞珈有点来气了。她被方弘逸射过九箭,这账还没开始算呢,他居然还拽上了。
“我需要一份水息的解药。”
“谁中毒了?”他问。
“……关城。”
“你觉得我会关心他?”他冷笑。
“我跟他……注射了同生素。”珞珈只好坦白,“他的状况不太好。“
“……“
“给我解药,你射我九箭的事——“珞珈咬了咬牙,”就算了。反正我也没死。“
他看着她,声音沉了下去:“所以,现在你是——他的人了?“
她想说不是,又觉得没法解释,都已经打过同生素了……说不是他信吗?
“给不给你说个痛快话吧。“她扬起脸,眯了眯眼,用一种带着杀气的目光看着他。
就这么对视了十秒,方弘逸忽然说:“我可以给你解药,但需要一个东西作交换。“
“如果你想要矰子,我没有。“珞珈诚恳地说,”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起来。“
“我需要一根骨头。“
“什么?“珞珈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需要一根姚紫苏的骨头。“他又说了一遍。
珞珈记得村长提过,姚紫苏是方弘璧的妻子,是她当初潜入羿族第一个想要接近的人。珞珈没有见过她,但听到过她的声音,就在初见方弘逸时看到的那段烧烤视频上。
方弘璧屋里的那个影子——应该也是紫苏。方弘逸说紫苏死得很惨,因为拿不到骨头,致使她的影子无处可归,一直缠着他哥哥。
“请问她的遗骨在哪?“珞珈问道,”我怎样可以拿……哦不……请到它?“
又是一阵沉默。
方弘逸终于说:“它在关城的肚子里。“
“什么?“珞珈吓得浑身一抖,油瓶掉在地上,差点摔破:”在关城的……肚子里?“
“你不知道关城把紫苏吃了?“他的目光满是怒火,“到现在都不肯吐出骨头?“
“关,关城……“珞珈的声音变了,整个人都不好了,“……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