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珞珈说:“伊湄,珞薇寄信这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让任何一边的人知道。”
据方弘逸描述,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珞珈有一个妹妹。因为瑟族机器人进不了清东街,珞珈带上她,会很快露馅。关城则说,珞珈在羿族活动期间,珞薇被安排在离她工作地点很近的一家咖啡馆上班,负责传递情报。西陵山之战,珞薇是最早一批过去接应的人,同时也是珞珈失忆前最后一个联络过她的瑟族。关绪一度怀疑珞薇知道矰子的下落,将她带回基地大卸八块也没找到有用的线索。
“嗯,明白。”伊湄也知道珞薇很快就会变成香饽饽,压低嗓门说,“回到家,咱们好好地审一审何珞薇。这丫头天天装疯卖傻,原来她才是潜伏得最深的特务!”
早上出门时,珞珈为今后还要不要送珞薇去那个昂贵的活动中心纠结了半天。既然是机器人,怎么上课也治不好病,不如送回远人村。可是,千木已经预交了一年的学费和寄宿费,不去的话,只怕要大费口舌,学校轻易不肯退钱。珞珈为这个在伊湄面前磨磨叨叨,伊湄听烦了,“切”了一声说:“看你,都找到‘组织’了,‘组织’也不缺钱,还这么思前想后、抠抠搜搜地干嘛呢?你哥也是,明知珞薇是机器人还故意瞒着你,假兮兮地帮她找学校,好意思看着你天天做无用功?我看他跟关城穿一条裤子!到现在,一切戳穿了,你还在想对珞薇负责?这个责需要你来负吗?脑子进水了?”
珞珈倒也没想当冤大头,但不送学校就意味着给佳惠阿姨添麻烦,最后,她还是把珞薇送去了星光活动中心。
如果珞薇纯粹只是坏掉了,珞珈只会埋怨关城不告诉她真相,不会觉得被妹妹愚弄。毕竟在瑟族,主人与助理关系亲密,她关照珞薇也没什么不对。
可是,珞薇居然没坏,没坏!
居然偷偷跑出去给自己寄了一封信!这封信引来的风波彻底地搅乱了她的生活!
珞珈越想越气:甜品店的那场火,也是她点的啰?用意何在?想烧死自己?
还有这些年珞薇惹的祸、伤的人、害得自己没完没了地赔钱、赔笑、赔理道歉……难道就是为了给她添堵?
思绪如多米诺骨牌,一个接着一个在脑海中碰撞,直到最后一片倒塌。
珞珈的心中涌起了无数个草.泥.马,三年的辛苦与付出,如今只是感到可笑。
下了地铁,两人叫了一辆出租赶到活动中心将珞薇接回到家,关起门来盘问。
开始的时候她们以哄诱为主,各种软磨硬泡画饼给好处,反反复复审了二十分钟,珞薇继续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伊湄彻底怒了,一咬牙一跺脚:“珞珈,找根麻绳,把她捆起来!”
“动私刑?”珞珈一怔,“不可以吧?这是犯法的……”
“犯什么法?法是用来管人的,她又不是人!”
麻绳没有,跳绳倒是有两根,两人将珞薇的手脚结结实实地绑在椅子上、令她动弹不得。
“何珞薇,我再问一遍,”珞珈板起脸,“你为什么要寄这封信?
“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伊湄抽出水果刀,在珞薇的眼皮下虚张声势地一比划,“再不说,别怪我挖掉你的眼睛!”
珞薇咧了咧嘴,委屈地看着她们,想哭又不敢哭,弱弱地叫道:“姐姐,珞薇好怕——”
她的眼睛如两汪深井,里面的水仿佛要漾出来似的,片刻间,大颗的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珞珈心中不忍,溜到嘴边的狠话,说不下去了。
伊湄可没那么心软:“别再演戏了,何珞薇!演得再像也没人发你奥斯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再不交待——”
话音未落,珞薇忽然哼起歌来……
两个女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又是什么鬼?
珞珈从未听过那样的曲调,也听不清里面的歌词。
“什么歌啊,这是?”她问伊湄。
“没听过,歌词好像是英文的。”
伊湄酷爱流行音乐,不久前刚拆巨资买了一组音响和一个BEATS的无线耳机。只要是近五年的热门流行歌曲,没有她不知道的。仔细辨认无果后,她掏出手机点开一个图标:“我试试这个音乐识别软件。”
软件很快认出那是一首七十年代的老歌,英国摇滚歌手洛·史都华演唱,名叫“远航”。
Iamsailing,Iamsailing,(译:我在远航,我在远航)
Homeagainacrossthesea.(再次归乡,越过海洋)
Iamsailing,stormywaters,(我在远航,乘风破浪)
tobenearyou,tobefree.(为靠近你,为了解放)
Iamflying,Iamflying,(我在飞翔,我在飞翔)
likeabird,crossthesky.(像只鸟儿,穿越穹苍)
Iamflying,passinghighclouds,(我在飞翔,高高云上)
tobewithyou,tobefree.(只为与你,自由徜徉)
Canyouhearme,canyouhearme,(能否听到,我的心声)
throughthedarknight,faraway.(在那夜晚,茫茫远方)
Iamdying,forevercrying,(我心渴望,泪水盈眶,)
tobewithyou,whocansay……(与你相伴,共度无常。)
珞薇歌声越来越大,到了后面几乎在吼,情感却没跟上,听起来格外地生硬和机械,就像一个情绪失控的歌手。
阴暗的屋子,陈旧的家具,半垂的窗帘……眼前情景直如夜半歌声般阴森诡异,直把珞珈、伊湄听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对照歌词,珞珈惊讶地发现,珞薇居然唱得一字不差。而在此之前,她都不知道珞薇懂得英文。
“她是外星机器人——”伊湄耸了耸肩,“就算懂一百种语言也不奇怪吧?”
“她是不是想通过这首歌告诉我们一点什么?”珞珈猜测。
“想说什么不能直说?还要唱歌?”伊湄嗤笑,“刘三姐吗?”
尽管不信,两个人还是逐字逐句地把歌词分析了一遍,想从里面找出隐藏的线索,分析来分析去,觉得这最多算是一首情歌,一个男生为了喜欢的女孩,不畏艰险、跨越重洋、如此而已……
珞薇哼完,木然地看着窗外,不再理睬她们。涎水从她的口角流了出来,拉成一根长长的细丝,挂在嘴边,一副痴呆儿童的模样。
“装,继续装!”伊湄觉得被耍了,气得把水果刀往桌上一扔,“你姐为你操碎了心,你就这样折腾她!”
听见桌上的响动,珞薇转头过来,嫩声嫩气地说:“伊湄姐姐,珞薇想吃葡萄……”
“不交待就不给你吃葡萄!”伊湄瞪了她一眼,珞薇立即嚎啕大哭,手脚开始用力挣扎,指头粗的跳绳根本拴不住,嘭嘭两下,断作几截。
珞珈吓了一跳,想起她是机器人,体能无比强大,万一像昨天的贺易平那样,遇到武力自动换成“格斗模式”,可就惨了,十个伊湄也不是对手。她连忙从床边拾起一根棒球棍挡在自己前面:“何珞薇,别乱来喔,再乱来我叫村长抓你!”
珞薇倒是没有攻击,趁乱抢步跳到床上,将身子缩到床角,用枕头挡住自己:“珞薇很乖,珞薇听话,珞薇不乱来!”
伊湄见状问道:“要不要把她关在这里?我去找锁?”
珞珈想了想,摇头:“瑟族机器人一般不会袭击主人。”
“我看她五迷三道的,能靠谱嘛?要是跑了,就找不到了。”
珞珈觉得也对,沮丧地叹了口气:“好吧,先把她锁在这,避免跟瑟族接触,她身上一定有秘密。”
佳惠阿姨中午不回来吃饭,伊湄叫了两份外卖,一个石锅伴饭,一个蔬菜煎饼,分了一碗给珞薇,余下的就和珞珈就着冰箱里存着的几份凉菜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珞珈忽然感到一阵烧心。
外卖是经常点的那家,凉菜也是佳惠阿姨新做的,她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对,埋头继续吃。扒了两口饭后,胸口开始发闷,紧接着就喘不过气来。一口菜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一张脸顿时憋得通红。
她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珞珈!”
伊湄以为是噎住了,连忙扶起她,用“海姆立克急救法”施救。双臂抱腰,一手握拳,对着珞珈的肚脐上方用力撞击。只听“哇”地一声,珞珈将口中的食物全数吐出,呼吸终于缓解了一些,胃部又开始剧烈地抽搐,胸腔也跟着一阵一阵地刺痛,不禁浑身冷汗,头晕眼花。
伊湄吓得赶紧将她扶到沙发上躺下来:“会不会是食物中毒?”想了想又说,“不对,你吃的东西我也吃了,还比你多吃了半碗呢。”
珞珈也觉得不是,但胸闷的感觉越来越严重,伊湄见她脸色不对,觉得事态严重,立即道:“你还能走不?”
珞珈点点头。
“叫救护车太慢,石光泰的车就在楼下,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说罢将珞珈扶起来,打开门,向楼下走去。
刚下了一层楼,珞珈的身子越来越软,步子也越来越飘,伊湄将她的胳膊绕在自己的颈上,将她半抱起来,两人踉踉跄跄地跑到楼下,步子太急,惯性作用差点摔倒在地,一个人影忽然冲过来,及时地接住了她们。
“我是千木,”那人说,“珞珈的哥哥。”
“珞珈病了,我们正要去医院。”伊湄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千木。
“跟医院没关系。”千木将珞珈打横一抱,大步流星地向自己的汽车走去,“是关城的情况不妙。”
他将她放到后座,掏出一只注射器,咬开针套,就要给珞珈注射,伊湄追上来一把拦住:“哎哎哎,住手!你是医生吗?有行医执照吗?不是医生别乱打针喔,会出人命的!”
千木不理睬伊湄,看着珞珈问道:“你是不是胃痛、胸闷、气短?”
珞珈已经气短到喘不过气来了:“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和关城注射了同生素呀!他现在胃痛胸闷气短,他快不行了,你这边会有强烈的感应。”
珞珈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响,脸惊得煞白:完了完了,她这是——快要死了么?
一针打完后,她好受多了。
“我们现在去楚田公馆,在拿到解药之前,关城需要一些能量,只有你能给到他。”千木匆匆说道。他拒绝伊湄跟珞珈同行,珞珈只得向伊湄交待了几句,然后跟着千木的车迅速离开了丽珠小区。
银色的特斯拉在车流中穿行,如一把刀切开了这座城市。
鹭昌是羿族的领地,鹭阳是瑟族的地盘,鹭口是免战区。
正值午高峰,各个路段都有些堵,千木的车在自动驾驶,为了最快到达,不停地换道超车,做得各种惊险动作。
珞珈不由自主地绑紧了安全带。
“同生素这种东西,真的有吗?”珞珈说,语气中有一丝讥讽。
这是一个充满了威慑力的词汇,想想都可怕。她更愿意把这件事理解成一种巧合。
“三年前,当你从车祸中醒来,是不是躺在医院里?”
看得出,千木不大习惯被人挖苦。
“既然奶奶都是假的,”珞珈继续嘲讽,“我很难相信车祸真的发生了。”
“车祸没有发生,”千木说,“但你躺在医院里昏迷了七天却是真的。”
“……”
“因为那段时间关城大病了一场,你也跟着倒下了。”
“你是说关城要是心肌梗塞,我也会心肌梗塞?”
“你刚才不就心肌梗塞了。”
珞珈的身子不禁往下一滑,整个人都缩进了椅背里,一种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的感觉油然升起:“我才不相信我愿意注射这种鬼东西呐!一定是关城逼我的!”
“深入虎穴的那个人是你啊,你死掉的可能性更大吧。”千木说,“我要是关城,我才不愿意打这一针呢。当时我就劝过他,我妹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未必真领这个情。他就是不听,就是死心眼……你看现在,你果然不领这个情,我说得没错吧?”
“你真是我哥?”珞珈气道,“我哥应该站我这边吧?”
“我站哪边不重要,重要的是关城一死你也会死,我可不想成为哭得最惨的那个人。”
通向关城卧室的那扇门紧关着。
“他脾气有点坏,而且神智不清。”千木低声道,“我让千鹿照顾他,他不大愿意。”
“飞廉不在了,对他打击挺大的吧?”珞珈有点惭愧地说,“我会尽快想办法联络方弘逸,弄到解药。”
那天晚上,她负气离去,其实只是一时的冲动。
珞珈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回到家后,她睡在床上想了一夜,也没想出联系方弘逸的办法。她没有方弘逸的电话也没有他的微.信。卧室里本来有个通向海边的门,现在也消失了。
她想过去一趟清东街,但很快就打消了念头。
那天夜里,她为了救关城不惜与方弘逸互相射杀的场景历历在目。
她已将自己摆到了羿族仇家的位置,再想挽回,很难很难。
方弘逸不会再承认自己是她的前男友了,清东街的大门也应该对她永久地关闭了。
珞珈感到一阵绝望,但她不愿意把话说死,让千木失去希望。
方弘逸现在应该是恨她的吧,如果她与关城双双死去,他大概会鼓掌欢呼吧。
“你说关城需要能量,”珞珈用酒精擦了擦手指,看着千木,“说吧,需要我怎么做?”
千木低头看地,一阵沉默。
偷闯远人村的那天,珞珈看见一对封豨因为同生素双双死去。临死前,妻子试图向丈夫输送能量,珞珈记得当时两人的姿势:夫妻之间胸膛紧贴、双掌相握。
见千木不好意思说,珞珈自己把封豨的姿势向他描述了一遍,末了问道:“就是这样,然后能量自动传输,对吗?”
“差不多。”
“差多少?”
“如果想让能量最大传输,中间不能有衣服……”
珞珈呆住,脸忽然涨得通红,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那……那不就是‘玉.女.心.经’么?”她窘道。
“什么玉.女.心.经?”千木不解。
“就是金庸写过一本武侠小说……叫《神雕侠女》……里面有人练功,就是这种姿势……”
“我从来不看武侠小说,金庸肯定不是瑟族。”
珞珈快哭了:“哥,可不可以……不脱衣服?中间至少穿件……T恤?”
“你是不是想死?”
“不想……”
“这是治病救人,你想那么多干嘛。”
珞珈舔了舔嘴唇,又说:“那……我和他在一起……需要多久?”
“两三天的样子。”千木指了指卧室,“门在那边,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