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呆呆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三年前车祸醒来,她发现自己有个自闭症的妹妹,没过多久奶奶也中风了,她毫不犹豫地挑起了养家的担子。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生活早被各种琐事、不幸和突发状况占满了。每天都很疲劳,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做完一天的工作,照顾完妹妹,剩下的时间她只想躺下来睡觉。有时候想多了脑子会痛,严重时就像有人用电钻往头骨里钻洞。她只有更加麻木不仁才能应付一波又一波的打击与绝望。
现在,命运忽然向她射来两道强光:一天之内,她又多了一个来自外星的前男友和一个气若游丝的亲哥哥?
也太离奇了吧。
珞珈在心里说了声“呵呵”。她可不是那种给个棒槌就当针的人。如果这人真是她哥,走投无路,过来找她照料余生,珞珈觉得自己可以在家里开个疗养院了。她挑了挑眉,不带一丝情绪地问道:“那您——也姓何?”
“当然。你可能想不起来了,我叫何千木,千山万木的意思。”
“如果想起来了就没那么好骗了,对吧?”她开玩笑。
千木的嘴用力地抿了一下,他是个有尊严的人,不习惯被人挖苦。但他没有反驳,只是扬起头,坦然地接受着珞珈肆无忌惮的打量。
从长相上看,他们并不像是一家人:比如说,珞珈的鼻子是有一点点塌的,绝对没有何千木那样挺直。又比如说嘴,珞珈是嘟嘟嘴,讲话时嘴唇微微噘起,伊湄笑她生气的样子都像邀宠。而千木的嘴宽而薄,在胡须的衬托下,像美国队长那样充满了力量的线条。珞珈是淡眉,像豆蔻初开的女孩,不画一下简直没有了。而千木的眉毛又浓又粗,特别醒目,整张脸因此多了一股食肉动物的气质。不笑的话,样子有点凶狠。
“我们长得不像。”珞珈说。
“我们的相似之处不在脸上。”
“你最喜欢吃的菜是什么?”
“我喜欢同时吃九样小菜。”
珞珈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不奇怪。甜品店里的同事都知道她有这个癖好。关城是老板,贺易平一定向他提过自己。而这千木——看样子也是关城的熟人。
她突然伸手,从他头上拔下几根头发攥在指间。
他“呵”地一声笑了,不以为意:“你还是更相信DNA?”
“没错。”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根头发放进钱包:“你是……在生病吗?”
“嗯。”他淡淡点头,“没多少日子了。”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难过。珞珈怔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几秒钟之前,她还在为是否要接受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亲人而纠结。甚至想,如果真是她的亲哥,求告无门找到她,她还得租房子给他住。转眼间,这好像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
“那你怎么现在才想到来找我?”珞珈又问,“这些年你又在哪里?为什么奶奶从没提到过你?”
“这些年我一直在住院,大部分时间昏迷不醒。如果关城不说,我都不知道你住在鹭口区。”
“那你呢?你住在哪里?”
“鹭阳区。”他的嗓音出奇地温柔,就像是电影里孩子睡觉前父亲给他讲故事的语调,“那个地方叫远人村,还记得吗?”
珞珈立即想起昨晚方弘逸说过的话,她以前和父母住在远人村……这么说来,远人村应该是她的老家?
“那……我爸妈?”
“还是老样子。”
珞珈的心猛地一跳:“他们还活着?”
“嗯。现在的状态应该叫做……”他在脑子里找了半天的词,“植物人吧。”
“不是说死于空难吗?”
他凝视着她的脸,情绪平静得好像打了镇定剂:“谁说的?”
“我奶奶。”
何千木脸色一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低头陷入沉思。
见他半天不说话,珞珈又道:“你不会不知道我有个奶奶吧?如果你真是我亲哥,她也是你的亲奶奶。这些年,怎么没见你去看望过她老人家呢?再说——”
他忽然打断她的话,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珞珈,我很难过,也很担心。哥哥现在已经保护不了你了。”大概是药效快要过去了,他的语速慢了下来,好像脑子跟不上舌头,每一句表达都很费劲,“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我也知道得不多,现在恐怕也没多少时间回答你啦……”
一个垂死的人,骗她何用?珞珈的心开始松动:“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是的。”他的目光十分柔和,握着她的手,依依不舍,“我是想来告诉你,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不要难过。我已经病了很久,时间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我一直都在盼望结束的那一天。”
他的声音很空洞,不带任何的伤感:“不要为我做任何事。过你自己的生活,不要回远人村——”
“为什么?”珞珈惊讶地看着他,脑中越发迷惑,“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外面有人“咚咚咚”地敲门,催促他们快点结束谈话。
何千木的眼睛已经闭上了,眼皮微微颤动,握着她的手渐渐失去力量,但他还在努力想叮嘱她:“无论你想到什么,都不要告诉关城……”
车门猛地拉开了,关城探身进来,急切地说道:“我们得走了,以后再聊。”说罢将珞珈拉出车外。紧接着,另外两名男子也跟着关城上了车,汽车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离开了。
两小时之后。
关城与千木坐在会客室里安静地喝着村长助理关永廉泡好的铁观音,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村长有个重要的电话,请二位稍等一下。”关永廉礼貌地说。
相较于关城与千木,他是个一米七五的小个子,面白无须,五官端正,穿一套笔挺的西装,神态谦恭谨慎像个英国管家。
千木的手没什么力气,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时,几乎将杯子打翻,被关永廉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何先生,医院那边已经打过来好几个电话了。”关永廉亲切地说,“您还能久座吗?要不,我先送您回去休息?”
“不用,我正好有点事想问村长。”
“也好也好。”关永廉殷勤地笑道,“您要是有什么不舒服,我可以先送您到隔壁的沙发上躺一会儿,别客气。村长昨天还说,要去医院看望您呢。”
“我还行。”何千木看了一眼自己的轮椅,以及上面绑着的一堆各种颜色的输液管,努力克制着不断涌来的倦意。
又等了十分钟,村长关绪才终于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他是个肤色微黑、身形伟岸的中年人。瘦脸,小眼,两颊之间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给人以威严苛刻之感。他在两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你们两个去了一趟鹭口区,看望何珞珈?”
关城点了一下头。
“你们应该知道,”关绪的声音冷到了冰点,“这样做是禁止的。”
“是我,”千木抬起头,目视前方,看着窗外的云彩,“请求关城带我去的。我想去看一下我妹妹,这也禁止?”
他的语气淡定冷漠,毫无谦恭与畏惧,关绪觉察到他的不满,态度更加强硬,声色俱厉地说:“当然禁止。”
千木的手指紧紧地握住轮椅,上面的指节白了一白。他轻哼一声,嘴角透出一抹嘲讽:“人之常情,有何可禁?”
远人村里,没人敢这样对村长说话。
在场所有的人都嗅到了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何珞珈至今没有交待她的罪行,你去看她,没有任何好处,”关绪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只会打乱我们的安排。”
“村长,”千木控制着自己的怒火,切齿说道,“何家几代人前扑后续的牺牲,都不足以让您原谅珞珈所谓的……罪行?”
“何家,出现过两个叛徒。”关绪一字一字地说,“给大家带来了灭顶之灾。如果没有叛徒,你们也用不着牺牲。你自己卧床不起,不也是拜她们所赐?”他的声音低沉干涩又铿锵有力,带着不容挑战的尊严,每一个字都像射钉枪打在软木上“嘟嘟”作响。
在座的每个人顿时感到百孔千疮。
“村长——”关城企图插话,被关绪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
“千木,你是你,何珞珈是何珞珈,这点我分得很清楚。你对瑟族的忠诚大家有目共睹……”关绪的语气缓了一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你要懂得划清界线。何珞珈心中要是还有你这个哥哥,就不会背叛我们。”
“划清界线?我才不会呢。”千木看着关绪,目光咄咄,“西陵山事件之后,珞珈一直被人迫害,别以为何家人死得差不多了,就没人知道——”话未说完,喉咙忽然咕哝了两声,在药效的作用下,眼皮开始下垂,他用力地咬着牙,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我见到珞珈,发现她完全忘记了过去,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是装的。”关绪不为所动,“她演技向来不错。”
“你们究竟把她怎么了?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放过她?”千木怒声低吼,“村长,珞珈是您一手训练出来的,您最了解她的脾气。假如她想起了过去,知道了一切——”话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开始急促地喘气,脸痛苦地扭曲着,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关城连忙站起来扶住千木的肩膀,防止他的身体因为失控而下滑。
“永廉,”关绪吩咐,“送何先生回医院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