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珞珈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张大嘴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人也不急,倚在椅背上,闲闲地看着她。
珞珈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问:“您是——关老板?”
他点点头。
“那个——”珞珈立即扯嘴陪笑,“我想见您,是……因为火灾的事。”
他慢吞吞地,拖腔拖调地说:“火灾啊?”
说完“啊”字,半笑不笑地看着她,眸色浅浅地,带着一丝戏谑:“怎么了呢?”
珞珈站起来,认真地向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我向您郑重道歉:那场火灾给您的店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而我这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很对不起!”
关城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来回地、弹钢琴般地、扣了扣。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原谅她的意思。
珞珈更加惶恐:“店长说,他已经向您汇报过了,您很仁慈,没有提出要我赔偿。可我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今天、今天中午我已经向店里的账号转了十万块,用来购置新的设备——我知道,这十万对于您的损失来说,是杯水车薪。但请您一定要给我一个机会补偿这份损失……”
关城抚摸着水杯,沉吟片刻,淡淡地说:“你想错了吧。”
“哦?”
“我没向你提出赔偿,是因为那段时间我病了,懒得管事。”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的脸,停留在她紧张得发抖的手指上,“你.妹妹一把火烧光了我的店,这损失——”
他闭上眼,花了几秒在心中计算了一下:“不包括保险公司理赔的那部分,至少还有三百万呢。”
珞珈一听,好像脑袋上中了一枪,身子一软,瘫坐在卡座上。
三!百!万!
“老板——”她急得声音发颤,“老板——我一时半会儿,没,没有那么多钱……”
“那你,”关城神情寡淡、不为所动,“先打个借条呗。”
说罢,看着她抓狂的样子,他似乎很享受地幽然一笑:“前台那里,应该有纸笔吧?你去拿过来,在我面前写——”
“现,现在?”珞珈慌张地看了一眼远处的伊湄,想向她求救,却发现她正在给一位客人做饮料,并没有注意到悲惨的自己。
“马上。”
也许是自己过于敏感,珞珈觉得关城的声音故意沉了一沉,抬头看他的脸,上面的表情分明写着七个字:难不成——你想赖账?
就在目光交汇的那一瞬,他的瞳孔蓦地放大了一圈,似乎想捕捉什么信号似地……
“行吧。”珞珈心慌意乱地站起来,快步跑回前台。
伊湄见她过来,一把拽住说:“喂,把泡帅哥的机会让给我!”
珞珈一脸丧气,话里带着哭腔:“他哪里是帅哥,分明是索命阎罗。伊湄,我完蛋了,我又背上了三百万的债务……”
三言两语讲清经过,伊湄气得鼓起腮帮,叉腰说道:“三百万?哪有那么多?再说这也不完全是你的责任呀!你.妹有病,精神病人不承担刑事责任,他不懂?还有店长,他也撇不了干系!明明看见珞薇拿着一个氢气球,还放她进店,安全意识在哪?此外,那个店的防火通道也有问题吧,差点把我们仨烧死!他说三百万就三百万哪?珞珈,你可别傻,千万别认账。不行就打官司,跟他说法庭见,我就不信法院会判你赔那么多钱!”
珞珈张大嘴,被她的主意吓到了:“打……打官司?律师费很贵的。”
“我早就怀疑这个关城做的是不正经生意。你一提打官司他肯定会怕,核定赔偿意味着要查账,看他敢不敢把账本拿出来,我就不信他没洗过钱。”
珞珈本来拿不定主意,给伊湄这么一说,反而清醒了。
官司是肯定不能打的。
精神病人固然不需要负刑事责任,但家属监管失职,珞薇极有可能会被关进医院强制医疗。也不能把店长扯进来,他一向对自己关照有加。更不能惹怒关城,万一他生气要开除自己,就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说到底火灾的确是珞薇引起的,再怎么怪也怪不到关城的头上。有了损失要求赔偿也没错,不能因为人家有钱就指望他大度,这样想无异于道德绑架。
珞珈知道自己不想背债,这么大的债第一反应肯定是能躲就躲,但她更不是一个逃避责任的人。
“你是不是开不了口?”伊湄将收银机一关,“你要不敢说,我去说?”
“别别别!”珞珈连忙拉住她,“你帮我看着客人,我去处理。”
她找到纸笔,快步回到关城面前。
那两个遛狗的男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关城的怀里多了一只小体法斗,大概走累了,在他臂弯里呵嗤呵嗤地喘气。
“桃花,你是不是渴?”关城亲切地说,“两个哥哥带你出去,没给你喝水?
原来,法斗名叫“桃花”。关城的声音,温暖的时候,竟这样好听。
桃花瞪大眼睛,渴望地舔了舔关城的手。关城微微一笑,身子凑过去,轻轻地咬着它的耳朵:“乖,我知道你想喝鸡汤。忍着点儿,哥哥回家给你做。现在,就先喝点水吧。”
说罢,将杯里的水倒在一只碟子上。桃花趴在桌上,啪嗒啪嗒地喝起水来,弄出很大响声。不远处有个穿着花裙的女子正在吃蛋糕,听见声音,转过身来,一脸厌恶的表情。
估计是关城太好看了,女子看见他的那一秒,居然友好地笑了,还对小狗抛了个飞吻,回头继续吃蛋糕。
长得好看了不起吗?
珞珈老实地坐下来,摊好纸,摁了摁圆珠笔。那桃花看见了她,水喝得更欢了,舔得水花四溅,有几滴溅在她脸上。她咬了咬牙,刷刷刷地写了三行字递给他:“这样——可以吗?”
关城拿到手中,上面写道:
欠条
本人何珞珈,因妹妹玩火烧毁了榛味甜品店,欠关城先生火灾赔偿款叁佰万元整。欠款人:何珞珈,身份证号XXXXXXXX。
他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将纸条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抬头写错了。”
“嗯?”
“不是欠条,是借条。”他慢条斯理地说。
“这有区别?”
“借条的诉讼有效期是20年,欠条只有两年。”
珞珈只得更正过来。
“利息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但你没写还款期限——”他淡淡地说,“这可不行。”
“这么多钱……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了。”珞珈歉意地说,“我能按月还吗?积少成多的那种?”
他想了想,勉强点头:“也行。你看每个月还多少?”
珞珈在心里算了一下,怯怯地说:“一千,可以吗?”
“一千?”他冷哼了一声,好像听到了一个荒谬的提议,“也就是说一年一万二,三百万,你要还……二百五十年?”
“……”
“你这不是想赖账吗?”
“我……没有……”珞珈觉得心堵得慌,“这钱,你可以直接从我的工资里扣。等我有了别的收入,可以多还你一些。”
在珞珈的银行卡里,的确有一笔小额的款子,她从来没有动过,哪怕是在最需要钱的时候,也没打过它的主意。奶奶生病后,就把老宅卖了,搬进了养老院。珞珈的手里于是多了一小笔卖房款。奶奶全身瘫痪又不能说话,医疗费、护理费是很大的开销,一直都从房款中支出。两年下来,那笔钱就以惊人的速度迅速缩小,小到珞珈不敢上网查余额,怕惊到自己。
奶奶的医生是位医学院的老教授,跟珞珈说老人家经不起这样大面积的中风,最多还有半年时间,让她做好准备。然而两年过去了,奶奶的状况忽好忽坏,不知是操心少了,还是营养好了,发根居然开始变黑了。那笔钱也不知能支撑多久,珞珈更不敢动用了。
关城抚摸着桃花,懒洋洋地看着她:“别的收入?”
“我虽然没什么钱,但力气还是有一把的。我可以给你打工……”
他眸子一亮:“你会做饭?”
珞珈摇头。
“你会种花?”
珞珈摇头。
“你会修水管?”
珞珈摇头。
“那你会什么?”
珞珈看了一眼桃花:“我会遛狗。”
他“呵”地一声笑了,两眼看天:“遛狗?亏你想得出来。”
再低头时见珞珈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双眼含泪,神情绝望,他终于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行吧。你争取活长点,不然我可亏大发了。”
珞珈把欠条按照两人的商议修改了一下,重新誊写一遍,签上名,按上手印,正要将借条交给关城,一抬眼,看见了贺易平。他正快步地向他们走来。
救星到了。
珞珈下意识地把借条往桌上一按,想等一下再交给关城,看店长能不能说几句好话,把借条改得更宽松些。她向贺易平使了个求救的眼色,贺易平只当没看见,径直走到关城的身边,恭敬垂首地叫了声:“主任。”
“人接过来了?”关城问道。
“是的。”
关城点点头,抱起小狗站起来,对珞珈说:“跟我去见一个人。”
珞珈正要收起借条,被关城眼疾手快地抢到手中,塞进了风衣口袋。
直到关城站起身来,珞珈才发现他高出自己不止一个头,目测一米八五左右。身量修长,仪态闲适,身上有股淡淡的雪松味道,如初春岩边涌动的山泉,如森林早晨飘荡的小雨,冷淡而充满禅意。他的步子很大,觉察到珞珈扭扭捏捏地跟在身后,忽然放慢脚步,让她走在自己身边。
东平路是步行街,汽车开不进来。贺易平在前面引路,将他们带到街边公园的停车场,在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商务车。
甜品店的人事结构非常简单,除了这个从不露面的法人代表,一共只有四位员工。珞珈不明白自己要见的那个人会是谁?所为何事?据她的猜测,大概跟火灾有关,保险公司的理赔顾问?私人律师?
难不成,一张借条不够?她还要赔别的东西?
她的心又开始砰砰乱跳。
车门开了,她硬着头皮钻进去,关城跟上,随手将车门关上了。
车内倒是很宽敞。
正当中是四张面对面的米白色真皮座椅,窗上拉着褐色的遮光窗帘。两侧各有两个橘色和幽兰色的氛围灯。进门的左手内侧,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男人。年纪与关城相似,个头比他略小,蓄着浅浅的络腮胡,眉眼粗犷,很英俊,但比关城多了份凶狠和野性。
奇怪的是,那人明明一幅强悍的面相,却是满脸病容:脸色青黑,肌肤惨白,整个人看上去有气无力,好像根本起不来床,却被人强行拖到车上。车里开着暖气,他似乎还嫌冷,下半身裹着一条灰格子的厚羊毛毯,看见珞珈进来,背过头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珞珈战战兢兢地在他对面坐下来。关城则坐到了那人的右侧。
接下来谁都没有说话。那人默默地端详着她,目光如水,带着奇怪的情绪,倒也没什么敌意。
“最近过得好吗,”他气息浅浅地说,“珞珈?”
她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说真话?说假话?说客套话?
只有跟她亲近的人,才会直呼她“珞珈”。一般人会叫她“小何”、或者是“何小姐”、包括她在店里的胸牌上也只是写着“小何”二字。
他怎么知道她叫珞珈?又这样亲切地称呼她?
“还行。”她说。
珞珈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声音里却充满了抵触。那人看着她,缓缓地笑了,将到头偏到关城的耳边说道:“我看她好像不太开心,你是不是又惹到她了?”
“没有。”关城挑眉,“完全没有。”
珞珈耐心地等着那人说明来意,不料他看着前方,目光渐渐失去了焦点。
关城立即觉察,轻轻地推了推他:“千木?千木?”
——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千木”?珞珈在记忆的森林中努力寻找,一无所获。
关城从旁边抽屉里拿出一支注射器给千木打了一针后,他才猛地醒过来,眼神也立即明亮起来。
“我想跟珞珈单独说几句话。”千木说。
关城笑道:“你们之间,还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有,所以你得出去一下。”
“千木,我可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把你带出来的。”
“关城,你自己过来,村长肯定也不知道吧?”
关城看着他,不想争辩,叹了口气,打开门出去了。
车内的空气有些滞闷。
珞珈静静地看着千木,等着他开口说话。
“坐到我身边来,珞珈。”
他的语气有种奇怪的镇定功能。珞珈温顺地坐到他身边,不知为何,焦虑顿时减轻了许多。
他伸出自己的手,平摊到她面前:“把你的手放到我的掌心上。”
她迟疑了一下,转念一想,这人病成这样,恐怕是快死了,肯定没有力气非礼自己。于是大方地把左手搭在了他的掌心上。
就在这一秒,她看见自己的手背开始发光,出现了一些金色的、血管般的纹路,忽隐忽现,忽明忽暗,与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汹涌的无法言说的情绪,似乎与此人相识甚久,如今是久别重逢。又像是有人打开了电子针灸器,全身被微弱的电流振荡着,又麻又痒,整个身体的神经系统都被穿透了,大脑空空的,莫名其妙地放松。
“我的手为什么会这样?”她看着他,惊恐万状。
“因为我们是亲人。”千木温和地说,“珞珈,我是你哥哥。”
珞珈吓了一跳:“我不记得我有表哥或者堂哥呀!你是……远房的吗?”
“不是。”他一边摇头一边笑,“我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