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忍不住又开始笑。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你笑什么?”
“我身上有好多疤呢,手上、腿上、背上全是,你看,这有一道,这有一道,这里还有一道……都是车祸弄的,”她撸起袖子给他看,“光是手背就有三道疤,样子都差不多,你凭什么说这个就是那天烫的?”
他忽然拽住她的手,将衣袖一直捋到底,查看上面的疤痕,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他的腮帮子动了两下,那恶狠狠的气势,好像准备咬人似的。沉默片刻后,愤怒从他的眼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湿雾,遇到冰冷的空气,挡不住地要凝结成水,被他用力地眨了两下,又退了回去。
“车祸?”他的嗓子有些嘶哑。
“对呀。”珞珈埋头吃菜,菜很清淡,每样都加了一点醋,是她喜欢的做法。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三年前。”
“哪家医院抢救的?”
“合济医院。”
他沉默了一下,不知在心里合计着什么,又不知是哪个细节对不上了,皱起眉头说:“这是一家私人医院吧?”
“距离事发地点最近啊,没得挑啊。手术费也不能报销呢,我奶奶为了救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搭上啦。”
他又是一愣:“你还有个奶奶?”
“对呀。”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满脸的迷惑,于是又说,“你看啊,方同学,你不知道我有个妹妹,也不知道我有个奶奶,我要是你的女朋友,这些最基本的家庭情况,能不跟你说吗?”
“你爸妈呢?怎么不在身边?”
“早就去世了,空难,在我八岁的时候。我是奶奶带大的。”珞珈吞下一块茄子,吃得太快,差点咽住,他迅速递过来一杯水,珞珈接过猛灌了一口,擦了擦嘴边的水珠儿,“我爸妈去世这事儿,你大概也不知道吧?”
除了一些老照片,珞珈对自己的父母没有任何记忆,平日里也不愿意提起,因为不喜欢被人怜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去想如果父母健在的话,自己的人生会有怎样的不同。会不会有个轻松一点的青春?至少他们不会让她独自一人面对这些吧。她甚至觉得珞薇的病情与父母的去世也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个自闭的孩子想要融入社会已经够难了,加上没有父母,更是难上加难。比如最让珞珈头疼的入学问题,直到现在也没解决。据奶奶说,普通小学不肯收,因为珞薇不能自律,被激怒后还有攻击或自残的行为,只能去特殊学校。
在特校上到十一岁,老师们又说:珞薇能读会写,智力程度比班里的孩子高多了,留在那里学不到东西,再读下去就是耽误她了,还是上普通学校吧!为了能让妹妹上学,珞珈又是请客又是送礼好不易说服了附近小学的校长同意试读,上了不到半个学期就被班上的家长们联合抗议,说珞薇上课捣乱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校长扛不住压力,最后劝她退学,除非珞珈愿意请一位特教老师全天伴读。
珞珈一打听,这样的伴读老师还真有,只是每月收费一万五,她根本负担不起。最后珞珈只能把妹妹送到小区附近的一个特殊儿童活动中心,收费也不低,珞珈省吃俭用勉强能够应付。活动中心只有几位老阿姨,负责看管这些自闭的孩子,带着他们做点手工什么的,并没有太多教育的功能。珞珈一直在想如果哪天自己有经济实力了,一定请伴读老师送妹妹去普通中学,争取读完高中,这样珞薇至少有个高中文凭,将来或许能够找份工作独立生活。
一想起这些愁人的事儿,珞珈的脑子立即进入死循环,她又开始琢磨要不要去那个胜凯酒吧打第二份工,回家的时候正好路过,要不要顺便进去跟老板谈谈。冷不防旁边的方弘逸一拍桌子说道:“不对呀!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爸妈都还活着,只是身体不大好而已。”
珞珈瞪眼:“你见过他们?”
“没有。但你提到过,那时候你和爸妈都住在远人村不是吗?”
“远人村?”事情变得越来越牛头不对马嘴了,“这个名字我第一次听说,在哪个省啊?”
“就在本市。”他紧皱双眉,研究着她的表情,“在鹭阳区。”
鹭川是个大城市,常住人口八百万,流动人口四百万,总面积八千平方公里。由于鹭江和俪水这两个天然屏障,导致跨区的交通经常阻塞,地铁开通以后稍微好点,但跑月.票的人还是很辛苦。所以普通市民都是以区块为中心来生活的,如果在另外一个区找到工作,一般也会想办法搬过去,或者就近租房,减少上下班的麻烦。久而久之,鹭川三镇各自形成了自己的文化,比如鹭口的商业最繁华,是经济中心。鹭昌的大学最多,是科教中心。鹭阳建设最早,工厂最多,是工业中心。与其说是三个区,不如说是三个城市,甚至口音都略有不同。具体到珞珈身上,在她的记忆中唯一和鹭阳区有点关系的地方就是那个车祸:那天有位从法国来的西点大师在鹭阳开讲座,为了提高业务水平,珞珈特地跑去参加,就是在去听讲座的路上出了事。此外,贺易平和龚晓宇也住在鹭阳,每天开车过来上班。但珞珈和伊湄都没有去过他们的家。从合济医院出来后珞珈就基本上没去过鹭阳。
“方同学——”珞珈两手一摊,怪眼一翻,“我和你的这位女朋友,基本信息根本对不上,你干嘛视而不见,硬要说我就是这个人呢?”
就在刚才洗澡的工夫,在热水的冲刷下,珞珈将遇到方家兄弟的事情仔细地在脑中捋了一遍。哥哥态度恶劣可能是“前女友”真的得罪过他。但弟弟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是亲切友好的,说话不急不躁,待人恭敬礼貌,看得出很有家教。他没有任何不妥的行为让珞珈觉得需要防备。亲手做九样小菜也是真心想对她好。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他的确是深爱着那个长相酷似珞珈的女孩,情丝难断,痴心不改。
他越是深情款款,珞珈就越觉得受之有愧,就越想尽快澄清,这种便宜占不得,将来肯定后患无穷。
“因为我相信我的眼睛。”他说。
因为痴情蒙蔽了你的眼睛!珞珈在心中反驳。但她还是被他的深情打动了,哪个女孩不想有个这样的男朋友?对自己一心一意,恋恋不忘?想到这里,她放下筷子,端正坐姿,决定好好地跟他掰扯一下这件事:
“好吧,方同学,你很执着,那我就来问你:既然我是你的女朋友,也住在同一个城市,为什么你不来找我?”
他一边咬嘴唇,一边在心中选择措辞,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以为你去世了。”
“所以就不来找我了?你至少也要打听一下我的墓地在哪吧?”
“我不是指车祸。”
“那指什么?”
他默默地看着她,思考着,终于叹了一声:“你要是真的想不起来,忘掉也好。”
“还有,既然是‘前’男友,那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分手了,对吧?那我们究竟是怎么分开的呢?”珞珈又问,“是谁先提出的分手?”
“你。”
“理由是?”
“不知道。也许……”他的语气酸溜溜地,“你并没有真心地爱过我吧。”
“不是我,是她。”珞珈严肃纠正,“我根本不认得你,更谈不上爱过你。还有,你能不说半截话吗?”
被她一顿数落,他索性不说话了。
珞珈的心又开始焦虑,下意识地用手捻着毛衣上的小洞,慢慢地扯着里面的线头。
气氛有点沉闷。看着一桌子的小菜已经被自己吃了个精光,珞珈又想,既然在别人家做客,主人招待得这么周到,动不动怼人也太不礼貌了,于是决定把话岔开:“嗳,你家衣橱有蛀虫吗?这毛衣上有个洞呢,那件白毛衣也有。”
他溜了一眼说:“不是蛀虫,是你以前抠的。”
“啊?”
“你喜欢穿我的毛衣,无聊的时候就爱捻上面的线头,弄得我所有的毛衣上都有一个洞。”
所以这些毛衣直到现在也不舍得扔吗?珞珈无语地看着他,觉得他又可悲又可怜,无论话题往哪个方向聊,最后都会被他扯到前女友的身上。
“对了,先前你说你们是羿族,羿族是少数民族?布依族的简称?”
“不是。”
“你们的族人都住在清东街上?”
“有一部分是。其他的遍布世界各地。”
“可以打听一下吗?你们这平均房价多少啊?”珞珈有一回听一位甜品店的顾客说,鹭昌区的房价最近几年攀升得厉害,做房产经纪很挣钱,她有点眼红,打算考个经纪人证书,将来当作第二职业。
他嗤一声笑了:“这个嘛……不清楚。”
“那你们羿族和我们究竟有什么不同?除了那些门之外?”
“你真想知道?”
“特想知道。”
“想听实话?”
“当然。”
“我们叫做羿族,是因为我们的祖先来自羿星。”
珞珈怔住:“你是指……另外一个星球?”
“对。离这儿挺远的。”
“挺远是多远?”
“很远很远,在仙女座的方向。”
珞珈又想笑,看着方弘逸的神色,强行忍住:“这么说来——你是一个外星人啰?”
“我不算。我只是羿族的后代,我是在地球上出生的。”
“你们的飞船是不是失事了?为了修好它,是不是需要一大笔钱?”珞珈嘻嘻一笑,“你是不是需要我的帮助?如果我帮助了你,等你回到自己的星球,是不是会大大地报答我?因为在你们的星球上,遍地都是钻石,跟沙子一样多,五克拉都算小的?”
听出她在讥讽,方弘逸的脸一下子气青了:“当然不是。”
珞珈的挖苦还没有结束:“接下来你是不是会给我一个账号,让我把一笔钱打进去?”
“……”
“拜托,这样的科幻小说太多了,想骗人的话,麻烦把故事编得再高级一点?”
“既然你不信,我就不说了。”他摸了摸下巴,“你就当我是布依族好了。”
两人之间,再次冷场。
过了一分钟,珞珈只好没话找话:“对了,我在你哥的屋子里看见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客厅里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墙上却有两个影子,其中一个是女的,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可吓人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如果你不肯相信我们是外星人,这件事就没法解释了,对不?”他眨眨眼。
“好吧,我暂且相信你是外星人,请你解释一下。”珞珈抱着胳膊,歪着脑袋,瞪大眼睛看着他。
“对于羿族来说,人生的最后阶段不是死亡,是影子。影子会选择跟自己最亲密的人生活在一起,从亲人的悲伤中汲取能量。”
“然后呢?”
“悲伤是影子唯一的食物。如果你还爱着那个去世的人,就要喂养她的影子。你会日复一日地消沉,渐渐失去活力,最终也变成一道影子。”
珞珈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形而上学的味道,仔细一想,方弘璧坐在沙发上那忧郁萎靡的样子倒有点像是年轻时候的德古拉伯爵。在《吸血僵尸:惊情四百年》的电影里,变成吸血鬼的伯爵第一次接见律师乔那森时,他已经很老了,但贵族的仪态尤在,墙上那个手舞足蹈的影子,似乎比他本人更有一种存在感。珞珈不禁有点担心:“那你哥现在的状态……岂不就是慢性自杀?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我们通常会把这些影子引到一间屋子里,永久地关闭起来。这样做,需要死者身上的一根骨头。”他说,“紫苏死得很惨,没办法拿到她的骨头,所以我哥就只能这样了。”
“紫苏?”
“就是你看见的影子,她是我哥的妻子。”
“也就是你的嫂子?”
“对。虽然羿族里没有‘嫂子’这个称谓。”方弘逸补充道,“刚才的视频里不是有个人说去拿红花油吗?那个人就是紫苏。”
珞珈“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下去,因为他的脸上已经露出悲伤之色。
见她半天不说话,方弘逸气馁地看着她:“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也是完全不信的,对吧?”
珞珈是个相信常识的人,对太离奇的事情接受无能。她忘了这个问题是她首先提出来的,方弘逸只是回答而已。她又不傻,为什么方弘逸会用外星人的梗来糊弄她?还装成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这跟写信骗她继承前男友的遗产有什么区别?珞珈感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决定亮出底牌:“你兜来兜去地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让我交出那个矰子吗?”说罢直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
她记得看过一条抖音,上面说如果一个人特别想要一种东西,当有人提到它或是见到它时,眼睛就会瞬间发亮。
果然,一听到“矰子”二字,方弘逸的眼睛猛地一亮,就像一对电压突然变大的灯泡:“你终于想起来了?”
“没有!我向你发誓——”她一手指天,一手捂心,“我何珞珈从没见过那个东西,我也从来不会偷人家的东西。”
“所以你真的不知道它在哪里?”
“真不知道。”
“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请说。”
“如果你想起了它的下落,能不能先不要告诉别人,第一时间告诉我?”
“方弘逸,你弄错了,我真不是你的女朋友,也不可能知道矰子的下落。”珞珈跺了跺脚,“你再逼我,我可就要跟你急眼了!”
“我没有逼你,这只是一个请求。”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看在我把月亮还给天空的份上,你能答应我吗,珞珈?”
他的手很温暖,指腹在她手背的伤痕上轻轻地摩挲着,令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与其说她正在渐渐地认识方弘逸,不如说她正在渐渐地想起来他是谁。她不知道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回忆被一道闸门紧紧地锁住了,但他的声音、他的微笑都让她觉得那么地温暖、亲切、就好像他们曾经在另一个时空里一起生活过。
“我答应你。”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