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弘逸的家是一栋白石房子,占地很大,但只有一层。从外观看,风格与11号的方宅相似,前面有几级宽宽的石阶,走上去是个开阔的门廊,白柱子白栏杆上爬着绿萝,从天顶上垂下两盏镂空的欧式铁艺吊灯,黄橙橙的光线照着门边的两把藤椅,像张古老的明信片。
方弘逸的一番话让珞珈更加糊涂的同时也更加警惕了,她只想尽快地离开这里。这两兄弟一定是把自己跟另一个女孩搞混了,那个女孩是方弘逸的前女友,她偷走了矰子。方弘璧想用武力逼供遭到反抗,硬的不行来软的,于是请出了弟弟,无非是要拿回矰子。不然怎会这么巧?前面遇到哥哥,后面弟弟就出现了?多半已经互通有无。珞珈无端端地被人当作女贼,这锅背得莫名其妙。好在这个弟弟看上去人畜无害,还是个多情种子,虽然说起话来不着四六,跟珞薇差不多,珞珈觉得自己能够搞定他。至于天上为什么没有月亮,被她一通抱怨后月亮又回来了,珞珈不敢深究,遇到这么多意外,能意志清醒地顺利回家就谢天谢地了,医生本来就怀疑她有PTSD,坐实了就不好了。
意志是一回事,体力是另一回事。珞珈有痛经的毛病,特别是在生理期的头几天,血块一团一团地往下掉,整个人也跟着往下坠,衣服裤子鞋都湿透了,像一大张面膜贴在身上,湿答答地十分难受。背包里有备用的卫生巾,她急于找个地方换上。方弘逸注意到她的脸是煞白的,手捂着肚子,因为痛,身子弓得像一只小虾。
“还能走吗?”他关心地问道,“我背你吧?”
“不用不用,”她连连摆手,也不好意思提到大姨妈,故意挺直腰板,“肚子有点痛,一阵一阵地,可能是淋了雨。你看,现在又好了——”话没说完,身子一轻,他已将她打横抱起。珞珈吓得像只被人翻了个儿的甲虫,手脚在空中划拉了几下,仓皇间勾住了他的脖子,太用力,没承想半张脸都贴在了他的腮帮子上。他正好这时也偏过脸来,肌肤之间挨得更紧了。
“嗯,你比以前轻多了。”他自顾自地说。
那不是我,那不是我,那不是我——重要事情说三遍!珞珈在心中嚎叫。
男孩其实很瘦,细胳膊细腿的,没想到力气不小,抱着她大步往前走,气都不带喘的。倒是他怀里的珞珈,一路上担惊受怕,感觉自己的节操受到了极大的考验。
好在很快就到了。
上了台阶,方弘逸将珞珈轻轻放下,对着大门说:“珞珈,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家的门。”
门也需要介绍吗?珞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羿族的门都是有感情的,需要被尊重。这是羿族的礼仪。”
“也就是说——不能用手砸门或者是用脚踹门,对吧?”
“对。那样做很失礼,它们会生气的。”
“生气了……会怎样?”
“生气了,门就不开了。”
看来他的世界观还停留在万物有灵的时代,跟珞薇没什么两样。珞薇在家里摔了一跤,会用手狠狠地打地板,认为是地板在害她。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能说话刺激,更不能试图讲理,否则就会发狂。珞珈看了他一眼,确定不是开玩笑,只得认真地点点头:“好的,我记下了。”
“伸出你的手,握一下门把,这样你们就互相认识了。”
那黑铁的门把式样极其普通,珞珈伸手一握,它居然柔软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往里一缩,她感到某种有吸盘的生物在她的指间迅速移动,几道微小的电流从掌心穿过,那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门把也握了她一下似的。
她只好对着门说:“你好,我是珞珈。”
门开了,方弘逸轻轻地拍了拍门背,门缓缓地关上了。
“我还以为你们的门都是一个个的收费大叔呢。”珞珈说。
“那是出口,很大的门,才会有人形。”
“有阴阳吗?”
“有。”
“结婚不?生孩子不?”
“他们只是门,而且两扇门也不可能碰在一起啊。”他笑着说,“不过,族里也有人喜欢跟门谈恋爱的,也有喜欢上一扇门终身不娶的……”
“这也太奇怪了。”
“只是一种约定俗成而已。就像法语单词里的“门”是阴性的,“墙”是阳性的,并不是说这个门或者墙真的能把你怎么样,对吧?
客厅很大,只有一些最必要的家具。看得出他是个藤条爱好者,桌子、椅子、沙发甚至柜子都是藤编的,地上铺着竹席,满屋子一股田园夏天的味道,清凉而有禅意。
他带她去了主卧的卫生间:“里面有淋浴。”
珞珈浑身湿淋淋的,当然想洗个热水澡,但她没有换洗的衣服,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洗了。
“你以前还有些衣服留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找来给你。”他说。
“啊?”珞珈怔怔地看着他,“我以前……在这住过?”
“嗯。”
“同……同居吗?”
他低头看着她,不知如何作答,目光中含着笑意,幽幽的定在她的脸上。
越是这样,珞珈越以为他在默认,脸上犹如浇了一盆冰水,皮肤瞬间绷紧:“同……同居到什么……程度?”
“你就是在这里住过几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在一起?睡,睡在一起?”
“不是不是。”他连忙摆手,“我们之间……嗯……很纯洁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敷衍,他自己话说到一半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往下说了,但脸却向她凑了过来,头越来越低。珞珈一下子急了,双手摁住他的脸:“等等!这位同学,三年前你多大?最多十六岁吧?我不可能跟未成年的男孩住在一起,那是犯法的懂吗。”
他的脸在她的掌心里微微发烫,柔软的发梢搭在手背上,麻麻痒痒的,珞珈感到有种电流从指尖一直传到心脏……她的心开始砰砰乱跳,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慌。
“我已经成年了,珞珈。”他淡定地捂住她的手,将它们轻轻地从脸上移开,目光中满是欣喜和疼惜,“我去给你拿衣服。”说罢关上门离开了。
浴室里,珞珈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湿透了,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越发显得下巴尖尖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脸苍白得发青,像是被剥了一层皮似的,上面细小的血管清晰可见。
她不敢相信方弘逸的女朋友会是这种样子。
门又敲响了,方弘逸递给她一摞衣服,指着最上面的一件浅灰色的毛线衫说:“其他的都有,就是没有厚一点的,这件毛衣是我的,先将就着穿吧。”
珞珈道了谢,接过来锁上门,在淋浴里匆匆地洗了个澡,用浴巾包着走到洗手台前,看着那些衣物怔怔地发呆:这位女朋友的衣品一点不差,内衣和文胸虽不是大牌,做工十分讲究。号码也与自己的吻合。珞珈的胸很小,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操心过度,青春期没什么发育,像十五六岁的女孩。她不好意思穿那种故意垫高的文胸,觉得太假,她不需要取悦任何人。
衣服很干净,但毕竟是人家的内衣,珞珈心里有些膈应,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勉强穿上。上衣是件浅紫色的灯笼袖网纱衬衫,里面衬着小吊带,穿上去略显宽松,镜子里的她一下变得又美又仙。黑色的牛仔裤非常紧身,以为穿不进去,不料却是正好,裤脚管再窄半公分就绝对穿不下了。保暖起见,她套上了那件灰色的毛线衣,却发现右边的角落里有个手指大小的洞,里面的线也脱了,像是被人扯过的。她这才想起先前方弘逸给自己穿的那件白毛衣,下面的边是卷起来的,她脱下来时也发现右边有个洞,像被小孩子掏摸过。
珞珈换好了衣服,觉得身上清爽多了,于是将脏衣服统统装进塑料袋塞进自己的包里,来到客厅,转了一圈,没发现方弘逸的人影,听见厨房有动静,就向那边走去。
方弘逸正在炉火上煮着什么,见她进来,笑着说:“饿了吧,菜马上就好。”
厨房很大,正中间有个白色的大理石中岛,旁边有三把高椅,大概是吃早饭的地方。珞珈磨磨蹭蹭地坐上去,见他如此盛情,心中不免有愧。
她面前已经摆了一排精致的小碟,上面是各种素菜:蒜泥茄子、红油蕨菜、口蘑扁豆、杏仁芦笋、枸杞鲜藕……她很是吃惊,心想一个大男孩的冰箱里怎么可能一下子翻出这么多的青菜,思忖间,方弘逸将锅中的最后一道菜端了过来,放到她面前,是一盘素烧冬瓜。
“你还是喜欢九样小菜,对吗?”他递给她一双筷子,“快吃吧,我在后院有个温室,很多菜都是刚摘下来的,很新鲜的。”
珞珈的心又是一惊,仔细一数,正好九个小碟,不禁问道:“你怎么知道?”
他避而不答,只是说:“我把份量多做了一些,你一个人吃太孤单,我陪你一起吃。”说完夹起一片藕放进嘴中,轻脆地嚼着,咯吱有声。他已经懒得解释了,言下之意,我是你的男朋友,怎么会不知道?
珞珈饿坏了,默默地吃了五分钟,忽然抬起头说:“方弘逸,咱们能正尔八经地聊聊吗?”
“能啊。”
“你弄错了,我不是你的女朋友,真的不是。也许她长得很像我,也爱吃九样小菜,也许你很想念她,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但我真的不是那个人。”她顿了顿,掏出钱包,抽出两百块钱放在桌上,“菜很好吃,但我不能白吃,我有我的原则,这是菜钱,请一定收下。”
他的眸子暗了暗,下颌线陡然僵硬起来,默默地凝视着她,半天没有说话。
这一瞬间,珞珈只觉整间厨房都从眼前消失了,只剩下了他的眼睛、他的脸。但他似乎很快想开了,脸上恢复了笑容,脱下围裙,坐到她身边,声音依然是温暖的:“珞珈,你真是我的女朋友。不信你看——”
他从容地掏出手机,从相册里点出一张张照片。珞珈凑上去一看,有她的单人照,但更多的是合影,背景各有不同:一起游泳、一起散步、一起逛街、一起烧烤……他们在镜头里做着情侣们喜欢做的那些事:在沙滩上拥抱、在夕阳下接吻、在派对上搞怪、在花园里看花……
最后一张是他们手拉手坐在门前的藤椅上……那时候的她看上去只有十七岁,而他和现在一样,他们正好相配。
照片里的珞珈看上去又大方又主动,永远抢在镜头的最前面,永远摆出最灿烂的笑容、最潇洒的姿势。有两张照片里的她干脆骑在方弘逸的背上……那份轻松、那份自在、那份野性是珞珈从来不敢想也绝对不会做的。而方弘逸则恰恰相反,羞涩腼腆,始终是一副三岁小孩偷吃到饼干的那种偷偷开心的表情。
“我该不会有个……双胞胎的姐姐吧?”从相貌上说,她实在很难否认那个女孩不是自己。
“你是独生女。”
“才不是嘞,我还有个妹妹。”
“真的?”他怔了一下,“怎么没听你提过?”
“所以呀!那个人肯定不是我。是我的话就肯定会跟你提到珞薇的。”因为妹妹有病,又经常被欺负,珞珈怕她自卑,反而会经常向人提起她,以显示妹妹的重要性。
“也许你只是选择不告诉我罢了。”
“也许那些照片都是P的。”
“我猜到你会这么想,”他在手机相册里翻找,“哪,这里还有一段你的视频呢。”
他点开视频,横举到她面前。
她惊呆了。
那是一段很短的录像,他们在一个树林里,点着篝火,看得出是方弘逸举着镜头,里面的珞珈穿着件白衬衣,外面是黄色的背带裙,是个活力满满的元气少女。珞珈举着一根细细的铁钎,上面穿着一个玉米对着镜头问道:“弘逸,玉米快好了,你要胡椒吗?”镜头背后的弘逸说:“要的,再加点辣椒。”镜头里的珞珈对着玉米撒着作料,一边撒一边说:“别拍了,快来吃吧。”弘逸不听,继续拍,镜头一直跟着珞珈。只听珞珈又说:“我这边的红薯、玉米、蘑菇、土豆都快好了,可以开吃了,你哥的鱼什么时候钓上来?”弘逸答说:“应该快了。”正说着,忽听珞珈“噢”了一声,屏幕黑了,没有画面只有弘逸的声音:“怎么啦?怎么啦?”“手背给铁钎烫了一下,不要紧。”紧接着镜头里的画面又出现了,这一次不知是谁举着手机,珞珈、弘逸都在镜框里,弘逸正在查看珞珈的手背,话外音里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我那里有红花油,你们要吗?”弘逸和珞珈一个说“要”一个说“不要”,然后是弘逸心疼的声音:“都起泡了还不要?”话外音说:“那我去拿给你!”视频就这样结束了。
画面是高清的,珞珈还是不肯相信:“我承认,这女孩和我惊人地相似,难怪你会弄错。”
“你就是那个女孩。”
“我不是。”
他一把抓住她的左手,翻到背面,指着上面的一道浅而笔直的疤痕说:“这道疤就是那天烫的。”